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景羲看着她绷紧的侧脸,忽觉好笑,以为她性子只是直,原来还挺倔。她这性子,到底是怎么长成的?“你知道为什么让你停吗?”
“不知道。”她盯着乐谱。
“你触键不对。”
她朝他投去疑惑的一眼。
“它的触键与钢琴不一样,你按住琴键时,力道要拿捏,不是时轻时重。我刚刚在隔壁听,你触键有问题,当然这不能怪你,毕竟你弹钢琴弹习惯了。”
以为他开口又是责怪,料想不到他也能温和。她看着他,等着下一句。
“你自己没发现吗?”他问着,手一探,横过她胸前,落在她身前琴键上,长指轻触键盘,持续按着不动。“听,这是正常的声音,我保持一开始的力度,未施力。”他手指施力后又放轻,道:“听出来了吗?现在的声音忽重忽轻。”
就像是收讯不佳的收音机,透过喇叭放送出来的声音时有时无。她问:“我刚刚弹出来的都是这样的声音?”
“没这么明显,我是为了让你明白你触键有问题,所以夸张了些。小朋友或许听不出来,但对音乐稍有监赏力的,一听就知道。”
“家里只有钢琴。”她简短回答。
“我知道,所以才提醒你练习时要注意这个问题。”他思考两秒,道:“你起来。”
她不解,仍依言而行,立在琴椅旁。他坐上琴椅,将两只长袖袖口解开,慢条斯理地挽上。他盯着她的伴奏谱,依上头建议音色,摁了几个按键,并做音色输入。他道:“这一段,你听听看。”话声刚落,他双手灵巧地在键盘上游走,搭配着呈现低音进行的脚键盘。
苏柏方愣愣看他数秒,明白过来他是在指导她,感受有些微妙。令她意外的是他的视奏能力如此强大,伴奏谱有些难度,她练了数小时才勉强流畅,他以视奏姿态进行,行云流水的旋律在指间起落,像早对这乐曲娴熟于心。
其实他长得真不赖,要是不说话,这样静静演奏的姿态也是人模人样。所以说,他何必说话让人知道他内分泌失调呢?
庄景羲停下双手,微偏脸庞看她。“怎么样?”
她结束内心小剧场,对上他目光。“很好听。”
他微诧,似笑非笑地说:“伴奏谱是能多好听?”
她看看他,没有回话。
“我是让你听听看我弹的与你弹的有什么不同。”
苏柏方回想,分析着:“触键确实,音色转换恰到好处,Bass没出错。”
“是。触键要慢慢习惯,每个音色的触键不一样,你使用钢琴音色,就要用弹奏钢琴的方法;你用了小提琴音色,就要控制长音的触键力道。不管是触键还是音色转换,都是靠练习,没谁可以帮你。至于Bass……”他左脚脚尖开始在脚键盘上移动,一边说:“像这样双手不加进来,单练脚键盘,把每个音的位置记熟了,再加上双手。”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左腿,道:“或者你可以先从音阶练起,长键用脚跟,短键用脚尖,就这样脚跟、脚尖、脚跟、脚尖往上爬,往下也一样。等音阶熟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踩错时,就可以开始三度进行,Do Mi、Re Fa……”
苏柏方专注盯着他左腿的移动,发现他黑色西裤下搭的是短黑袜,还好他还有点品味,不是穿白长袜。
庄景羲停下时,问:“懂了没?”
“懂。”原来这人也有这样的耐性愿意指导她。
“那你试试音阶。”他起身让位。
她坐上椅子,拉整好裙摆,依他的方法开始练习。他看着她的左小腿慢慢移动,最后目光定在她被纱布缠绕的小趾……“很痛吗?”
“啊?”苏柏方听见他声音,未听清,只微侧过脸看了他一眼,继续练习。
“受伤了?”他稍扬声。
她停下,看见他目光落在她左脚,她有点不好意思,收了收腿。“嗯。”
“怎么弄的?”
“踢到门板。”
“这么不小心?”
不都是因为他那通电话吗!他这一提,她又忆起他莫名其妙的责备,忍不住道:“刚打开浴室门就听到刘德华唱歌的声音,要冲过去听时,就踢到门板了。”
听闻她是打开浴室门时踢到门板,他猜测那时的她应是在洗澡,这一揣想令他莫名尴尬,片刻后,他眼里慢慢浮上笑意。“刘徳华在你家开演唱会?”
“在手机里唱。”
“那你急什么?你的手机有脚?”
她瞄他一眼。“我怕他没耐性继续唱下去。”
不直说是因为要接他的电话才受伤,又频频暗示,小心眼一个。
他抱臂看她,按捺住嘴边笑意,转了话题:“我跟刘先生确认过了,他女儿转到黄老师班上,下周开始。”
一提这事,她看他的眼神带了点不确定。“他愿意转班?”
“嗯。”
“黄老师也愿意收?”
他点头。“我有先对黄老师提一下那位家长的个性,让她心里有个底。”
她未有反应,他问:“没话要说?”
“没有。”他都说他不该一时心软录取她了,她还能说什么?
“是没话说,还是不想跟我说话?”他低垂眼帘,盯着她淡漠的侧容。
“没话说。”
该说她嘴硬,还是说她不老实?他看她一眼,将一旁钢琴的琴椅拉出来,坐上去。“那天上课,你怎么对刘宛臻说的?”
原来还是要说这事啊……她慢了几秒,才答:“我问她是不是没有练琴。”
“那她怎么回答?”
“她说她有练。”
“你不信?”
“上了将近三个月的课,连中央Do还找不到,一定是没练习。”
“然后呢?”他靠向身后钢琴,两手交抱胸前。
“我跟她说回家要练习。”练习是最基本的呀。
“陪她上课的是她爸?”
“那次是她爸爸陪的,当下并没反应什么。”哪想到会有后面这些事。
他点头,再问:“平时来上课时,她爸爸跟你互动怎么样?”
“之前都是她妈妈陪着上课,只有上次是她爸爸陪。”
庄景羲沉吟了会,道:“下次遇上类似情况,建议你可以告诉学生:『老师知道你有练习,你比上次进步了,老师非常高兴,希望你下次能比这次更进步。』不建议用否定的口气问她『是不是没有练琴』。”
她想了想,问:“她就是没练琴,我也没说错不是吗?”
她说话表情与口气不像是在反驳他,倒像正在寻求解答的学生。
他坐正了身子,以一种极认真的姿态开口:“现在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这社会和以前不一样了。当你我还是学生的年代,老师指责我们没读书、没练习,在当时的社会氛围里,是可被接受的;但现在家长的想法不同了,他们也许无法接受你如此直接,他们会认为你伤了孩子的自尊心。你要是能换个说法,孩子听了开心,也许还会因为你的称赞而感到心虚,返家后更认真练习;家长他们听了也高兴,何乐而不为?谁不爱听好听话,你非要把话说得那么直接,惹哭学生惹恼家长让人家嚷着要告你?”
她消化着他的说词,不无道理,但她说不来虚伪的话。“她没练习,我还要称赞她,这种话说出口非常心虚。”
庄景羲不意外她的反应。呵口气,他道:“现在这社会,老师跟医护人员都算是服务业了,你感受不到亲师与医病关系的紧绷吗?”
她微瞠眸,看着他。
“这年头不是说真话做真事就能成功,你要懂得人情世故、要圆融点,什么事都直话直说,这么硬的姿态只会让你更辛苦。时代不同了,老师在这社会上的身分地位已不如从前,尊师重道这四字恐怕只有字典里才看得见,何况我们只是教才艺,身分又比正式教师差一截。以后记得把想说的话先修饰一下,对方听了高兴,也可为自己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纷扰。”他深深看她一眼,起身,说:“既然刘先生愿意让孩子转班,这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
在他经过自己身前时,她才反应过来,他并非无缘无故步入教室来指导她电子琴演奏上的技巧,刘宛臻的事,才是他的目的。她开口唤他:“庄主任。”
“嗯?”他回首,朝她投去疑惑的一眼。
“……谢、谢谢你。”她不带表情,微顿的声音泄露她的不自在。
先是吃了她的泡芙,之后的那通电话他口气不佳,又让她掀了趾甲,怎么说都是他理亏,这一声谢,谢得他也心虚,遂应了句:“不必了。”
谁料他生来一张扑克脸,根本瞧不出他的心虚,一句“不必了”让她对他方冒出的一点点好感瞬间消逝。她不再说话,看了眼腕表,开始收拾物品准备开会。
庄景羲盯着她淡漠的侧颜,忽问:“你喜欢吃哪一家的泡芙?”
“啊?”哪家?
他看了她一会,道:“没什么。”门拉开,人走了出去。
“……”话说一半很讨厌啊。
收妥物品,她关灯,正要踏出教室,他忽然出现面前。
“拿去。”庄景羲递出他拎来上班的那个塑胶提袋。
她眼神带着疑惑,表情淡淡地问:“什么?”
“你没带眼睛出门吗?”抓来她空着的手,硬塞入她掌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掉。
“……”苏柏方愣愣盯着他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转角。她低脸,拉开塑胶袋一看——哇!泡芙,一整袋的泡芙!还是她喜欢的那家米亚烘焙坊的。
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