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止殿的汤室偏殿不同于其他寝殿,是半天然的构造,屋顶有大块镂空花纹,疏疏落落可以看到蔚蓝夜幕中的点点星光。
温慕仪将宫婢都遣到殿外,一个人浸在汤池中,一边感受温泉,一边思索若是碰上雨天,就不知这个彷佛没完工的屋顶要怎么遮风挡雨。
身后传来衣袂簌簌之声,她抿唇一笑,慵懒地侧首看过去,“陛下来了?”
姬骞一身月白云锦长袍,衣襟处绣着几簇使君子纹样,腰间松松束着玉带,露出胸口,他没有束发,任由长发散在脑后,脚下的小叶紫檀木屐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容止雅逸风流,不似帝王,更像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她的目光缠绵地看了半晌,轻笑着眨眨眼睛,“郎君好风姿,妾甚心悦。”
这话有些耳熟,姬骞思索了片刻方才想起,那是她十五岁那年的上巳节,她并一众贵女于煜水畔踏青,正好撞上他和帝都名士们在煜水之畔的采葛亭“射覆”。
他一见她领着一众贵女、仪态端庄地立在采葛亭外,立时暗叹一声不好,心知此番她乃有备而来,只因三日前自己曾不小心对她说过,会在今日邀帝都名士射覆同乐,而她的《易经》好得可以去当巫祝,宫中射覆每每都拔得头筹,他本就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个在名士间传播名声的机会。
只是没料到她这次赢得如此狠辣,在轻巧而不显张狂地打败众人之后,却不离去,反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上下流连。当时她着一身琉璃白半臂齐胸襦裙,梳着飞仙髻,亭亭玉立在十步之外,明明自己便美丽清雅如芙蕖出碧波,却眨着一双狡黠的大眼睛,朝他称赞道:“郎君好风姿,妾甚心悦。”
这话正合了一众以恣意纵情为荣的名士胃口,惹得他们拊掌大笑,称那温氏长女是个率真洒月兑之人,无半分世家羁缚迂腐之气,乃吾辈中人。
他受了调侃,她却赢尽清名。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慕仪是那样聪明慧黠的女子。记忆中那个临风而立、巧笑嫣然的女子和眼前这个浸在汤池中默默看着自己的女子渐渐重迭,却又缓缓显出分别。
她泡着温泉,脸颊被蒸气熏得酡红,肌肤越发娇女敕、吹弹可破一般惹人怜爱,一双妙目如浸了水似的,泛着惑人妖冶,流光溢彩、眼波潋滟,还有她**在水面外的锁骨和雪肩也被泉水泡得微微泛红。姬骞想起少年时有一次和她一起伴驾来此,她喜欢他殿中泉池的布置,非要在他那里浸汤,结果泡太久被热气熏倒在里面,他冲进去用绒毯裹了她抱出来,那时候她露在外面的小小肩膀也是如此刻这般,泛着灼灼桃色。
看着袅袅白气中的美貌女子、看着那璀璨如星子一般的双眸,他的心头忽然一阵柔软。
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他们曾经多么贴近过。
温慕仪看到他有些恍惚的神色,眼底神色莫辨,贝齿不禁咬了咬下唇,轻声唤道:“四哥哥。”
姬骞被她这动作弄得喉头发紧,再听她那句“四哥哥”,心头一颤,几乎不能自持。
“嗯。”他低低应道,脚步慢慢走近泉池。
她好似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微微垂首,犹豫了半晌方道:“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过他?”
姬骞脚步微顿,然后继续上前,终于走到了池边,蹲子,温和看向池中的她,轻声道:“阿仪,妳为什么要朕放过他?”
她看向他,眼底似含了无限情思,只消他一个捅破,她便什么也不再保留,“因为,他是姒墨的哥哥啊。”她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最终失败,“是你最喜欢的姒墨的哥哥呀。”
闻言,姬骞神色未变,只是伸手触上她莹润的肩头,如玉肌肤上还带着润润水泽,他抑制住心头潮涌,轻声问:“只为这个?没有旁的原因吗?”
她这回终于笑了,只是笑容里似含了无尽苦涩,“还能有什么旁的原因呢?难不成四哥哥真的以为,阿仪是心悦那人,故而多方周折,只为保他的性命?”
“难道不是吗?”姬骞的嗓音越发低沉。
她凑近他,唇几乎贴到他的面上,“四哥哥觉得呢?”他没有言语,她凑得更近,温软的唇贴上他的面颊,声音低如蚊吶,却包含无限情思,“我从未心悦过他,那些话都是我故意说来气你的,从头到尾,妾心之所向,唯有一人。”
姬骞在这充满情意的低语中伸手捧住她的脸颊,鼻尖相触,寒潭般的眸子对着近在咫尺的一双妙目,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戏谑,甚至没有魅惑,有的只是一汪清泉般的澄澈,一如彼此少年时一般,殊无保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面前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似乎那些横亘在彼此间的血泪鸿沟都是可以被抹去的——只要他们在一起。
他猛地将手一带,轻易地把那张脸拉近,重重吻上她粉女敕的樱唇。一如他想象的那般甜蜜芬芳、噬人心魂,方才他便已发觉,在蒸腾的白气中,她本就嫣红的唇更是泛着一层异样的润泽,诱得他不自觉想要去吮吸。
檀口微启,他的舌头滑过她的皓齿,她轻轻咬住他的上唇,唇齿间的纠缠更加剧烈,他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幻梦中,梦中开遍了大片的赤色妖莲,绵延至水天尽头,像火烧碧波,又像淌不尽的鲜血。
那个坐在一地鲜血中哀哀哭泣的女子是谁?雪玉一般的面孔沾了血渍,又被眼中不断流下的泪水冲淡。那刻骨的绝望和恨意是那么熟悉,竟是他的慕仪,那她怀中抱着的那个气若游丝的女子又是谁?血染白衣、青丝散乱、星眸半阖,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素手伸在半空,似乎想要触模什么,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姒墨……”姬骞含糊地念道,眼睛一闭,身子重重朝前倒去。
温慕仪顺势托住他的肩膀,以免他倒进汤池,然后将他在池边安置好。
之后,她拿起丝绢在唇上使劲抹了抹,那层诱人的润泽没了,原本嫣红的嘴唇隐隐有些发青。半个时辰以前,她从炼坠里取出藏了好几年都没能派上用场的秘制乳胶,涂到自己唇上,此胶正是由精通香料的傅母研制所成,会透过口鼻毛孔进入人体,致人昏厥,见效极快。
方才刻意引姬骞忆起少年往事,让他懈怠心神,自己再低诉情思,虽然他不一定相信,却的确成功引他主动亲吻她的嘴唇,藉以将迷药渡入他的身体,成功把他放倒。继上次用熏香迷倒他之后,这是第二次了,尽避情况紧急,她还是抽空感叹美人计果然例不虚发。
身子这么一动便觉眩晕袭来,她连忙伸手拍拍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虽然事前服了解药,但那乳胶药性刚猛,涂在唇上又那么久,难免对她也产生了一些影响。
必须快一点。雪玉般的纤足踩上白玉台阶,迈出汤池,她擦干身子,取饼一旁的白色长袍穿好,然后使出全身劲力将他拖到汤池旁那块天然暖石上躺好,暖石常年恒温,浸汤之后躺在上面安睡十分舒适,她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他手底下的人应该也知道。
好不容易完成,她站在暖石旁边,凝视那张俊逸的面孔半晌,最后还是伸手轻触他的眉毛。他的眉骨很高,眉毛很浓,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他拥有广博的四海,也有一副杀伐果决的冷硬心肠,和他作对没有好下场,可为了心头的执念,她不能不搏这一遭。
狠心收回手,不再看他,她毅然出了寝殿。
服侍她的八个宫女并莫蝉还有姬骞带来的宫女全部候在外殿,一眼看去很是热闹,众人见温慕仪出来,连忙跪下参拜,她随意挥了挥手算是免礼。
莫蝉躬身走近,“娘娘怎的不唤奴婢入内服侍?”
温慕仪斜睨她一眼,“内里的热气让本宫窒闷,出来透透气。陛下日里太乏,这会子靠在暖石上寐着,莫女官能耐大,领几个宫人进去看顾着,只谨记一点,不可扰了陛下好睡。”带着几分讥讽说完,顿了顿又道:“至于旁人,随本宫四处转转吧。”
莫蝉下意识道:“娘娘既要夜游离止殿,怕婢子们服侍不够周全,还是奴婢随侍吧,陛下既睡着便由旁人看顾,想来也不打紧。”话一出口便觉不好,果然听皇后轻嘲道——
“哦,原来在莫女官心中,竟觉得本宫比陛下更为重要,真真令本宫惊讶,只是女官独独不放心本宫夜游离止殿,却不怕陛下方才与本宫二人在殿内,已然出了什么岔子吗?”
这话正中莫蝉的疑惑,她略微挣扎,终是咬牙道:“娘娘与陛下在一处能出什么岔子?有这些伶俐的宫人看顾着陛下自无大碍,还是让奴婢服侍娘娘吧。”
温慕仪眼带嘲讽地看她片刻,一甩袖便转身而去,“随妳。”
莫蝉朝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安排几名素来机敏的宫女进去内殿,再将大半宫女留在殿外,最后从中唤四名宫女随自己跟着皇后。
温慕仪听到身后动静,心头微微一松,若是让莫蝉进去,只怕不消片刻便能发现正在安睡的陛下是中了迷药,自己方才的连消带打总算让她心生疑窦,将泰半宫女都留在殿里,只带四名宫女跟着。
但就算是别人,这一招也瞒不了多久,更何况温慕仪自己的神智已经越来越不清楚。
离止殿建在后山一处地势颇为奇峻之处,十八折回廊走尽便看到一座飞桥凌空跨过断崖,似一弯新月,遗世独立一般立在凛凛山风中。
温慕仪立在桥头看了半晌,淡淡道:“来了温泉行宫这许多回,竟不知还有这样趣致的地方。”说着侧首对莫蝉道:“本宫想上去站站,妳们不许跟过来。”
莫蝉蹙眉,“娘娘,山中夜间风大,娘娘裳服单薄,还是早些回去才好。”
温慕仪恍如未闻,自顾自走上飞桥。莫蝉不敢跟上去,又见她立在桥上衣袂飘飘,乌发微湿,想着再这么吹下去到底不行,便吩咐两名宫女回去取风帽大氅。
温慕仪立在飞桥之上,余光瞥到两名宫女远去的背影,纤指轻叩栏杆。
月上中天,空气里都是山中芝兰杜若的清雅幽香,她俯在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沉沉黑暗。这深渊看不到尽头,只恍惚看到一两点亮光,好似里面蛰伏着一只凶兽,只待将猎物撕成碎片;又像一个无底陷阱,等着人自投罗网。
远处汤室的方向隐约起了喧嚣,接着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她略略一算,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些宫女便已发现异常,姬骞手下的人当真不可小觑。
莫蝉有些惊疑地回头望去,猜测着那边出了什么事,就在她转头的同时,温慕仪以手撑栏,身子一跃便站到栏杆上。
莫蝉到底不愧是姬骞看重的人,见状虽大惊却仍保持着镇定,“皇后娘娘,您要做什么?”提步便想上桥。
“不许过来。”温慕仪淡淡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玩笑,“妳要是再近一步,我便立刻跳下去。”说着竟真的右足轻抬,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
身后是雄奇险峻的墨色山峰,脚下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她一身白衣立在飞桥栏杆上,衣袂被山风吹得飘摇,长发飞舞,清雅美丽的脸上带着一抹浑不在意的笑容,整个人恍如空谷谪仙一般,遗世独立。
因为刚浸完汤,她脚上只穿着木屐,踩在栏杆上摇摇晃晃的,似乎一不小心便会掉到那无边黑暗里,莫蝉的心也跟着她不停地摇摇晃晃,语气却依旧平稳,“若是奴婢有哪里伺候得不好,娘娘大可拿奴婢宫规惩戒,万无以千金之躯的安危来吓唬奴婢的道理。”
温慕仪闻言一笑,莲步轻移,在栏杆上慢慢行走起来,“妳说得不错,本宫是在吓唬妳。”语气轻飘而无所谓,“本宫心下想,以莫女官的能耐,就算待会儿真有什么岔子,女官也定能保本宫周全,是也不是?”
话音方落,“啪嗒”一声,右足的木屐已从她脚上滑下,敲在桥面上,立即坠入万丈深渊,她的身子亦随之一倾,摇摆了好一阵才勉强站住身子。
莫蝉终于神色微动,静默片刻方道:“娘娘有什么吩咐,下来再讲也一样。”
温慕仪嗤笑,“妳还以为本宫是以此举来要挟妳,向妳提要求?倘若本宫真有什么要求,妳以为妳一个小小女官可以应得下吗?”说着便摇摇头,“方才妳也听到汤室那边的声音了,咱们陛下今次恐怕是要好好睡上一觉了,如今这行宫没有够资格听我要求的人。”
莫蝉轻轻笑了,“娘娘这般周折,原来是想见杨总管。”
温慕仪没有半分被人拆穿计策的窘迫,淡淡回视过去,“妳既知道,便省了我多费唇舌了。”说话时,**的纤足还不时在半空晃荡,看起来颇为惊险。
莫蝉看了她半晌,深吸口气,“奴婢这便为您去请杨总管过来。”
温慕仪随意点了点头,便将目光转向群山。莫蝉看着她浑不在意的样子,微微抿唇,回身对另两名宫女吩咐道:“速速去请杨总管过来。”
两人领了吩咐,苍白着脸纵身一跃,立刻就没影了。
温慕仪看着她们直赛御前第一侍卫的轻功,暗暗咋舌,姬骞身边究竟是聚了一帮怎么样的怪物啊?
莫蝉朝前移动了一步,见她没反应,慢慢道:“娘娘,奴婢既已着人去请杨总管,您可否先从栏杆上下来,若当真出什么岔子,奴婢真没把握能护您周全。”
她说这话本就不抱期望,不料温慕仪只想了想就居然点了头,转身欲从栏杆上跳到桥上,没想到**的右足突然踩空,她整个身子一倾便朝桥上摔去,莫蝉见状立刻飞身一跃,在她将要重重摔在桥上之前一把抱住她,自己生生成了人肉软垫。
栏杆并不高,莫蝉被这么砸了一下也并无大碍,温慕仪压在她身上,轻轻笑了一声,“女官过谦了,妳看,妳将本宫护得很好嘛。”
莫蝉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只问道:“娘娘您可好?”
温慕仪抬头,朝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本宫尚好。不过莫女官妳就不一定了。”
莫蝉听了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脖颈处有一阵麻麻的感觉传来,就见温慕仪慢悠悠伸手过来,从自己皮肉里抽出一根银针,针尖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莫婵知道自己中了招,刚想叫人却惊觉方才带来的所有人都已被自己亲口支开,她瞪着眼前的女人,无波无澜的面具被撕毁,眼睛里满是震惊。也难怪她讶异,皇后娘娘在白日里一直是一副暴躁易怒、嚣张不好惹的样子,一眼看去就像是无计可施的困兽,实在没料到暗中藏了这么深的图谋。可就算自己被弄晕了,皇后又能怎么样,离止殿戒备重重,她还指望可以凭一己之力逃出去不成?
温慕仪像是知道莫婵心中所想一般,在皎皎月色下朝她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
莫蝉只觉一阵眩晕袭来,方才刺进颈子的迷药开始发挥作用,眼前花白一片,勉力支持片刻终于还是晕过去,几乎就在同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凌空跃下,落在温慕仪身前。
黑巾遮面的男子躬身跪下,“属下暨宣,见过小主子。”
温慕仪忍住一阵阵眩晕,从莫蝉身上爬起来,难得动作仍保持着优雅,“你出现得很快,照计划来吧。”
暨宣觑着她苍白的面色,忍不住道:“恕属下直言,为何不让属下解决这些个宫女即可,小主子亲自动手,大费周章不说,还要白受这许多辛苦。”
她闭上眼睛,“我并不打算取她们的性命,既如此,让她们看到你就并不明智。”
暨宣顿了顿,终是说了出口,“小主子太过心慈。”
她觑着他,嘴边终于带出一丝笑来,“你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个,你觉得我太过柔懦才是真的吧。”
暨宣不再言语,她自顾自道:“你觉得我柔懦也不打紧,终归我不是你的主公,你无需对我臣服,只要听从父亲的命令,安心助我便可。”
暨宣颔首,“属下自当竭尽全力。”
嘈杂的人声渐至,她看着人来的方向,抿唇一笑,“他们来了。”
话音方落,暨宣骤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擒了她便要逃跑。
“弓箭手!”一声厉喝响起,数十名弓箭手顷刻间排列成阵,箭镞齐齐指向二人,箭阵之后是御前总管杨宏德,许是经过一番剧烈的奔跑,衣冠凌乱且面颊微红。
温慕仪见状冷笑,这个老狐狸可出来了,方才没见他跟着姬骞,就知道他又躲在哪里酝酿什么助纣为虐的诡计,若非莫蝉使人去请他过来,自己就算在这飞桥上跳完一支舞都不一定能把他引出来。
暨宣一把将她挡在身前,冰寒的剑刃抵在她的咽喉,小心地不碰到她的肌肤,变了嗓音道:“大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吧,胆敢以箭矢对着天下之母?”
这位天下之母闻言用力一挣,竟将自己的喉咙往剑刃上一撞,吹毛断发的宝剑瞬间在她的喉咙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血迹看得对峙的双方都心惊胆战,恨不得立刻休战。
杨宏德到底是久居深宫,承受能力明显弱于素来在刀头舌忝血的暨宣,当下就顶不住了,“娘娘您先冷静一点,奴才胆子小,您……您别吓唬奴才。”
温慕仪黛眉一挑,“杨公公此言何意?本宫身陷敌手,不堪受人挟持,才有适才行为,实乃发乎真心,你倒觉得本宫是在故意吓唬你?”
杨宏德心头暗暗叫苦,明知道皇后娘娘和她身后的人是一伙的,偏偏不能狠下心不管她,这位娘娘一向狠得下心,自己要是一个不慎激怒了她,说不准她就真往剑尖上撞了,陛下此刻不在,自己区区一个宦官,怎么也不能让皇后在自己手中出什么岔子,不然传出去了,别说那些对宦者惯存偏见的言官不会放过他,便是陛下回头也定饶不了他。
这么一思忖,杨宏德定了定心神,语气平稳道:“说你的条件。”虽然眼睛看着暨宣,但彼此双方都知道他真正问的是谁。
暨宣照着温慕仪之前的吩咐道:“立刻派人在离止殿八方燃放焰火,要最大最显眼的那种。”
他这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杨宏德却似听得很明白,一句话也没多问,立刻吩咐人去库房取焰火,不过片刻便听到阵阵焰火燃放的轰鸣,至少二十枚烟花先后冲上夜空,一瞬间将离止殿照得恍如白昼。
温慕仪看着夜空,忽然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梦境最后便是比此刻还要绚烂的满天繁华,那时候的她怎么会知道,繁华落尽终成空,一晌贪欢之后,等待她的会是那样丑陋的真相。
行宫的黑夜被彻底打破,各大寝殿的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无论妃嫔还是仆婢,全都从殿内走了出来,惊讶地看着夜空,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放起焰火。
金雕玉砌的留瑜殿,万黛倚着宫门,注视着满天繁华,水剪秋瞳里波光荡漾,唇边衔一丝莫测的笑意。
温慕仪听得各殿喧哗,微微松了口气,一切都很顺利,这么明显的暗示,“他”应该能明白了。
这时,原本严阵以待的箭阵忽然分开一条道路,羽林军齐齐跪下,动作整齐划一,膝甲跪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而此刻本该昏睡在寝殿内的男子竟长身玉立,面带微笑,缓步朝她走来。就在稍早,她还觉得他是容止风流的翩翩公子,可转眼间便是群臣跪拜、莫敢仰视,他悠然立于其间,自是睥睨人间的至尊帝王。
她定定地注视着那个身影,眼睛微微发热。
头顶是不断绽放的璀璨光华,周围却充斥冰凉的箭镞和刀刃,脚下还匍匐着一个晕厥的宫女,就在这样矛盾混乱的情况下,男子依旧风华超然、步履从容,俊逸的面孔不带一丝怒气,眼睛里清润润的全是一种笃定的、见到猎物掉到陷阱里的温和笑意。
她只能无力闭上眼睛。
杨宏德走到姬骞身边,低声回了句话。姬骞颔首不语,微一抬手,所有弓箭手齐齐后退,在十步之外重新列阵,飞桥边只剩下对峙着的四人。
温慕仪没有睁眼,只是语带涩意地问道:“我哪里露了行迹?”
姬骞温柔笑着,语音低沉似带着赞赏和纵容,“没有,妳都做得很好。”微顿了又道:“妳唯一的失误,便是高估了你们温氏,以及低估了朕。妳真以为自己今日支开宫人与妳身后的人在寝殿密谈之前,他当真顺利引开了朕的影卫吗?”
他的语气循循善诱,好似在教莽撞天真的小女儿,“妳能见到他,不过是因为朕想让妳见到他。”
“所以,你其实也知道我给你下药?”她无力问道,心中却已经知道答案。
“自然。”他笑,“不过朕也没想到,卿卿为了那人竟可以做到这一步,片刻前那一番温存实令骞受宠若惊、回味无穷啊。”
他在嘲笑她,他这般欺瞒利用她、将她伤害到体无完肤之后,居然还敢在这里嘲笑她!
温慕仪觉得自己的情绪开始失控,长久以来的隐忍克制几乎不能维持。
姬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眸光一暗,似是有什么东西迅速闪过,却又立刻湮灭无形。原本已经平复的心头之火有了再度燃烧的迹象,他盯着试图全力克制情绪的女子,极其想要将她的伪装撕毁。
“朕一直以为妳在意的只有温氏一族的满门荣耀,如今看来却是朕谬了,妳为了保住那个人,实是煞费苦心。他深夜向妳青鸟传情,引起了朕的怀疑,妳便不惜曝露家族机密,暗派天机卫去给朕的探子多方设套,企图瞒天过海,事败之后又在这行宫搞那么多花招,就为了最后燃放焰火向他示警,真真是情深意重。”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闻言,她露出一抹不管不顾,“不然呢?若不如此,臣妾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他武功高强,不愿现身就没人能找到他,而他一旦现身,立刻便会被陛下的人连手擒住,臣妾思来想去,也只有如此了。”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恶意,她看着他,轻声道:“陛下您猜,臣妾为什么会想到燃放焰火呢?”
姬骞闻言蹙眉,下意识不想听她的回答,她却抿唇一笑,“您不知道吧,臣妾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我就像今晚这样被人抓住,他来救我,那天晚上,白云山起了大火,把半个天空都照亮了,看起来和刚才是那么相像,所以,别人也许理解不了,但他一定能明白,我就是在告诉他,这里有危险,因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极软,似带着无限的缠绵情意,姬骞听得额角青筋微跳,盯着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忽然就想伸手掐断她那细白的脖颈。
暗吸口气,他道:“所以,妳迷晕朕,再迫杨宏德为妳燃放焰火?”
“是啊。”温慕仪语气轻松,“陛下的防卫太过严实,我这影卫独自进来已属勉强,再多反倒容易被察觉,可他一人又如何能从库房取来几十枚焰火燃放,臣妾迫不得已,只能冒犯陛下天威。”事实上,只来了暨宣一人是父亲不愿为此事搭上太多筹码,她当然不能让姬骞知道这个。
姬骞盯着她,“可就算只来了一个,朕的人还是察觉了。”
“这又如何,反正如今焰火已经放了,该做的都做了,『他』不会来了。”
姬骞笑,“朕既然已经知悉妳的全部计策,为何还要顺着妳的意思,让妳得逞呢?”
温慕仪神情一凛,脸色转瞬发白。
看到她的表情,姬骞心头怒火更盛,“妳以为妳很了解他、很了解男人吗?当一个男人千方百计要来见他心爱的女人,却看到她向他示警的讯息,妳认为这男人会怎么做?”
盯着她越来越白的脸色,姬骞几乎带着几分快意道:“妳觉得,他会就这么丢下她离开?他会不会就算知道危险还是不管不顾地来了,然后当他过来却看到他心爱的女人被人以剑抵喉、弓矢相对,立在万丈悬崖边,会是什么想法?”
温慕仪一步步后退、姬骞一步步前进,身后的箭阵亦步亦趋,依旧和二人保持不变的距离。等退到飞桥边,暨宣不再随着她的步子后退,她的后背撞上他的胸口,似乎无法支撑般倚了上去。
姬骞看到她的动作,眉头微跳,冷恻恻掷出最后一击,“妳觉得,如果他看到妳将要被万箭穿心,会怎么做呢?”
几乎就在同时,他扬手一挥,数十名羽林郎弯弓搭箭,顷刻间数不清的箭矢便朝她和暨宣飞射而来,携着呼啸风声,似乎要射碎她的全部幻想。瞬间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愣愣注视着那个目光冷凝、表情淡漠的男子,似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暨宣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扬手挥剑,无数箭镞“劈啪劈啪”落在地上,却立刻便有新的续上。
她背对着暨宣而立,似乎不知道身后的连天箭雨和拚死搏杀,只是定定注视着前方气势恢宏的飞桥。
记忆中也有这么一座桥,那是在十二岁那年,她和姬骞在煜水之畔的连云桥遭遇伏击,他以身为她挡下刺客的尖刀,几乎废掉了一条臂膀。
那时候他流了那么多血,染得她的粉白襦裙也殷红一片,她忍着眼泪,撕下裙子缚上他的伤口想为他止血,他却浑不在意,明明疼得脸色都惨白了,却还调笑道:“肤白似玉质,肌滑如凝脂,卿卿的小腿都让我瞧见了,此生恐怕当真只能嫁我了。”
往事历历在目,那个在十里长桥上对她以命相护的少年,此刻正亲手命人将无数箭矢朝她射来。世事何其荒谬。
身后的暨宣猛地一声闷哼,她回头一看才发觉他已经身中三箭,却仍坚持不倒,持剑御敌,只是动作已不若原来敏捷。
父亲曾说过,暨宣从前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身手在天机卫里亦排在前列,如果没有她这个负累,他一个人肯定可以逃月兑。
如果没有她,那个人肯定也不会这般自蹈死路。
若没有她便好了。
她看向姬骞,黛眉微挑,苍白双唇抿出一个绝美笑容,原本面无表情的姬骞见状神色遽变,正欲开口却见她已纵身奔上飞桥,不带丝毫迟疑地飞身一跃,似一只白色大鸟一般,双臂张开、青丝飞舞,转眼便已坠入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