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志愿是什么?”
当年的罗六,在图书馆外的木椅上,采访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拿着写字板的他,感觉很有记者的架势。
那时她心想,用这样的问题来切入男女平权吗?罗善能比她想象中有脑。
“我想要站在高处,掌控局势,当个决策者。”
他看着她,迟迟没有下笔,似乎在思考她讲的话。
“所以你想要当大公司的老板之类的?”
“嗯。”
“你希望几岁达到目标呢?”
“……大概四十岁吧。”
“你打算花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来朝这个目标前进?”
她看着对方,他的表情很自然,但问题有点锐利。“嗯。”
“到那个时候,你的办公室会是在大楼顶楼、空间宽广,有原木书桌、有八人座沙发、有落地窗看外面的风景、有秘书帮你打点细节,这样?”
“嗯……”她听了点头,带着迟疑,因为他的形容太过具体。“你讲的是你父亲的办公室?”
“哈哈,对啊。”
就在那一刻,她发现罗六与她是不同世界的人,以往虽明白背景等级的落差,但在塞满课业的日子里,成绩和进度主宰一切,那种差异便不那么真实了;此刻谈及未来与志愿,才发现彼此之间实际存在着巨大鸿沟。
她必须千方百计努力不懈才能达到的目标,对他而言,他早就在那里了,他只需要思考想不想、要不要而已。所以,她的回答,对他而言,应该很可笑。
“你的志愿是什么?”于是她反问。
“我不知道,还没想到。”嘴角弯弯的,他笑得坦荡荡。
如果她也像他一样,拥有了很多,那她的志愿会不会不一样?
“在你追求志愿的路途上,你的性别让你有什么优势和劣势?”
她没有立即回答,反而就着不甚明亮的灯光,看着他在写字板上记录的重点。
罗善能的字大而工整,很难说字如其人,但笔迹那么好看的男生还真的不多。
她那时回答,就付出面与辛苦面,男女应无不同,任何成功必定伴随努力与牺牲,但男人可以有捷径,可以娶个富家小姐少奋斗二十年。
“你觉得女生不行?女生没有捷径?”
“女生嫁入有钱人家也是相夫教子,不是少奋斗二十年的概念。”
“我懂你的意思了。”他点点头,仔细记下重点。
林苓绮躺在铺好被褥的榻榻米上,想着当年的采访,又想起出国前,罗善能突然冒出的一句“我愿意”,真的是她猜测的,他想要当她的捷径吗?
但是她又不想。
经过多年的闯荡,她发现她要的成就感并不是什么职位,而是洞悉局势、掌控全局的见识与能耐,这无法一蹴而就,需要磨练,经由过程的淬炼,才能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深度与广度,让自己在时间的洗礼下成为具有智慧的人——
听到门锁开启声,她很快盖好被子闭上眼,决定不理会那家伙。
事实上,她睡不着的起因就是他的晚归,而她居然在意这一点,这很不应该。她以为她不会再像十七岁女生那样,为了这种小事困扰,但她的确会。
罗善能就是那种会忘了时间的人。
初恋那时,她总无法理解他找她的频率逻辑,无法推测那样的规律性;对于自己好像是备案,越来越不开心,她的时间宝贵,而他拿来当垫档?
而她的时间越不够用,她就越焦虑。
终于在某一天,她发现她的功课进度开始落后时,她愤怒了。
在图书馆里,书与书之间,隔着书架,对着她笑的罗善能,虽然表情还是很可爱让她很喜欢,但是也让她很生气。于是她淡然地说要分手,因为他浪费她的时间。
她还记得他的神情,从错愕不解,再进一步审视她,似乎明白她并不是耍脾气,而是认真的。沉默了几秒,只说那他先走了,跟着头也不回地就离开。
隔日一早,她进教室前,他与陆仕华在走廊聊天,陆仕华看着她,不知对罗六说了什么,又迳自笑了起来,但罗六没笑也没开口,就只是在她走近那一刻别过脸。
或许关于那段初恋,她一直不满的并非时间,而在于秘密恋情本身。她看着他别过头的脸,不自觉地止住步伐僵了几秒,而后才又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
他们的初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不明不白地结束。而后不久,他们不再是同班同学。
躺着装睡,听着罗善能走进房间的她,这时突然有些明白了当时自己的焦虑并非时间不够用,也不只是因为秘密恋情,而是罗六不是她可以掌控的人,她是那个有控制欲的可怕情人。
感觉他的靠近,气息就在她脸旁。
“睡了?”他轻声问着。
她睁开眼看着他。
“我以为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他的笑容就近在眼前。
“怎知我在装睡?”脸色很冷淡。
“又不是没看过你睡着的样子。”脸更加凑近。
“太近了!”被害得有点斗鸡眼。
他笑出声,稍微往后移开。
“偷看别人睡觉的乐趣是?”还是淡然。
“因为爱。”
他回得牛头不对马嘴,可这句话让她听了很愉悦,这是第一个来自他类似告白的言语,而她这么容易就被安抚,可见平常罗善能的嘴多么不甜。
还有啊,无论她如何臭脸都影响不了他,大概早已免疫了吧。这也让她不禁微笑。
心情很好,近身给他一个吻,印在他面颊上,算是奖赏。
为此,他笑容扩大。“原来你喜欢我偷看你睡觉。”
“宠物不是都偷看主人睡觉的吗?”
哈哈。“我先洗澡,你等我一下。”
“睡着了就不等了。”
他笑开。这让她觉得他笑点好低,所以才那么容易快乐吗?
事实上也的确是啦。
罗善能发现自己笑点真的满低的,特别是007那种很冷的嘲讽,总觉得很具喜感;喜感来自嘲弄双方,很公平所以他很喜欢。
刚才也非常惊奇地发现原来007会撒娇,这就是傲娇吗?
他一开始也搞不清楚自己跟来的意义是什么,除了工作室目前的进度不需要他负责、近期没有特别的计划、以及想来探索没有到过的景点之外,或多或少,想了解007近几年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吧。
她的同事们,乔治、汤姆、凯伦,除了乔治是本名,另外两个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取了英文名字,却硬是要用中译叫法来喊,据说是乔治开始的恶趣味。汤姆的姆第三声还要很刻意才像话,然后又常常发明一些乱七八糟的绰号,算是有趣的一群人吧。
广志则是日本人,担任翻译的临时雇员,是里面最礼貌的一位。
007的同事们,个性都有部分很像她,不知他们公司是刻意选进这样的人,还是耳濡目染。
他洗完澡擦干头发后踏出浴室,发现她坐起身挂着眼镜在床上使用笔电。他躺进她身旁,瞥了一眼她浏览的网页,看到气象资讯的页面,于是合上她的萤幕,再将笔电放到一旁,转身看着她,动手撤下她的眼镜,而后右手掌整个覆住她的脸。
很像八爪外星生物攻击人类的模式。
“寄生在我身上没有任何好处。”她的声音含混地从他掌心那端传出。
“那寄生谁才有用?”他笑。
“金正恩。”北韩领导人名讳从她口中传出,他掌心感应她笑语的气息。
哈。“为什么不是欧巴马?”明明美国才是第一强。
“一个会卸任,一个不会卸任。”
“喔原来!但我不要。金正恩发型好鸟喔!”哈哈哈。
她在笑的气息让他掌心暖暖地也跟着颤动着。
“没关系啦,你的发型影响不了你的外貌。”她补了一句。
哈哈。他笑开。他真是,超级喜欢这女人。
他手掌轻轻滑下,指尖掠过她的脸,又顺手轻轻捏捏,还是很膨皮,而她就这样任他动手动脚,明明是个性强悍的女人,但对他却从不防卫。
他记得她喜欢看恐怖片与外星异形类的电影,高中时他们约会期间看了一些;她是那种会注意各种梗而笑出来的女生,那时他就觉得她的喜感很特别。
他也曾带她去玩大型游戏机台射杀活尸,见她认真精准地瞄准活尸攻击,他发现这种强悍的女生对他很有吸引力。
有时候,他想起她淡漠的脸斜睨殭尸无情射杀的模样,都会想着,如果世界末日或核爆,她就是那种会努力求生存的人,她就是那种他会想一起努力下去的伙伴。
但她并不友善——他发现。
学生时代,注意到她被说成势利在于她对闲杂事务兴趣缺缺,那回视其他同学的目光,有种讨人厌的优越感。偶尔,也会有因他人过于吵闹,而投射一、两眼被打扰的不耐与嫌恶。
她被人讨厌的确是有原因的。
他本来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
她会回应他的招呼、闲聊,用她奇特的幽默感和他互动,用她不以为然的瞪视与那眼波流转间的自嘲和他过招,于是他就这样被吸引,直到她那不耐烦的目光也对准他。
她说他浪费她的时间,但她明明就还可以在图书馆打工!
这其实是他一直不能理解也无法释怀的。
收回手,他爬上床,整个身躯几乎覆在她身上,就近看着她。
她被框在他身下,也不反抗,就这样回视。
“007!”
“右。”
“为什么你要说我浪费你的时间?”明明他那时一点都不黏人,一周也就找她两、三次。
“大概是不满被当秘密吧。”
“……”当时真的有同侪压力,毕竟007在班上、在他的朋友圈,评价吓人,或许他并没那么洒月兑。“抱歉。”
他只是没高调,她自己当时也没特别想张扬,反而是现在他在道歉;别人谈恋爱黏紧紧闪亮亮,那时她一般作息都没变,她打工时他也就在图书馆里一边看小说,等她签退后陪她回家,假日来个小约会等,没特别宣扬也没曝光更没被打扰当然也不会有任何闲杂人等的碎念。
“为什么要抱歉?我的主战场在国外啊,一离开台湾超受欢迎的。”
她笑了起来,脸上更添自信神采。这些年,因懂得打点自己,所以正面赞赏一多,原本尖锐的棱角就修磨了几分,人圆融了,脸部线条也就柔和许多。
岁月本来就不一定是把杀猪刀,努力不懈正面迎向各种淬炼,珍珠与钻石就是这么来的。
看着他的笑,她突然想到什么,问:“为什么凯伦会说你一直爱着同一个女人?”他哪可能空窗十几年啊。
“我只是说自始、至终都爱同一个女人而已。”
“始与终同一个,中间的跳过不算,是吗?”
“可以这样说啦。”笑得很白痴。
“那说有头有尾好像也可以。”
“反正不要说歹戏拖棚就好。”
下雪的冬日夜晚,温暖的被窝里,有个大暖炉最好。之后,两人笑完后不再言语,暖暖地展开属于他们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