鸡鸣声扬,天边翻起一抹鱼肚白,还没大亮呢,璟叡已经上朝了。
这年头当官的不容易,早早出门晚晚回,动不动就要出公差离皇城,真是辛苦。
送走璟叡后,余敏先做完晨间运动,吃过早点才进厨房和厨娘讨论几道新菜色,虽然爷对吃的不要求,但她就是要让他吃得好、吃得精致、吃得健康。
他太强大了,一个人就能独力完成所有大事,不需要旁人插手帮忙,余敏能为他做的有限,而她非常、非常、非常想要照顾他。
余敏和璟叡一样,习惯自己动手,不喜欢有人随身伺候,因此巧儿、鸯儿这两个大丫头没事可做,反倒做起传话、整理屋子、递茶送水这种二、三等丫头的活计。
她们有没有不满?当然有,且在钱盈盈事件之后,这种愤怒在巧儿身上表现得更明显。
余敏时不时感觉有两道吓人目光往自己的脊梁骨戳,鸯儿还好,依旧低眉顺目的,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不过听说她们都跟父母闹了一场,两人都说不愿意外嫁,都坚持要留在爷身边伺候,还撂下狠话,除非死,否则绝不离开叡园。
这就难办了,余敏不是古代人,把人杖毙、强娶强嫁这种事实在办不到。
李忠、王信的妻子连袂上门,求余敏在爷面前说几句好话,让她们姊妹留下。
可是留来留去早晚会留成仇,她们对璟叡心有盼望,现在嘴里说没关系,可哪日希望成了失望,那股恨不知道会烧了多少人?
余敏不懂这年头的女子在想什么,找一个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男人,成为他心目中的唯一,难道不比终生为婢为妾来得幸福?
总之,两人的去留成了余敏最为难的事。
她不愿意拿这件事去烦璟叡,他忙疯了,不时留宿在宫里,与皇帝讨论战事。
据说与金人的战争,估计会在二月开打,过完年,他就得整军往西北走。
这场战役至少得打上大半年,在冷兵器的时代里,打的是肉搏战,死伤数量很惊人。
她不会做原子弹,帮不了大忙,她能做的是想法子在滴水成冰的北方,助他的军队躲避寒害。
所以她乱花钱了,买一堆羊毛、猪皮羊皮牛皮回来,堆了满屋子。
她打算织毛线,勾围巾手套,再试着做简单、防水、保暖的皮靴,她还搜集一堆鸭毛鹅毛,比起弄弹簧床、做吃食,做这些才是她的老本行。
从厨房回到小厅,管事们已经集合在一起。
叡园不大,里里外外不过三十几个下人,需要管的事不多,加上没有女眷,不需要办什么游春宴、赏花宴之类的,因此事情更少。
余敏进屋后先招呼众人坐下,让人拿出两盘点心和茶水,营造出和乐的开会气氛。
“余姑娘,我又收购两百斤棉花,约好今天送进府里,还是堆在南院吗?”王信道。
“对,独自放一间屋子。”
“姑娘说要雇几个织娘,但短工有点困难,要不让人牙子上门,挑几个得用的,先买下来?”李忠道。
再买几个人吗?她只想雇短工织毛线、做羽绒衣,东西做出来之后,如果得用,自然要呈到御前,让皇帝去处理,若把人买下,府里用不着那么多人,会人满为患啊。
“李叔再看看吧,如果真的雇不到,也只能先买了,时间有点急,要抓紧着办。”
到时她会让爷和世子爷看清楚,她是不是只是个“裁缝”。
“好。”
府里的事讨论结束,接下来研议靖国公府老国公夫人的生辰礼。
那是璟叡的的祖母,不能不慎重,却也不能招摇,璟叡提过,老夫人心里疙瘩大着呢,心心念念着,还没分家皇帝的赏赐怎么可以不往靖国公府送?倘若礼送得太重,还不知道老夫人那两只眼睛要怎么红。
琐琐碎碎的事不到半个时辰就讨论结束,余敏招呼大家喝茶用点心,接下来是她和下属培养革命情感的时间。
“余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李婶犹豫半晌后道。
“李婶,有什么事你就讲吧。”
“大女乃女乃提过好几次了,希望姑娘能过去见见,可姑娘总借口忙,虽然爷的态度……好歹,她的身分在那儿摆着。”
唉,说到钱盈盈,她比巧儿、鸯儿更难办。
钱盈盈在叡园是个尴尬的存在,她是璟叡的妻子,确实登记在案,还有公公、祖母认可她的身分。
问题是爷不认啊,进府以来璟叡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像是弄个冷宫把人给冰起来就算了。
以这时代的观念来说,就算是父亲做错,身为儿子,璟叡都不应该坚持,反正都娶进门了,是好是歹,日子总得过下去,把人晾着着实不应该。
但以余敏的想法来说,强扭的果子不甜,在两人尚未有夫妻之实之前,把婚约解除才是正途,可钱盈盈倔强,璟叡更倔强,死活都不肯接受她,事情只好僵在那儿。
一个被冷落在冷宫的怨妇,心里头有多少恨呐?她正寻不着宣泄出口呢,据说满府上下世子爷最看重的是余敏,她能不被抓出来杀鸡儆猴?
站余敏的立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因此,“大女乃女乃”命人传过几次讯,她都装忙,一忙二忙把这事给混过去,她想着,时间一久,钱盈盈就会把箭头转个方向,哪知道眼下人家都找上府里老人来给她说道理了,她还能置之不理?
余敏叹气道:“我明白李婶的意思,可世子爷的态度……倘若大女乃女乃命我做些爷不爱的事儿,一边是世子爷,一边是女乃女乃,委实困难。”
“不如姑娘先去见见大女乃女乃,若她有非分要求,你便往世子爷身上一推?”李婶道。
“世子爷这样做不妥当,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世子爷好男风,这件事虽然是国公爷犯糊涂,可影响的是世子爷的前程呐。姑娘,你得劝劝世子爷,先把人给收下,往后有喜欢的,一并娶进门便是。”李忠道。
想到国公爷,真教人头痛,老国公爷还在的时候,他就到处放谣言,说世子爷命中克妻,杀戮太多,无子嗣送终,这么恶毒的话从一个当爹的嘴里说出,外人焉能不信?
因此,即使世子满载功名,也没人敢上门结亲,老国公爷一死,国公爷又搞出个犯官之女,真不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余敏摇头,她才不会去劝爷,婚姻可是事关一辈子的幸福,宁可没有,也不能将就。
不过,钱盈盈那里,确实不应该再躲了。
考虑两日,余敏还是决定过来拜见一下“大女乃女乃”。
李婶有句话说得对,璟叡可以不理会钱盈盈,但她不行。
她不尊钱盈盈为主,钱盈盈未必会发作,但必定把恼恨存在心头,璟叡不可能时刻待在府里,万一哪天钱盈盈趁璟叡不在寻衅……
无论爷怎么漠视钱盈盈,身分终究摆在那里,当奴婢的人微位卑,大女乃女乃想发落自己,她能说什么?
要是钱盈盈往靖国公府传些什么,那里看一个刻薄的老夫人呢,小小婢女怎么扛得住?
因此百般不愿地,她还是出现了。
站在西院门口,余敏等待下人通报,等了近半个时辰,她还在原地,与眼生的婢女大眼瞪小眼。
正在余敏考虑是不是先回去时,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从里头走出来,两人擦身而过时,他抬起头,冲着余敏一笑。
猥亵的目光让余敏极度不舒服,他是钱盈盈从靖国公府带来的?
钱盈盈并不让人省心,进叡园后不久,就开始东挑西拣,且专挑爷不在家的时候生事。
她不肯吃大厨房备下的饭食,非要吃小厨房做的,问题是璟叡不在,余敏经常是一碗汤面就解决了,味道好但清淡、简单、精致,钱盈盈如此一闹,她若是真端上一碗汤面,那女人铁定又不乐意了,认为余敏是踩低拜高,现实势利。
闹过吃食,又嫌弃余敏送过来的下人无礼,非要从靖国公府带人过来。
对这种小事,余敏不会反对,反正人是她在用,总得合心合意,才会心情好、脾气顺。
即使余敏心知肚明,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为着方便和靖国公传递消息。
只是叡园哪有什么消息能传?爷忙得三天两头见不着人影,府里就这么一群下人,难不成靖国公连他们家下人的八卦都上心?
人事的事闹过后,还以为会就此安分下来,没想到才几天呢,钱盈盈又突发奇想,不愿意住北院,非要搬进西院。
西院是她特地为夫人备下的呀。
“大女乃女乃有请余姑娘。”进去通报的丫头终于出现。
余敏偷偷翻个白眼,下马威使够了吗?玩这种心机,真无聊。
踢踢发酸的脚,她不发一语,随着丫头进去。
西院的甬道是由白玉石铺成的,通往五间的重檐式屋子,红柱红窗、青砖灰瓦,一走进去更能感觉到这屋子的精细。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西院种满梅花,眼下已经开始结花苞,再过不久,定是满院新梅胜飞雪的好景致。
西院里本来有些花花草嗷嗷叫,照料得并不好,决定把西院留给国公夫人之后,余敏就到处探听夫人的喜好,知道夫人喜欢梅花,她便到处找花匠,移植了几棵梅树。
花匠们费了番大心思,才让梅树顺利活下来,原以为至少得等到明年才能开花,没想到在专人的悉心照料下,如今竟也结上不少花苞。
谁知张罗那么久,最后会便宜了钱盈盈。
钱盈盈闹着搬家那天,璟叡不在,而余敏随着吕襄译到工匠那里,指点弹簧床的做法,等她回府,尘埃落定,钱盈盈已经占好地儿。
身为丫头的自己,总不能把“大女乃女乃”给请出去。
余敏无语,正迟疑着该不该告状时,璟叡淡淡地说了一句,“没关系,她住不了太久。”
他总是用那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着自信满满的话,教人很难回应。
反正爷都发话了,余敏便也懒得去理她。
进入厅里,正面立一架绣着雉鸡牡丹的绡纱屏风,屏风前面是一张山型罗汉床,两边一排对称的花梨木太师椅,地上铺着青砖。
钱盈盈刻意打扮过了,饰玉蝶花钿、云纹金步摇,藕色夹袄外罩一袭莲红色对襟织锦长裳,上有银线袖成的点点落梅图,美得像仙女下凡尘。
实话说,钱盈盈长得挺美的,瓜子脸、柳叶眉,一双娇俏的单凤眼滴溜溜的望着人,大概男人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会觉得被勾引了,但看在女人眼里多少觉得她不安分。
见到钱盈盈,余敏屈膝为礼,“大女乃女乃。”
从余敏进门,钱盈盈脸上的笑容就没褪过,即使满心妒恨,即使恨不得撕了余敏,她还是保持住笑脸。
她起身,一把拉住余敏的手,亲亲热热地说道:“妹妹可真忙,终于得空来见姊姊一面了。”
姊姊?妹妹?她们之间有这层关系吗?一阵恶寒生起,余敏提醒自己,庄敬自强、处变不惊!
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低声道:“还请大女乃女乃见谅。”
“说什么客套话呢,姊姊都明白的,世子爷看重,让妹妹主持中馈,妹妹这才忙得见不了人。你命好,不像姊姊只能独守西院,什么也帮不了爷。”
她在等余敏懂事,主动将权分些出来,以换取日后的顺利平安,吃独食虽好,可也得有那个能耐。
余敏却像听不懂似的,问道:“不知大女乃女乃让奴婢过来,有什么事情吩咐?”
装死?好啊,让你装!钱盈盈冷笑,杀人的目光射上。“是有几件事要麻烦妹妹,不知道妹妹肯不肯帮姊姊这个忙。”
“大女乃女乃有事请吩咐。”
“再过几日,便是老夫人的生辰,府里可曾备下礼物?”
“是,王叔已经着人去办。”
“这生辰礼可不能大意,怎么说世子爷都是老夫人的嫡长孙,到时候府里宴请的客人很多,千万别让爷失了面子。”这话,是老国公夫人特地命人传来的。
“是,奴婢记住了。”
“到时,你随我回一趟国公府,老夫人知道爷身边有你这个可人儿,帮着张罗叡园的大小事儿,心里头高兴,想见见你。
“记住,得把时间空出来,姊姊见你一面难也就罢了,姊妹之间没什么好计较的,若是连老夫人想见你一面都不得……那么,妹妹的架子似乎大了些,会给人说嘴的事妹妹还是别做的好。”
这是赤|luo|luo的威胁了。
好端端的,老国公夫人怎会知道她这号小人物?不就是喜欢当“姊姊”的钱盈盈透露出去的。
余敏还在想她会用什么招式对付自己,原来她没打算在叡园动手,而是要把案发现场摆在靖国公府。
也好,确定时间地点,就不必终日惶惶不安,成天防贼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那天爷也会回靖国公府吧?想起爷,余敏心头略安。
这是爷的特殊本事,不必做什么、说什么,光是让她想起,便会觉得心安,仿佛他是个能防尘防爆防恶毒的防空洞,躲进他的保护范围,就会安全无虞。
余敏低眉顺眼地说道:“奴婢遵命。”
“另外,我想邀些夫人小姐在府里开个赏花宴,你命人把府里上下打理干净,张罗吃食,世子爷在朝堂上当官,咱们当妻子的得帮着做门面,记住,慎重些,别让爷没脸了。”
咱们当妻子的?谁跟她是咱们?谁又是妻子?恶寒从她背后阵阵生起。
不过……办赏花宴?钱盈盈这么做是想替自己正名?想正式将靖国公府大女乃女乃的身分摆出去,让京城贵妇认得她?
爷提醒过自己,她家爷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多少文官武官都想巴结他,从他身上套交情好套些话,若是有人往叡园送礼,不管礼大礼小,连碰都不能碰。
正当众人不得其门而入时,钱盈盈搞这么一个赏花宴,岂不是大开方便之门?之后不晓得会带来多少麻烦。
余敏皱眉,正想着该用什么借口回绝时,钱盈盈又说话了。
“既要办赏花宴,又要参加老夫人的寿辰,我的衣服首饰找不出能够撑场面的,你让宝珍坊和彩绣庄的掌柜的来一趟,时间有点赶了,要抓紧着办。”
余敏抿唇一笑,不管是主子或下人,衣服都是有定制的。
她刚接手中馈时,还特意让人去外头打听,哪家的规矩都是这样。钱盈盈刚进门时就做了四身衣服,打造一些金银饰物,现在闹这出是想积存家底,还是想趁势显摆、迅速定位?
余敏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笑着,她不会照做的,想让人进府裁衣置办首饰?可以啊,那就自己叫人来,用自己的嫁妆付帐吧。
她的笑让钱盈盈觉得碍眼,却不能发作,只能白叮嘱几句,“记住,这事儿得抓紧着时间做,若是耽误老夫人的寿辰可不成。”
真能耽误是好事呢,至少省得担心人家要怎么对付自己?
这世间最让人痛恨的,就是明知道人家要对自己使坏,却只能眼睁睁等着事情发生,不能事先喝止。
“大女乃女乃放心,耽误不了。”余敏微笑。
“那就好。”钱盈盈也笑。
两人心中都有定计,等着对方接招。
余敏的对策很简单,就是要衣服,不给,要头面,不许,要看生辰礼,不准,要见她余敏——没空。
钱盈盈的计策略胜一筹,看出了这个贱丫头不就欺负自己没钱吗?
简单!余敏不给,她就自取,余敏想在叡园当家作主,她就让她待不下去,所以……要怎么让老国公夫人对余敏感兴趣呢?
璟叡又被留在宫里了,不知怎地,他一整天都觉得心绪不宁,他想回叡园,迫不及待。
皇帝站在一面墙前,墙上绘着大齐的疆域,他的目光在凉州、衮州、湘州、冀州与汾河之间不断来回,而璟叡站在皇帝身后伺候着。
“最近练兵,练得怎样?”皇帝问。
“回皇上,经过两个月的密集训练,虽不敢说比金人强,但体力、武功和敏捷度进步许多,布阵速度也加快不少。”
“听说你让士兵到河里泡水?这种天气要是生病了可不成。”、
“回皇上,二月的北疆天寒地冻、冰雪正融,选在那时候打仗,众将官必须得忍受酷寒,否则仗还没开打已经输掉一半。”
他精心挑选的三千士兵,是要送到屠虎关的,那里地势高,比平地又更冷上许多。
皇帝点点头,手顺着衮州一路往下指。
他们计划,劫来的粮米送往汾河以东,供应流民及军队所需,而金银珠宝及文件密档,直接用船沿水路送进京城。
金人二十万,进入大齐这么大一片土地后,必会分散,只要在他们的后方堵住粮草供应,而四州米粮早已被璟叡劫掠,在缺粮草的情况下这场仗并不难打。
皇帝又问:“璟叡当真相信,霍秋帼能以三千士兵,在屠虎关抵挡金人二十万大军整整五天?”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璟叡的想法很好,只是太冒险了。
“回皇上,两国开战之初,金人不会立即集结二十万大军,大约会先派一、两万的先遣部队冲破屠虎关。”
“一、两万对三千也是场艰难战役,更何况你说过金人的兵在各方面都强过咱们的。”
“是,所以臣与几位舅父密议,决定不正面迎战,用法子拖着,只要拖过五日即可。”
“用法子拖着?怎么拖?”
璟叡走近地图,手指向西北方一隅,说:“这里是屠虎关,易守难攻,金人的先让队到这里集结后,必定在此处山林扎营。
“这座山里林木丛生,是很好的隐蔽处,山上有座大湖,供水充足,只是那座湖每年四月雨水泛滥时就会淹山,波及山下百姓,因此大齐驻军得年年修堤,免得造成灾难。”
“四月?与此役无关。”皇帝隐约想到什么,可是算算时间又兜不上。
“没错,但霍将军会在年底之前先领着精兵前往屠虎关,一来将百姓事先撤走,二来砍木挖堤,三来布置机关,待金人大军前往屠虎关时便放火烧林。”
“放火烧林?好!如此一来,金人扎营处便失了掩护。”
“不只如此,放火烧山后,烟、炭、星星之火皆能让帐篷点燃,他们想扎营就必须先灭火。”
“不是说供水充足吗?还怕没东西灭火。”
“是的,可这样下来,就得耽搁一整天,待他们整军歇下后,之前挖的堤就可以炸开,这时候的金人行军数日,又在扎营上费了大把功夫,肯定兵疲马困,突如其来的地震淹山应该能造成不少损伤。”
“好法子,可这也顶多能困住他们一、两天,你方才说的布置机关又是如何?”
“是,皇上,霍将军会事先在城门前五百尺处设置铁丝网,网上布满棘刺,棘刺会刺伤马腿,让马无法作战。”
“这布置太幼稚,顶多是阵前一、两排的几百匹战马受伤摔倒,后面的部队自然会发现机关,花大把力气只为着伤几百个人的战力?不划算。”
“可摔马、除网,重新集结队伍都需要时间,再者,臣所谓的机关重点不是铁刺网,而是在离城两百尺处的大坑洞。”
“坑洞?”
“是,洞里浇油、洞上铺干草,除去铁刺网后,金人必定会一鼓作气冲往城门前,这一冲,几千批战马自会收势不及,摔入洞里。
“这些坑洞在咱们的射程内,洞里有油,洞上有草,几百支燃着火的长箭会烧得他们措手不及。就在金人大惊失色同时,霍将军暗暗布在金人队伍后方的百人精锐会出动烧粮。前后受挫之下,金人必会退到后面,重新议计,再行开打。”
“很好,这下子又能拖上一、二日。可金人没了粮,打起仗来会更狠,他们需要关内的粮米来养军队。”皇帝沉吟。
“是的,接下来他们定会快速攻城。为抗金人入侵,屠虎关城墙高耸,长箭无法射入城内,敌军只能靠攀爬抢攻,我方先准备好生石灰水,敌人攀上城墙后,以竹筒抽取生石灰水疾射敌人脸部。
“生石灰水会产生高热,敌军受热灼伤脸部、双眼,不致死,却定会摔堆在城墙边,阻挡后方士兵前进,我估计至少可以再撑上一天。
“但敌军数目众多,到最后定会强攻,这时候能够撑多久就得靠咱们军队的能耐了,不过在危险时,霍将军会出面降敌,让金人进入屠虎关。与此同时,三千军队已陆续撤离,待金人进城时,城里将会到处起火。”
烧山之后再烧城,他半点东西都不给金人留下。
“生石灰加水会产生高热?谁想的计策?”皇帝失笑,居然在战场上用这种阴招?
皇上笑,璟叡也跟着笑,这招确实很阴,不像大将军的手笔,确实,这是后宅女子的杰作。
“怎么笑得这么怪?是你哪个舅父想出来的?”
“禀皇上,并不是,是府中一个小丫头想出来的。”璟叡刻意的刻意把余敏推出去,这是替未来计划,日后自己定要封王,他若想娶她,她的身分不能太低,所以她的功劳必须让皇帝记住。
“小丫头……”皇帝凝眉,片刻后问:“是那个搞出弹簧床的丫头吗?”
“是。”
“那丫头倒是满脑子鬼主意。”
半个月前,吕襄译送了张厚厚的怪床垫过来,说是心疼皇上一心为国,夜不成寐。
襄译这孩子模样长得讨喜,说话也讨人欢心,所以皇帝试着躺上,那感觉……何止是舒服,简直是当神仙啦。
这段日子,满心盘算对金大计,夜里辗转难眠,这张床及时出现,简直是要芝麻送西瓜,救命仙丹呐。
昨天吕襄译又进宫,笑咪咪地向皇帝讨个御笔,什么“天下第一床”,约莫是要开铺子大发利市吧。
这种事也只有他敢向皇上要求,不过是几个字罢了,皇帝自然应允,却提出条件,要他月年春天下场参加会试。
那家伙软泡硬磨,磨不过皇帝,勉强咬牙应下,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嘴,“如果襄译没考上,皇姑丈可别骂我。”
皇帝不同他置气,淡淡回道:“不骂,骂什么呢,考不上就把牌匾给拆了当柴烧,不就得啦。”
这件事令皇帝对璟叡相当满意,他口风紧,连最好的朋友也没有透露朝廷改变袭爵制度的决心。
“确实,她古灵精怪,满脑子稀奇主意。”璟叡附和。
“听说襄译生病,到庄子上休养,连平王妃都跟过去照顾,是真是假?”
“假的,藉由生病,襄译方能将王府庶务丢回去,他得卯足劲儿准备会试。”讲到后面,璟叡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这么听话?好!下次碰着襄译,帮朕传句话,让他再送上几张弹簧床,我让皇后、太后都给他的铺子写匾额。”
“禀皇上,严格来讲,那间铺子不是襄译的。”
“不是他的?那他为谁辛苦为谁忙?”
“铺子的正主是小鱼——摆弄出弹簧床的丫头。”
“小鱼?这名字倒有趣。”
“她姓余,单名敏字,我们习惯喊她小鱼。”
“一个丫头哪来的本事开铺子?”还不是得靠襄译出手,恐怕是借个名吧,皇帝心想。
“起初我们说好,我与襄译各占铺子四成股,小鱼占两股,但襄译和小鱼打赌输了,她拿走六成股份,我和襄译各占两成。”
打赌?皇帝抚须而笑,这丫头听起来挺有趣。“说说,他们打什么赌?”
“赌小鱼能让一张薄纸撑住砚台。”
“怎么可能?她办到了?”皇帝直觉问,但……当然办得到,否则怎能拿走六成股份。
皇帝换句话问:“她怎么做到的?”
“容微臣为皇上示范。”
“好。”
璟叡搬来两张圆凳,将白玉纸前后折成波浪状,放在两张圆凳中间,再将砚台摆上,果然白玉纸稳稳地将砚台撑住了。
在皇帝的惊讶目光中,璟叡取下砚台,将装满茶水的壶和杯子往上头放去,一样擦得住!
余敏是这样解释的——惯性矩可以抵抗更多的力,当高度增加十倍就可抵抗一千倍的力。这解释似乎很清楚,但他和吕襄译听得一头雾水。
“这个赌,你们输得不冤枉。”皇帝抚掌而笑。
“可襄译觉得冤,不服输,他们又赌了算学,各出五道题,襄译用算盘,小鱼用纸笔计算,看谁先把十道题目答完。”
“这次小鱼可笨了,襄译那手算盘连户部尚书都傻眼的。”皇帝说道。
“襄译也觉得稳操胜券,没想到输得更惨。襄译还想耍赖,小鱼笑着说:“没关系,起手有回大丈夫,身为男人,一辈子不对女人耍几次赖,怎能算得上英雄好汉?往后小鱼会好好向世子爷学习,学着让脸皮厚得像爷这般有创意,活着才有勇气。””
璟叡的话逗得皇帝呵呵大笑。
“这丫头确实有趣,找个机会把她带进宫里,让朕瞧瞧。”
“臣遵旨。”
璟叡退出御书房,今天待得太晚,宫里有让他留宿的地方,但他心神不宁,还是决定回叡园。
宫里已经下钥,他央求秦公公帮忙,才能顺利出宫。
没想到吕襄译竟在宫外等他,这人应该在王妃的陪嫁庄子上“养病”才对,怎么会等在这里,莫非真让他料到,有事发生了?
璟叡快步迎上,表情凝重地问:“你来等我吗?什么事?”
“上车再说。”吕襄译一把将他拉上车。
车行辘辘,吕襄译递了杯茶给他,璟叡急问:“有什么事快讲。”
“干么这么着急,是好事。”他笑咪咪道。
好事?不对……他感觉到的是不安。
他在皇上面前自信若定、强颜欢笑,可心底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我联络上漕帮了,打算明天出京,走一趟湘州,和漕帮的燕大爷见个面。
“你不是需要船只,把凉、衮、湘、冀四州的金银财宝运回京城吗?如果谈得拢,这次的好处我打算让给漕帮,之后咱们就可以开始策划与漕帮合作,做河运生意。”
这门生意他已经想过好多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璟叡的大计恰好给他开了口子。
“这事就劳你去办了。”璟叡点头道。
“我不在京城,庄子那边……”
“我会派人守着,不让人打扰王妃。”
“就等你这句话,我饿惨了,从下午等你等到现在,半口饭都没吃,回叡园把小鱼拉下床,给我做碗面垫垫肚子吧。”吕襄译说得可怜兮兮,不怪他,实在是太久没吃到余敏做的好菜了。
璟叡觑他一眼,摇头叹气。“好,让车夫快一点。”
“你也没吃饭?和皇上聊到这么晚?我这个皇姑丈还真是宠爱你呐。”吕襄译勾勾璟叡的下巴,自顾自地笑起来。
已经吃掉三碗红豆汤,还是痛!
余敏弓着身子,趴在床上,痛到一个不行。
穿越至今已经三、四个月,日子过得很平顺,被她彻底遗忘的生理期今天下午突然报到,她“转大人”了,转得她哀哀叫。
前世的人生初体验她也是这样,痛得满床翻滚,妈妈弄红豆汤、管家阿姨煮中药,把两个女人搞得手忙脚乱。
但效果太慢,还是大哥最好,一杯水、一颗止痛药,让她的疼痛瞬间消失无纵。
那天下午,她耍赖地窝在哥怀里,哥要考试了,她脸皮厚,打死不走,哥只好抱着她,一面背书一面哄她。
别人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她唱的是“世上只有哥哥好,有哥的孩子像个宝”。
没错,她是哥的珍宝,是哥捧在掌心的明珠,她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疼爱另一个人,但她知道,这世上她再不会爱第二个男人比爱哥哥更深……
那么爷呢?
爷……也很好,他对人有些冷,但对她,从不。
他纵容她做所有该做、不该做的事,他不用这时代对女子的标准要求她,在他的羽翼下,她过得自在而舒适。
那天,爷说喜欢她。
她听见了,却只能一路装死。
难道不喜欢爷吗?开玩笑,怎么可能不喜欢?如果爱情是一场竞赛,光那张脸已经赢了一半,只是……她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啊,这样好的男人不应该只是个替代品。
他不是哥,他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他有权利得到一个真心爱他的女子。
所以她不是真心爱他?
余敏下意识摇头,她不知道,因为她无法把哥的影子从他身上剥离,因为她弄不清楚自己爱上的是爷还是哥的背影。
她愿意待他好,愿意倾全力照顾他,让他过得舒服,但,她不愿意对他不公平。
呃……又一阵抽痛,救命救命救命……哥,你在哪里?给我止痛药行不行?
她痛得头发晕,满脑子全想着哥掌心里那颗小小的药片。
这时候,一股怪怪的味道传来,她掩住口鼻,转过头。
好死不死竟让她看见窗户有一根……管子?香?
不会是传闻中的迷香吧?这屋子小遍小,却是两面墙有窗的,吹这种迷香?空气一对流就会散掉,对方是脑包?
不对,现在天气太冷,人家算准了她不会开窗。
余敏强忍疼痛、掩住口鼻,她小心翼翼下床,打开另一边的窗子,把头伸出去,猛吸几口气,也让冷空气带走那股怪味儿。
约莫一炷香工夫,那根细管子慢慢燃尽,灰末落在地上,微微的红点消失,室内空气里的怪味儿很淡了。
余敏慎重考虑,是要从窗口跳出去,还是等着观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过去她心脏不好,她习惯面对任何会让心脏速度加快的事都下意识躲避,所以跳窗是她的第一选择。
只是窗子有点高,她必须走回桌边,搬一张凳子过来垫脚,才能跳得出去。
她佝偻着身子,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抬起椅子,企图绕过门边走到窗口处。
没想到这时候门打开,一个穿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的男子进来了。
来不及了!她唯一的自保方式是攻击。
直觉地,她把手上的椅子往黑衣人头上用力砸去!
耶,她砸到了,但是……没晕?她有这么弱鸡吗?
只见对方低喊一声,从腰际抽出明晃晃的刀子,向她挥来。
她能做什么?退后?做了!尖叫?做了!抓起东西往对方身上砸?做了!
但对方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到她面前,他高举起刀子,用力朝她砍下去刹那间,她抬起手臂护住头,借着吼叫把心中的惊恐大喊出来。
余敏听见了,听见刀子扎进血肉的沉闷声。
黑衣人与余敏对视一眼,猛然拔出刀子,鲜血激射,一道腥红在眼前散开。
余敏太害怕了,竟不觉得痛,只是恐慌,她不断放声尖叫。
对方一个紧张,本想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迅速解决掉她,可是想起主子的再三嘱咐,只好丢下刀子,揪起她的衣襟,狠狠甩她几巴掌,把她打得七荤八素之后,用力一提,把她往旁边摔去。
余敏身子飞起来,再落下时,头撞到桌角,“叩”的一声,痛得她几乎晕过去。
余敏躺在地上不断喘息,再没力气和对方抗争,只能侧着脸,亲眼看着黑衣人打开自己的每个柜子乱搜一通。
最后,他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楠木箱子,是爷交给她保管的那只,里面装着爷的全数家当,箱子口有一柄大锁锁住了。
黑衣人没在这当头急着打开锁,他抱起楠木箱子就往外跑,那箱子沉得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箱子给扛上肩头。
出屋前,他还转头看了余敏一眼,她飞快闭上眼睛,假装不省人事。
侧耳倾听,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余敏才勉强爬起来。
她的头很晕,是因为被打、被摔,还是失血过多、血糖降低才晕的,迷迷糊糊地,她也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再不出门求助,明天早上这间屋子里会出现一具尸体。
至于再以后这屋子里会不会闹鬼,就不是她能考虑的。
余敏用力甩头,甩出一丝清明,她跪着、爬着,用罄力气才爬到巧儿和鸯儿的屋前,用力拍打她们的房门。
其实,早在余敏发出第一声尖叫时,鸯儿和巧儿已经醒来。
她们直觉认定是钱氏对余敏下黑手,两人互视一眼、心有默契,决定保持沉默,反正爷不在,等到明天天亮……或许余敏就死了。
拉过被子蒙住头,两人决定眼不见为净。
余敏咬牙坚持着,一下又一下,用力拍打房门。
但里面半点动静都没有,她们也被下了迷香吗?所以她死定了吗?
怎么办?她已经没有力气爬到别的院子,没有力气狂喊尖叫,没有力气……
敲门声越来越小,她开始想象,这次死了,会不会又穿越?那个新时代里会不会有一个长得很熟悉的韩璟叡?
璟叡从来没有这样慌乱过,莫名地紧张、莫名地紊乱,隐隐的不安在心底逐渐发酵、扩大。
马车在门口停下时,他半句话都不说,飞快跳下马车,冲进叡园。
吕襄译满目怀疑地望着璟叡的背影,怎么了?好怪,从璟叡上马车之后,就怪异到难以解释,他心不在焉,缺乏耐性,老是话不对题。
认识璟叡一辈子了,他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在战场上,几万大军在面前他也能谈笑风生,可……他竟然焦躁了?
吕襄译跟着下马车,追在璟叡身后,他的轻功远远不及璟叡,所幸叡园并不大,三下两下就追到主院。
两人踏进院子当下,璟叡傻了,吕襄译更傻,只见余敏浑身是血,人已经逐渐失去意识,却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门扇?
她在求救,却没人理会?为什么?屋里的丫头也被杀了?
璟叡冲上前,一把抱起余敏回自己屋里,吕襄译看了那扇门一眼,抬脚,用力将房门踢开。
他的动作太大,巧儿、鸯儿受到惊吓,下意识地从床上弹起来。
没死?没晕?看起来……清醒得很,所以她们是故意的?故意不理会小鱼的求救?
嘴角微扬,冷酷一笑,这么希望小鱼死掉?真可惜她死不了,而该死的……吕襄译目光一凛!
月光从他身后射入,巧儿、鸯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他一身肃杀气息令人胆颤心惊。
鸯儿暗道一声不好,而巧儿已经吓得又缩回被子里。
吕襄译不打不骂也不吓人,他只淡淡地丢下两个字,“等着。”
等着?等什么?轻轻的两个字像个大巴掌似的,狠狠地甩上她们的脸,打掉两人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