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夏,说话。”见门廊上的女人一脸呆滞恍神,路清在她面前蹲下来。
桑如夏在那双深邃黑眸的凝视中,慢慢回归现实。
“对不起……我又恍神了。”她笑着,想起两人初次相亲的情景。
她呀,一天到晚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连杜彦希对她的感情也没发现,傻傻的,就这么被卖了。
“你怎么了?”路清见她笑,反而不安。
“小路,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知道什么?”向来讨厌浪费时间回答这种废话的他,竟被她磨出了耐性。
“知道我哥喜欢我的事。”
路清眸光微烁,表情给了答案。
“从一开始就知道吗?”她强撑着笑,问得虚弱。
“这跟我有关系吗?”他不想再被卷入桑如夏与杜彦希之间。
“当然有!假如你真的早就知道我哥……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相亲,还要跟我结婚?”
他跟哥不是好朋友吗?
“你还是没想清楚吗?”他平静得像是局外人。
“你一直要我想清楚,究竟要想清楚什么?”她生气地问。
是她还没想透,抑或杜彦希没有把握让她知道实情?
“你说啊!”累积的情绪快抵达崩溃点,她抿紧小嘴,眼圈泛红,伸出手,用力拍打他胸膛。
他眸光一沉,不再顾虑,说:“杜彦希以为你对他只有兄妹感情,所以他不敢让你知道,当你父母想为你找对象,他慌了。纵然不能跟你在一起,他也不愿看你爱上别人,至少不该是死心塌地的那种爱。
“所以他想到我,他知道我不是你理想的择偶对象,知道我们性格相差太多,永远不可能对上频率,跟我结婚,不过就是个安全的婚姻,无关情爱,但可以确保你会过得很好,经济宽裕,衣食无虞。”
她的唇瓣微微发抖,浓黑的睫毛被泪珠缀亮,仿佛夜空中的星光。
“我以为……哥是真的为了我好,是真心想要我跟你在一起。”
“你好天真。”他不客气的说道:“每个对你说为了你好的人,背后都有某种动机支撑着,谁也不为谁,到最后,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
她眼底的光芒,一点一滴暗下,仍想抓住什么似的,急急反驳:“你乱讲!就算我哥这样,不代表其他人也这样,小潘她对我很好,她事事都以我为出发点,不管是我的工作,还是我的私生活,她都……”
话,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不笨,只是被单纯蒙蔽了该有的心机。
小潘这么聪明,岂会看不出哥对她的感情?小潘只字未提。她看着哥帮她安排相亲,她帮着敲边鼓,怂恿,劝告,做尽好朋友该做的事。
小潘向哥告白被拒,愤而辞职,却对她说:“你跟路清会好好的,对吧?你跟他会一直好好过下去,对吧?”
小潘不甘心。她得不到哥,也不愿看到哥与她有好结果,她害怕,所以她希望她跟路清能好好的,永远别让哥有机会坦白这份感情。
所有人口中的“为你好”,都有各自的算计,各自的动机。
“想透了?”路清看着她从愤慨,再到惊怔,恍然,最后是颓丧,不必再多问,他也晓得她想通了。
紧拧西装领子的纤手,徐缓松开,她把手收回来,按在膝上,低下头,不语。
看她这样,路清心跟着沉重,明知这不关他的事,她也不再是他的管辖范围,他就是无法撒手不管。
他定下神,仔细打量她那副狼狈的模样,才发觉总是随身包包不离身的她,身上居然空荡荡的,连身及膝纯棉洋装没设计口袋,她手里又没捏着钱包,她是怎么来的?
路清眉头轻折,瞥见她无意识的以手指摩挲表面,他沉淀的心湖,随之荡开涟漪。
可他不允许自己再受她影响。
路清转眸,直视着面前那颗黑压压的头颅,站起身,说:“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我……我不想进去。”她抬起脸,眼底半蓄泪水,鼻头泛红。
他的态度越发冷淡,居高临下的垂睨。“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讨厌你,讨厌你……”鼻音浓重,哽咽。
他冷眼看她耍性子,不为所动,握住车钥匙的手,暗暗发紧。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你让我像个傻瓜……小路,你好过分。”
“是你让自己像个傻瓜,如果你肯用心过日子,别老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你就不会像个傻瓜。”
“所以你一直把我当傻瓜看吗?”她仰颜微笑,泪水满出眼眶,沿着眼角流下来。
路清不答,因为没必要,她正在情绪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为什么难过?杜彦希喜欢你,不好吗?”他试着导正话题。
她突然瞪他一眼,滚烫的泪水泉涌,随后低下头,默默摘下手表,站起身的同时,将手表塞进他另一手。
“还给你。”她说,用着满怀愤怒的眼神,狠狠瞪他一记。
他的胸口被刀刃划破,各种情绪流窜而出,拦也拦不住。
他太熟悉她散漫的模样,她是柔软的,漫不经心的,像一团棉花糖,像一团云,总轻飘飘的,不肯踩在实际面上。
她喜欢作梦,用画笔绘梦,天天在作梦,以至于整个人都活在梦里,不肯面对现实。
她会对他笑,对他耍赖,对他撒娇,对他使小性子,就是没见过她这模样。
看着桑如夏从身旁走过,路清转过身,立刻追上。
“如夏。”他拉住她的肘,不放。
她没回头,逞强哽咽:“我只是来还手表……”才怪!她连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都不清楚。
他说的没错,是她让自己成了傻瓜,草率决定婚姻,误把别人的“为你好”当成真的好,除了坚持绘画这条路,她还有什么不傻?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难过?”路清难得执拗,态度一改方才的冷淡,变得强硬犀利。
桑如夏转身,一双眼红通通的瞪他。“你是因为我哥,才决定跟我结婚的吗?”
“我是因为我自己。”他毫不迟疑地说。
她微怔,死寂的期待,因他这句话而重新燃起。
“所以……是因为喜欢我,才跟我结婚的?”
路清不明白她为何纠结于此,但他并不擅长撒谎,随即否认:“当然不是。”
闻言,桑如夏眼底微弱的火光,静悄悄地熄灭。
“我会跟你结婚,是因为我父亲一再催婚,我又是独子,不可能单身一辈子,所以……”
“我只是一个刚刚好的结婚人选。”她帮他将话说完,语气充满挖苦。
路清沉默。
“我终于明白了,难怪你跟我哥会是好朋友,其实你们的个性很像,都一样自私自利。”
所有人都是为了自己,她早该知道的。
“那你呢?”他反问。
“我?”
“你弄清楚自己喜欢的人是谁了吗?”
路清不想吃这个醋,他告诉过自己,当两人婚姻关系终止,他不许自己再为了她浪费时间,无论是吃醋,抑或是失神痛苦等等。
但,太难。他办不到。
“什么意思?”桑如夏好茫然。她喜欢的人是谁?这跟她目前遭遇的这些事,有什么关联性?这很重要吗?
“你没发现吗?”路清逼自己把话说出口,够狠,够直接,才能阻止他继续深陷其中。
“发现什么?”为什么所有人好像都比她更了解她自己?每个人都好像成了她的代言人。
“你开口闭口都是你哥,当你遇上困难,你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杜彦希,你的生命已经无法跟他切割,你是喜欢杜彦希的。”
她……喜欢哥?桑如夏傻掉。
没错,她承认自己很依赖哥,但那是一种习惯,这些年来,都是哥在帮忙打理她的事业,一些生活上的大小事,她也十分仰赖哥的意见与看法。
但……这就是喜欢吗?
“杜彦希以为你只把他当哥哥,可能你也这样以为,但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他的,你不能没有他。”
他不是什么爱情顾问,也没空插手别人的爱情故事,但因为是她,他不得不涉足其中。
面对她,他没办法再独善其身。只因有一部分的他,至今依然被困在她编织的梦里,出不来,也不想出来。
“……我不能没有我哥?”她好茫然的复诵着。
“你喜欢的人是杜彦希,不是周容劭。”路清下了定论。
“我……我喜欢周容劭?”她迷惘又困惑。
“杜彦希慌了,因为他害怕你会爱上周容劭,所以他才决定在这个时候坦白,他看不出来,但我可以,他以为你喜欢的人是周容劭,但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杜彦希。”
每个人都说他知道,每个人都说他看得出来,他们到底看见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
桑如夏只觉好笑,荒谬,离谱。他们都不是她,凭什么说得好像他们都成了她?只要把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性格想法都研究透彻,便能把他的心都模透?
放屁。人的心如果有这么简单,这个世界会如此复杂吗?
既然大家都这么自以为是,那她又何必解释?反正,说了也没人信,没人听。
浓黑的睫毛微微顚动,桑如夏望着路清,反问:“那你呢?决定跟前女友复合了?”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他的语气淡淡的。
他的事,已与她无关,不是吗?
“怎么,我不能问吗?我们还没正式签字离婚,我还是路太太。”啊,多么电视剧的台词,真想不到,有一天竟然会从她嘴里吐出。
“我的事与你无关,不是吗?”路清面无表情的问,心底却传来一阵几近麻痹的抽紧。
他总是把她排除在外……总是这样。桑如夏对此不意外,心却很闷,很疼。
“嗯,你说得对,这与我无关,我不该问的,对不起。”
她笑了笑,拉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路清几个大步跨上来,跟在她身旁。
她不理不睬,闷着脸直视前方。
“如夏,停下来。”他拉住她。“你的钱包呢?手机呢?你什么东西都没带,还想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人会说“我是为你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地方。”
听见她赌气似的话,路清怔了下,随即将她拉回来,面色冰寒。
“你在耍什么脾气?你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照顾自己,为什么要故意让人担心?”
“我没有!”她生气的低喊。“路清,你放手,我不要你管。”
“既然不要人家管,那就别做那种需要别人管的事,你不小了,不是小朋友,别一天到晚都想赖别人。”
原来在他心底,她只是一个幼稚的小朋友……桑如夏的眼眶起雾,却死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她不再反抗,抿紧颤抖的嘴唇,别开了脸,任由路清把她拉回车边,塞进副驾驶座。
“扣好安全带。”路清发动引擎时,也没看她一眼,只是冷淡的命令。
桑如夏低着头,乖乖照办。
一路上两人没交谈,车里的空气冻结,连呼吸都觉得冷。
路清把她送回小鲍寓,车刚停稳,她已经解开安全带,拉开门把准备下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背对着他道谢。
“好好照顾自己。”路清说。
她没回应,下了车,拖着那双又胀又痛的脚,回她自己的小窝。
路清在车里坐着,没熄火,就这么看着表上的时间分秒流逝,半个小时后,他看见熟悉的人影步出大厦门口。
杜彦希一脸阴郁,没看见停在对街的他,兀自往停车的方向走。
路清垂收回视线,拉下排档,驱车离开。
她只要有杜彦希就够了,不需要他这个局外人操心,何必呢?
很多时候,人是输给了“自以为是”,而不是你认定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