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苏柏方踏入公司大楼,本该往电梯走去,脚步却一顿。她发现这段时间自己在这里接受职前训练,却不曾好好打量这个地方。
时间过得快,从报名、笔试、术科、面试,再经过职前训练,将近半年的时光,就将在稍晚要进行结训典礼后结束。那么,她是不是该认识一下公司内部的装潢特色与摆设?
右前方是柜台,一侧是吉他与贝斯的展示墙,另一侧的楼梯通往地下楼,底下灯光大亮,从她的角度望下去,可以瞧见一侧是乐谱墙,中间宽敞的地方摆着桌椅,一旁还有几部数位钢琴。她左前方的阶梯上去是挑高空间,摆设爵士鼓与各类管乐器;橙红色的墙身搭配柔和黄光,温润了金属乐器的冷硬感,添上几分温馨。
“有什么问题吗?”身后传来男人的低嗓,她愣一下。
回首,只见一名五官端正、戴副眼镜,看着挺斯文的男人正直勾勾盯着她;他无框的镜片上有光影晃过,瞧不清他眼色。他一身衬衣西裤,领带系得妥贴,西服外套搭在臂上,另一手拎着休闲式公文包,她想,他大概是某一课的职员或是业务员吧。
“没有,我只是看看而已。”苏柏方语声平淡地说。
庄景羲不再说话,行至左侧电梯前,摁了一旁按键。门开启,他迈步走进,回身却见她动也不动,杵在原地看着地下楼方向,他扬声问:“不进来吗?”
她回神,慢了几秒才快步进入电梯,她看了眼立在按键前似在等她的男人,点头致意。“谢谢。”
“几楼?”庄景羲摁了自己办公室所在楼层,随口一问。
“七楼,谢谢。”
还挺有礼貌,庄景羲睐她一眼,摁下楼层键。两扇门正往中间滑动,一双手忽窜入,接着人挤了进来,是名年轻女子;她呼了口气,觑见他时,扬起甜甜笑容。“早。”
“早。”庄景羲低应一声。
年轻女子挪脚,看见苏柏方,笑容灿烂。“苏老师早啊。”
“你早。”苏柏方淡淡点头。是分公司的仓管,活泼外向,常见她在门市柜台与业务员或其他职员谈笑。
“今天结训,好快喔,记得你们才刚进来而已,马上就能分发教课了。”
苏柏方想了想,道:“是满快的。当初面试前,还觉得很有把握,面试后就抱着不确定会不会被录取的想法,结果等等要结训了。”所以五月底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母亲还不愿相信她被录取,直嚷着该不是填错录取单;然而也就这么度过职前训练了,今天结训后,她就是正式的讲师,想了想,一切也满顺利的。
“为什么?面试不顺利吗?”
“也不是。”苏柏方回忆那天,道:“有个面试官当场要我可以离开了。”
“是哦?是哪个面试官?”
“音教课长啊,开训那天他上台致词,我才知道面试时叫我离开的是他。”那人开训典礼那天一样戴着太阳眼镜,不知怎地,一想起那天的画面,苏柏方笑了。“面试那天不知道他是音教课长,看他在室内戴着太阳眼镜,还以为他有病;开训那天,他在台上说他眼睛动了个小手术,暂时要戴太阳眼镜,我才知道他有病的是眼睛。”
音、音教课长……音教不是她的工作范围,关于面试是哪些主管上场她并不知情,没想到随口一问,大人物竟然就与她们同一班电梯。令人纳闷的是,这位菜鸟老师怎么敢当着音教课长的面笑话他?还是他们的交情已好到可以这样调侃对方了?
不知道庄课长现在是何表情?仓管悄挪视线,正好与他投来的冷凉目光对上,她脸一热,忙转移话题:“你当初怎么会想来考讲师?”
“赚钱啊。”苏柏方应得干脆。
到底是有多爱钱?庄景羲听着她们的对话,忍不住将目光挪向那口口声声为了赚钱的身影上。
仓管思考两秒,说:“可是讲师的钟点费其实跟一对一差不了多少。”
“好像是。”苏柏方停顿数秒,又道:“但是这段时间学了很多东西,那是以前在学校没有接触过的。”比如边弹边唱、比如要带动作的歌词唱,这些都是以往她未曾接触过的。
“那是当然啊,柏木最值得骄傲的就是音乐讲师吧,可说是十项全能。你去外面一般乐器行问,能有几个老师会唱会跳又会弹琴的?”仓管莫名感到得意。电梯在这时停下,她在门滑开时说:“下次聊。”离开前,又偷觑了眼庄景羲,见对方面色沉冷,她抖了下,快步走出电梯。
电梯门才合上,苏柏方便听见男人说话的声音。
“你说音教课长有病?”庄景羲实难理解这女人脑袋里装了什么,他与她之间不过五、六步距离,她以为他是聋了还傻了,就这样当他面谈论他有病?
苏柏方偏首看他,想了两秒才问:“你应该认识他吧?”
庄景羲镜片后的黑眸微微眯起。瞧她表情淡定,还问得很认真,这家伙该不是根本没认出他吧?她是怎样?近视忘了戴眼镜出门,还是今早起床不慎摔进马桶被穿越了?他右手轻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当然。”
“那你等等不就把话传给他了?”
她一脸“我没那么蠢”的表情令他发噱,斜睨她一眼,又忍不住道:“你刚才说的话我难道就没听见?”
她点点头。“也对。”
“所以你真觉得音教课长有病?”
“在室内戴太阳眼镜,怎么看都会觉得他不正常啊。”
庄景羲沉沉凝视她。“我也觉得他不正常。”不然怎会录取你!
话声方落,电梯停下,在门滑开时,他快步走出,这一踏出,对上面前半敞的隔音门,才发现下错楼层,他随即转身打算回到电梯内。
苏柏方正从电梯踏出来,与他擦身而过时,疑惑回首,步入电梯内的他正巧转过身来,摁了关门键,她在两扇渐窄的门缝间,再次对上他沉沉的目光。
跑错楼层了?她不以为忤,回身朝前头已敞开门板的音乐厅走进。
九点整时,所有新年度讲师与各科主管到齐,开始了结训典礼,在看见被主持活动的老师请上台为结训做简短致词的庄景羲时,她黑了脸。
“他是音教课长?”苏柏方低声问着身侧同期讲师。
“对啊,你不认识他?开训时他有上台,那时戴太阳眼镜,不是现在这副,他说他眼睛动小手术所以要戴太阳眼镜,你忘啦?”同事非常疑惑,又问:“你开训不是有来?”
是,开训这么重大的事,她当然在,只不过……原来这男人摘下太阳眼镜是长这样子。她没认出他来也罢,竟还当着他面说他有病……她忽然抬眼望向前头,那人不知是否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目光挪转间,对上她的。
他无框的镜片反射薄扁,她瞧不清他情绪,可仍能察觉他看着自己;她莫名心虚,眼皮一垂,故作专注聆听他的致词。
电梯里,他一定是故意的。
但反正她已结训,人也都坐在这了,他还能对她如何?以后分派其它分公司或经销商,也不会再遇上他,了不起日后回来参加研修时避着他一点,或是对他客气点。
“……最后,恭喜大家结训了。往后教学上有任何问题,请别不好意思,尽避找你们小组召集人讨论;之后的分发,要是与各家老板有沟通上的困难,或是排课方面出了什么问题……”他顿两秒,说:“因为不是每个老板都有好脾气,有的可能天生小家子气,要是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他,他日后开始找你麻烦时,可以找我们音教课出面,找我也好,找凯哥也好。”庄景羲一手握麦克风,一手拍上身旁蔡威凯肩头。
蔡威凯一贯笑咪咪的。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大家。”庄景羲忽又掀唇:“因为个人生涯规划,我在音教课只待到这个月月底,九月开始,音教课所有的事务都交由凯哥决策、处理,所以九月份开始,有问题请找他帮忙。”
“到时候请各位老师多多指教了。”蔡威凯憨实地笑着。
“凯哥比较老实,体格强壮有力,脾气又好……”庄景羲顿了顿,目光落在台下某一处。
他这一顿,时间稍久,苏柏方不禁抬睫,却对上他沉沉的凝视。她尚来不及反应与揣测,只见他别有意味地笑一下,随即启唇道:“他不像我有病,大白天在室内还戴太阳眼镜,所以请各位老师日后别太欺负他。”
说罢,一阵笑声传开。苏柏方垂了眼,双手捏紧包包,感觉有点羞耻,面上仍极力维持平静;她保持着低垂眼睫的姿态,直至中午结训典礼结束。
小组召集人邀约一起吃饭,不忘找上音教课,抝课长请客。庄景羲也大方,毫不考虑便应了下来,可她哪好意思与他同桌用餐?便借故有事不方便,先行离开。
步出公司大楼,她呵口气,想着数天前秦咏真约她吃饭一事,她翻出手机,拨通电话。“老师,我是柏方。”
“你这孩子总算有空联络我了?”秦咏真的声音听来精神十足,背景略嫌吵杂,也许人在外头。
面试那日偶遇后,老师多次来电邀她叙旧,可忙着职前训练的她,每日返家有作业要作,有教案要写,有很多教学需要的伴奏要练,根本抽不出时间,因而推了几次。数天前再接到电话,她想着今日结训后再请老师吃个便饭,便请老师等她电话。
“我事情忙完了,最近有空,赶紧打电话给老师啊。”她低头讲电话,未觉身后大楼内一行人正从电梯步出。
“什么事情这么忙,让你忙这么久?两、三个月有了吧?”
“嗯……”她思忖数秒,道:“见面时再告诉老师,是好消息呢。”她提过自己目前在教个别课,但未曾对老师提过自己正在接受讲师职前训练一事,她打算结训后,确定成为正式讲师了再告知。
“好消息?”秦咏真声音忽然拔高。“苏柏方,该不是要告诉我你要结婚了?还是你怀孕了?”
怀孕?想象力未免太丰富。
苏柏方不禁笑了起来。“不是。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怎么可能怀孕。”她说话时,唇边抿着一点弧度,柔软了她那张恒常不带表情的脸。
庄景羲跟着一行人踏出电梯,方朝大门迈去,抬首就见那苏柏方侧着脸讲电话,他目光冷淡,却在见着笑意爬上她唇畔时,黑眸微微眯起——面试时让她笑,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僵硬、没有情绪,像砧板上待入锅的凸眼死鱼,可现在她却笑得花枝乱颤、春心荡漾。
显然,那日面试她并非有心。
步出大门,她同组同事拍了她肩,她受了惊,回首觑见是熟识的同事,弯起眼睛笑起来,下一秒在对上他目光时,她明显愣了两秒,调开视线。
苏柏方心里暗叫倒霉,面上表情平静地与同事道再见,随即转身面着马路,继续与那端的秦咏真对话。
“你在忙啊?”秦咏真听见她这方动静,问着。
“没有,跟几个同事打招呼而已。”应完接着又问:“老师,您什么时候比较方便?我请老师吃顿饭。”
“吃饭还不简单,你晚上到我家来,我早上才去上了烹饪,老师今天教蚵仔煎和香菇肉羹,我做得很成功,连老师都称赞我可以开店卖蚵仔煎和肉羹了。”
“这样太麻烦老师了,还是我订餐厅请老师吃饭,这样比较方便。”再怎么说,秦咏真可是她音乐学习路上的启蒙老师,当年待她甚好,嘘寒问暖,现在她有了一份稳定的相关工作,理当好好感谢。
“不麻烦。以前年轻时不爱进厨房,这两年时间多了就想自己做点东西,所以去学烹饪。但学了也需要有人捧场嘛,煮了没人吃多没意思,你来给我捧个场,我就很高兴啦。”秦咏真不给她时间回应,问:“你今天晚上有课吗?”
“有,我有个别课,要上到八点。”
“那时间很刚好啊,我也都晚吃。你下课后就过来吧!”
“可是老师,我这个学生的妈妈都会跟我聊她孩子在家的练习情况,也会问我上课情况,有时一聊就半小时,我过去你家可能太晚了。”
“不会晚啦,大家都同行,我还不了解吗!反正我一向很晚才吃晚餐,你过来就是,不用担心晚不晚的问题。我等等把地址传给你,应该满好找,要是找不到就打电话来,我下去带你,就这样说定啦。”秦咏真言毕随即挂了电话。
苏柏方看着萤幕发了会怔。老师还是一样急性子呢,她都还没答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