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好几口气,她才拿起话筒,拨了那个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的号码。
号码一拨出去,她紧张得心跳如擂鼓,嘟嘟声在耳边响着,接通前的每分每秒对她而言就像凌迟。
“喂?”耳熟的男嗓徐徐响起,声音温润好听。
听到许久没听见的声音,她屏息了一秒,握着话筒的手竟有一丝颤抖。
即使离开时头也不回地奔向自由,找回快乐、过着洒月兑的日子,但其实她至今仍无法完全释怀。
孙美人自嘲一笑。她真的是很不争气啊……
“哪位?”彼端的人有耐心地问。
她力持镇定地开口,但出口的嗓音有些僵硬和不自然,“我是孙美人,给我康育群的电话号码,我有事找他。”
男人听了她的名字和来电的用意,笑了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她莫名地觉得恼羞。
“换了电话,对我不闻不问一年多,一打来就是命令我给妳别的男人的电话号码,半句问候都没有,美人,妳真的很无情呢。”他的语气有几分戏谑,听不出来是否是他的内心话。
她的情绪本来就紧绷,因为他这一刺激,她顿时像是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刺,“什么跟什么啊,康育群又不是别人!再说,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是吗?”他慢悠悠地说,“既然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那我也没必要告诉妳他的联络方式,毕竟我们是陌生人嘛,那……我要挂电话了。”
她瞪大眼,着急地出声阻止,“喂,等等!”
“嗯?”他气定神闲地应声。
“你到底想要怎样!”她不悦地问,觉得他是故意在口头上为难她。
“我想要怎样?”他轻笑一声,反问:“对一个落荒而逃的人,我想这句话应该回送给妳,妳想要我怎么做,才会满意。”
她顿了顿,一剎那说不出话来。
从他的话语听来,他很介意她的不告而别。
在两人过往的关系里,她确实是欠他比较多……如今实在没资格对他大小声。
垮下双肩,她压下满月复复杂的情绪,轻声道:“或许你对我仍有几分不谅解,我可以为此道歉,但是……田正欉,我只是看清状况了,继续牵扯下去对你我都不好。”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妳是这样想的吗?”
提及过去的事情,她仍忍不住鼻酸,只能仰起头用力眨眼,努力不让自己掉泪,“你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的,之前的我不够成熟,没办法在你面前祝福你,所以逃掉,我很抱歉。”
彼端没有再应声。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愉快,“我承认我错了,当时应该跟你说清楚的,这样你也不会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不过我们都应该展望未来,才能过得更好,芷琴满适合你的,你们……”
他打断她的话,“妳找康育群什么事?”
她想他大概不想跟她交代他的私事,内心有几分刺痛,但也没在这问题上打转,装得若无其事的说:“喔,是这样的,他将一个小朋友寄放在我这里,但是行李却忘记交给我,我要他现在送过来。”
“原来如此。”
“你方便现在给我他的电话号码吗?”她诚恳地问。
“虽然我很想帮妳,不过就算给妳电话号码,他恐怕也不太方便接。”
“为什么?”她疑惑不解。
“今天他去谈合作,花先生灌他酒,他喝醉了,现在不省人事。”
“什么?!”她的嗓音不禁拔高,顿时生出一股想痛殴康育群的冲动。
“看来我训练他训练得不够,居然这么粗心大意,造成妳的麻烦。”
她头痛的扶额,无奈道:“算了,那也没办法。”
下一秒,他说出让她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的话。
“作为补救,我待会开车把东西送过去,把地址告诉我吧。”
“蛤?”她傻住。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我现在人在他的房间,不然妳以为我为什么知道他不省人事。”
她错愕地问:“我以为今天他是一个人去谈生意的……”
“他是一个人去没错,但下午回报进度时,就告诉我他搞不定,明天会再努力,我听他描述的状况,花先生很刁难他,我不太放心让他继续处理,决定开车上来亲自谈,到饭店看望他时,他一开门就吐了我一身,整张脸红得跟关公一样,还傻笑问我什么时候学会分身术,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她就想笑,“看来醉得不轻。”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只能由我来代劳了。”
她想了下,提议道:“不然我搭出租车过去拿好了。”两人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让他跑腿,她心里不太自在。
“现在很晚了,这时间出门对女性来说不安全,我很坚持让我送过去。”他语气温和但有些强势。
她知道事情一旦他坚持要做,跟他辩论是没有用的,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为了小夏而妥协,她的感情问题比不上这孩子的事情重要,毯子是一定要拿的。
念了一串地址后,她说:“那就拜托你了。”
“嗯,一小时内我会到。”他做下承诺,挂了电话。
将话筒放回话机上,她发了会儿呆。
待会就要和他碰面了……
除了尴尬以外,内心更多的是悔不当初的酸楚,她曾不止一次想,要是他们当初不曾在一起就好了。
不是每段缘分都能够得到圆满的结局,直到痛彻心腑,她才明白这个道理。
也或许,她不是他命定的那个人,所以不受上天眷顾。
但不论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一个无法幸福的女人的事实,不再拥有不切实际的梦想,踏踏实实地走着未来的每一步路。
“随想”是她为自己打造的容身之所,也是她的一切。
所以,她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那些伤心,就留给过去吧。
五年前——
茶艺奖总决赛在南投中兴会堂举行,会场聚集了不少观众,参赛者们一一上台表演泡茶技艺后,台下的几名评审花了几分钟写下分数,总结出名次。
主持人拿着麦克风朗声公布了学生组和社会组的名次,且请得奖人上台,此时底下的人们兴奋地讨论起来。
“果然是孙小姐得冠军啊,完全没有悬念,第一次出赛社会组依然技压全部的人,看那些比较资深的参赛者脸都绿了。”
“从学生时代参赛,到现在都没输过,该不会有完美主义的个性吧。”有人忍不住猜测。
有人与有荣焉地说:“南投女儿可不是盖的!”
“都已经赢这么多次了,这种比赛对她来说还有意义吗?不如将机会让给其他人吧。”也有民众酸溜溜地说。
崇拜者一脸兴奋,“我每年来就是特别来看她的,她泡茶的姿态真美!”
“听说她大学毕业没多久,不晓得肯不肯来我们的茶艺馆工作。”老人家模着下巴的胡须,考虑待会是否要拦住孙美人,招揽这个人才。
“她父亲不是茶行老板吗?从小栽培的话有这种能力不算什么吧,大家太捧她了。”没能上台领到奖金的落败者不以为然地说。
来观赛的茶艺中心学员既羡慕又嫉妒,“真好,就是有这种人生胜利组,人美又有能力,家境又不错,如今茶艺馆没落,不比七○、八○年代了,她毕业后可以直接在自家茶行工作,不怕失业,这世界就是不公平啊。”
“主办单位有说会把比赛影片上传网络吗?真想学一手她的茶艺。”一名第一次来观看比赛的妇人赞叹。
“真想喝她泡的茶,不知道待会去拜托她,会不会答应呢?”有茶痴一看完比赛就对冠军的手艺心痒难耐。
即使会场不乏酸言酸语的人,但欣赏孙美人的人依然不少,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有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眸凝望着台上接受颁奖的倩影。
淡绿色的民初服衬托得她肤色格外白皙无瑕,那站得挺直的姿态带着骄傲,她精致脸蛋上的凤目闪耀着自信的光辉,从内而外散发与众不同的美丽,让人移不开眼。
一旁有个地中海秃头的男子见他比赛结束了还看得那么出神,唤了他一声,“田先生?”
田正欉回神过来,对他微微一笑,“谢先生,谢谢您邀请我来看这个比赛,之前都只是听说,却没来见识过,这一看开了眼界,台湾茶艺很优雅,讲求气氛和美感,自有一套礼仪。”
南投茶叶相关的活动不少,即使这里是他的家乡,但他长年在国外求学,没什么接触,父亲虽是茶农,但泡茶的手法居家,没这么讲究。
他从刚才整个比赛过程观看下来,每个人的服装、使用的茶具、桌面摆设都各有用心,可以说很重视氛围和美感的呈现。
比赛是两人一组,泡茶者和被称为茶侣的搭档,两人共同呈现完整的泡茶礼仪,然后由茶侣将茶端给评审品茗。
每一组参赛者的泡茶礼仪基本程序是一样的,但每个人各有风格,有如书法对同一个字呈现的风貌不同,从敬礼就座,到泡茶奉茶,每一个细节动作都饱含用心,展现自己的独特姿态。
尤其是孙美人,她民初服上的颜色是龙潭龙泉茶茶汤的淡绿色,而茶具更是选用了印有桐花的瓷壶,代表龙潭当地有名的桐花季,不只如此,水色龙纹的桌巾呈现淡雅的韵味,呼应龙潭大池祈雨传说。
而她泡茶的动作不疾不徐,带有优雅节奏,不论是赏茶、泡茶、分茶,整个礼仪流程带给人的美感,就像是阅读一篇具有意境的诗篇。
这是将技艺表演完美融合了服装和桌面布置,作为一体的展现,这场比赛不只关于泡茶技术的优劣,更是一场必于文化艺术的比赛。
他身为一个初次观赛的门外汉,若没有茶改场的谢先生在旁不时讲解,还真无法看出个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