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苏柏方习惯提早到教室,一是可准备教材与抄写给学生的回家作业,一是先在上课前简单吃点东西,才有体力撑至下课,至于剩余的时间她也不浪费,拿来练琴用。当她拎着一个装有点心的袋子步入教室时,柜台后方的音教小姐随即从桌后起身。
音教小姐像看见救星似,眼底缀着小星星。“苏老师,你来得正好,可以帮我看一下柜台吗?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想上厕所。”
她点头。“好,你快去。”
“有电话先帮我接一下,如果是学生来上课,要帮他们签上课证,其它的就等我出来再处理。”仪静抱起盒装面纸冲进厕所。
苏柏方拉开椅子,在柜台坐了下来。
那晚在秦老师家用餐之后,她已做好可能被调至嘉义或屏东地区的教室任课的打算,她甚至在租屋网找起房子来,所以当新上任的音教课长蔡威凯通知她被安排在欣乐教室三民店时,她不是不意外。
欣乐是柏木特约经销商,在三民区与苓雅区各有一个教室,是秦咏真的丈夫庄永涛开设的。听蔡课长说,原本这期新讲师不会分派至欣乐,但有一位讲师因为高龄怀孕,请了半年的假安胎,无法再接这期新班,才将她安排至欣乐。
她忍不住猜想,是不是秦老师让庄景羲安排?但庄景羲对她印象不佳,应不可能如此好心。秦老师后来又打了通电话给她,说她儿子离职后到日本做三个月短期进修,她不作晚饭,暂时无法再邀请她上门用餐。
既然他不在国内又已离职,哪可能帮她做此安排……也许是她运气好,所以才能留在高雄?
桌上电话响起来,她接起,是打来请假的,她抓起纸笔记下学生姓名。挂了电话,仍不见音教小姐,她从包里抽出教案,拿了袋子里的一个泡芙,边吃边读教案。
庄景羲踏进欣乐,见着一名女子低脸阅读,一边吃着什么,趋近一看,才认出是苏柏方。他垂眼,发现她阅读的是手写笔记,他屈指敲敲桌面,问:“在看什么?”
“教案。”过了数秒,苏柏方才后知后觉地抬首。对方是个高大的男人,戴着外科口罩,只瞧得见眉眼,他双手空着,不像一般来上课的学生会携带乐谱。苏柏方放下泡芙,起身客气问:“你好,请问需要什么?”
庄景羲青筋突跳,冷着沙哑的声音说:“一把解剖刀。”剖你脑袋。
“……”苏柏方见他大步往里头迈去,来不及细想解剖刀的问题,便扬声道:“先生!你不能随便上楼。”
庄景羲合眼,长呵口气,试着压下心中那份不耐,展眸时,他回首看她。“苏柏方,你出门不带脑子就算了,连眼睛也不带?”
一声苏柏方,和他喊她的口气,让苏柏方瞠大眼睛;她盯着男人的眼,不确定地问:“你是……庄课长?”
他盯着她看了数秒,才道:“难道我还是你爸?”头也不回地上楼。
“……”气什么呢,没能认出他非她所愿,是他戴着口罩,声音又低又哑,她哪能凭一双眼睛和沙哑的声音认出是他?
“苏老师?”音教小姐一出来,见她杵在柜台边,喊了声。
“你好了?”她弯身收教案和吃了一半的泡芙。
“对啊,肚子不舒服,大概吃坏肚子。”仪静回位,又问:“刚刚好像听见说话声,有电话是不是?”
“是之前音教课的庄课长,他刚上楼了。”苏柏方想了想,问:“他常来教室吗?”
“因为老庄主任不管事了,说要退休,所以现在这两家店都是庄主任管理,他会辞掉音教课长就是要回来管理自己家的教室。”
“也就是说,你现在的老板是庄课长?”十月开新班时,为她做开课式的是庄永涛,哪时老板变庄景羲了?
“对呀,他好像上星期六才从日本回来,星期一就来上班了。他有遇上老师的话,会先提一下他接手管理的事,音乐班他也会进去做自我介绍,让家长认识他,因为周五早上要开会,他说那天会议上再正式跟大家宣布这件事。”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她无可避免地会与他有所接触了?
每次遇上他,没一次能认出他来,方才又再次眼残,他对她印象恐怕更差了;现在教室由他接手,要是她团体班的学生退班了,或是个别课的学生不续学,以他那小心眼的个性,会怎么待她?指责她因为他不是刘德华,所以故意让学生跑掉让他没钱赚?还是斥骂她出门不带脑所以学生才跑掉?或是……
苏柏方拎着包上楼,推开教室门,内心小剧场演得正欢,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教师用琴后方坐了个人,待掩门一转身,她被那身影吓得吃了一惊。
她面上少有表情,此刻的受惊模样令庄景羲肚里一阵好笑。“胆子这么小?”
苏柏方端正神色,颔首道:“课……主任。”
庄景羲起身,抱臂看她。“看来你是知道了,那我应该不必再自我介绍了?”
“不用不用。我知道主任姓什么叫什么,也知道你学历、岁数,还知道你很宅。”她倒背如流,“你的底细在那晚吃饭时,秦老师都告诉我了,后来秦老师打电话告诉我你去日本时,又把你底细说了一次。”
他一双黑眸沉沉地盯着她,半晌才道:“谁要跟你介绍这个。我是要让你知道,这两家店以后由我管理。”
她点点头。“刚刚仪静都告诉我了。”
“有些班的家长还不认识我,你今天这两班结束前十分钟,我会进来跟家长打个招呼。”
“好。”想了想,问:“是两班都要花十分钟时间?”
他垂着眼皮,目光在她脸上绕了圈,才问:“不然是要让他们并班吗?”
当然不。并班意谓着学生人数不够,人数不够又意谓会有学生退班,听小组召集人提过退班率是每个讲师的恶梦,她并不想经历这样的恶梦。
“当然不能并班。”
“还好,还知道不能并班。”他开口,听不出褒贬,下一秒,屈指点着太阳穴处。“一段日子不见,这里总算有点长进。”
苏柏方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我看过你的堂数,今天第九堂了,再两堂上完就要缴费,你心里应该有个底吧,有没有想过大概会退几个学生?”
她睁圆了眼,道:“一个都不能退。”
他微怔,下一秒竟是笑出声来。“一个都不能退?你在作白日梦吗?”
“不是白日梦,是我期望与努力的目标。”她表情严肃。
她这副充满斗志的神情倒令他一时间难有反应。他以为,她就是为了赚钱才来参加招考。他微挑眉,说:“这不容易,资深老师退班率都不大可能挂零了,何况是你。”
“资深老师安于现状,菜鸟老师比较有冲劲。”
“……你是在说你们小组召集人安于现状?”他眼底烁着光,样子狡猾。
她心一惊,才后觉地发现自己恐怕已得罪所有的资深老师了。“……我的重点是菜鸟老师比较有冲劲。”
“冲得太快也会坏事。”
“……”他是不是以打击她为乐?“所以我说那是我期望与努力的目标。”
他点点头。“我也期待你的目标。”
她不是没听出他的敷衍,别开眼,思考着要如何应对。
“你刚刚在楼下看什么?”
苏柏方回神,道:“看教案。”
“别人写的?”
她不喜欢他的质疑,却是神色如常回应:“当然是自己写的。”
“自己写的为什么还要看?难道你忘了自己写过什么?”
“是希望能更顺利进行课程,才不会边看教案边教学。”就像演讲带小抄,易让人以为准备不够充分。
庄景羲伸手,右掌心朝上。“拿来我看看。”
她放下手提包与塑胶提袋,翻出教案递给他。
他接过,翻阅内容。她字迹工整,教案一目了然,日期、堂数、课程进度,每项内容均详尽记录,一旁还有红、蓝笔做记号。“都是自己写的?”
“一定要自己写。”每个班级程度与反应不同,当然要自己动手写。
他点头,再往后翻阅,是今天的进度。他看着看着,指着沾在内页上的一小块褐色物。“你边写教案边吃饼干?”
苏柏方凑过脸,想了两秒。“那应该是泡芙皮,我刚刚在楼下吃了泡芙。”伸指捏走。
泡芙?那可是他爱吃的甜点。母亲之前中式小吃的烹饪课已结束,最近正在上的是西点、饼干,昨天还听她叨念着要叫苏柏方到家里试她的成品……“泡芙呢?”
她困惑,递出塑胶提袋。“这里。”
他接过,打开袋子直接拿了一个,取下口罩,大口咬下泡芙。卡士达酱的甜香在舌尖滑开,缓了稍早前她又没认出他的那份不耐,抬眼时见她瞪大眼睛,他语声模糊地问:“怎么,不能吃?”
她垂眼,道:“当然可以。”只是他也吃得太理所当然了。她喜欢这家面包店的泡芙,个头不大,直径约六公分,购买后才现场帮客人填内馅,所以特别新鲜好吃;但一个要价35元,CP值不算高,所以不敢常买,今日买五送一,她打算吃两个,留四个做明天的点心或早餐。
“我还以为我不能吃。”他将剩余的塞进嘴里。
她是没打算请他吃啊。
门上两声轻响,隔音门被推开时带起的气流,彷佛将方才那与他相处的紧绷也一并带走。她松口气,回首时正巧听见来人的声音。
“抱歉,庄主任,你现在有时间吗?”赵俊维手握门把,视线越过背着他的女子身影,看着与她面对面的庄景羲。话音方落,女子回首,一对上那张面容,他面上流露惊诧。
苏柏方轻颔首,转回视线,等着庄景羲离开。
“有。怎么了?”庄景羲戴回口罩,搁下她的教案,越过她,步至赵俊维身前。
“明成高中社团的学生想要过来练习,我是想……”两人边说边往外头走。
待再听不见他们对话声时,苏柏方掩了门,靠在门板上,想——真是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