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远处方传来一声鸡鸣,东方天际也才露出一点鱼肚白,永梅县的东城门打开后,他便带着两名亲卫往秦山而去。因为此行是为了寻找祖坟,所以气氛沉重而肃穆,没有说笑的心情。就算他愿意凡事往好的方向想,也不敢想着秦家的祖坟还能在战火与匪乱的肆虐下安好无损。
三人抵达秦山的山脚下时,却不好再骑马上去了,因为记忆里的那些山路,似是多年未有人行走,都湮没在荒烟蔓草间,无从下足,一时竟找不到可以让马儿登山的路径。
虽然说他们胯下的爱马在战场上火里来水里去,什么坎坷的地儿都闯过,没有不能走的路;但现在毕竟不是战时,就想着善待它们,不愿意折腾。
所以秦勉将爱马交给身上有伤、还没有大好的宋二子看顾,然后对王勇道:“当年上山的路现在已经找不着了,我一时也不能确定祖坟地的位置,只依稀记得坟区边上有棵千年五叶松,长得又高又大……不过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有没有被烧了或砍了……总之,你往西边找,我从东边找。如果你发现了五叶松树,或者看到了坟场,就点烟通知我。以午时为限,若是什么都没找着,就先回到这儿集合。了解?”
“了解!找到树或坟就点白烟,没找着就午时下山集合。”王勇向来喜欢简单明白的指令,不用费脑理解的那种。
“嗯,那分头走吧。”秦勉从一棵半枯死的树上扯下两根树枝,以匕首削去枝身尖突的地方,直到平整不扎手之后,抛了一根给王勇,“小心些,可能有蛇,我记得大多是有毒的。”
王勇接过树枝,当成大刀挥得虎虎生风,兴奋道:
“咦?这世道还能有蛇啊?那正好,咱中午就抓蛇来打牙祭了!连吃了好几天干粮,完全闻不到肉味,现在可是想极了!”回身拍了拍宋二子,“二子,你等着,老哥这就抓蛇回来给你补身子。吃了肉,什么病什么伤都好啦!”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往西边冲上山,还不忘拿树枝打草惊蛇,走得飞快,一下子就见不到人了。
秦勉速度也不慢,朝东边走上去,并四下张望,企图从周边的景色去找出一抹熟悉感。也不知道是记忆美化了一切,还是离家的十四年来家乡被破坏得太严重,以前觉得很美好的景色,如今大多是枯败的景象。现在是初夏,理应是满山青翠的盛景,可放眼望去,却只看到秋冬的萧瑟。
曾经的青山绿水,在几十年的乱世里,都填进了人们饥馑的肚皮里。吃尽了山里的动物,接着吃花草树木、喝干每一条小溪的水,等所有能塞进肚皮的东西都吃没了,就只剰两个选择——吃人,或者吃观音土自杀。
当年父亲弥留之际,死抓着他的手,要他出去闯,不要留下来,就算死在外面,也要出去挣命。那时他才十岁,留在三天两头有人上门骚扰的家园或者跑出去挣个活命的机会,都不太可能有什么好下场。就算没有成为别人口中的食物,八成也会活活饿死。可是他爹命令他离家,不然死不瞑目!
所以,他答应了。横竖都是个死,怎么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走出家门,投入茫茫人海挣命,其实是随时等着赴死的。
所以说,能活到现在,并且活出个人样,实在非常幸运。就算十四年的经历艰苦到无以言说,更是多次在生死边缘挣扎,受了重伤却无医无药硬扛着,到底还是活了下来。
军中的老军痞子最爱说的一句荤话就是——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死了当然一了百了,万事不用牵挂;而能活下来,自然就是搏了个万万年的前程。在战场上卖命,不就是这样一翻两瞪眼的结果?
都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但秦勉却是即使带着天大的富贵还了乡,仍然还是锦衣夜行的结果。
家乡,已经没有故人了,就算穿了龙袍,又要张扬给谁看?
连祖坟,都得找得这样艰难……
一个坚心如铁的大男人,难得有机会好好伤怀忧郁一下,这沉重的气氛,几乎要让他将曾经读过的、所有与悲凉凄清相关的诗句,一鼓作气从嘴里吼出来应景一番时——突然,有几道杀风景的声音闯人他耳中以及眼界里,将他好不容易才酝酿出的感性心情给破坏殆尽!
隔着一片长满荆棘的树丛,离秦勉并不太远的地方,几个男人正凑在一起大声讨论着怎么干坏事——
“这几天我们已经将那个小娘皮设的陷阱都给找到了,所以我很确定,以前那个大山庄的废墟就在这里,今天肯定能找到!”
“大田,你怎么知道就是在这里?”
“笨!不在这里的话,她设那么多陷阱做什么?”身为踩中陷阱最多的受害者,林大田说得既权威又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就把钱香福那个小娘皮给抓来虐打个半死!
“也有可能她做这些陷阱只是为了抓兔子山鼠啊。”
“蠢货!这山上所有活物早被吃光了,哪来的兔子山鼠可以抓?你抓一只给我看!”林大田骂道。
“大田,你就算每次上山都踩中了陷阱,也犯不着朝我们发火。如果你更小心一点,就不会受伤了!像我们就都没事,即使踩到了陷阱也能及时跳开。所以还是你粗心大意才会受伤,对我们发火也没用。”实在受不了林大田四处乱喷的火气,一名大汉大声顶嘴起来。
“林大地,你鬼嚎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啊?!”
“你受不得人家吼你,怎么我们就得任你吼!?别以为山上没人,就敢扯嗓门叫。你以为大声就有理啊!?大声就能让我们忘记你是个每次上山都会掉进陷阱的衰人啊!”
“反了你了!耙这样对我说话——”
“好了好了,别动手!我们今天大清早模黑上山不是来看你们打架的!想打架回去再打,最好在村长面前打,我们才不管你们!现在,我们一边找陷讲,一边想办法找到那座废墟。”几个汉子分别拉开两个火气上头的人。
“可那废墟听说早就被几波盗匪给洗劫得一干二净了,而且还被放火烧了好几次。烧完之后让人把墙面、梁柱都拆得碎碎的,连地板都下挖了好几尺,就算有什么地窖或秘藏,也早被掏光了,为什么村长要我们一定得找到?”有人实在不解。
“虽然我们是听别村的老人说过那废墟里还藏着以前大地主的家财没被找到,不过我们却是不信的。我们整族的人迁居过来时,那山庄早就被烧掉了,连剩下的残砖剩瓦都被人拾走,所以现在才会连个确切地点都找不着。村长要我们找的,不是什么财宝,而是那个小娘皮藏着的田产地契。”
“田产地契?那种重要的东西当然是好好藏在家里,怎么可能会藏在山上的废墟里?!”不信的声音。
“就他们那间破屋子,从大门口一探就看到底,能藏什么?平常那小娘皮出外做活,家里就两个老残病弱的废人,她哪敢将贵重的东西藏在家里,那还不立马被抢走。这阵子她天天上山来,就一定是将田契藏在山上了。而村长认为,山上唯一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就是那座废墟。”
“有道理。村长果然就是村长,脑筋硬是好使!”众人全部拜服于村长的英明神武,一起拍了几句马屁,才又接着道:“那咱快找吧,顺着陷阱的方向走,一定就能找到那座废墟。”
众人于是又拿着树枝小心地走着,并不时戳插着前方的路,就为了防止自己踩到陷阱。走了约有两刻钟,果然再没有找到新的陷阱,有人放松了警戒,吁了口气说道:
“这几天林大田连踩掉了五个陷阱,大家也挑掉了七、八个,所以我认为这附近应该没有别的陷阱了,那小娘皮毕竟是孤身一人,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在这一两天里就挖出新的陷阱害人。”
“林大水!你说我作啥?!就惦记着我踩中五个陷阱!你觉得很乐是吧?!”被点名的林大田又不爽了,用力转身扯着说话的汉子不放,举起拳头就要揍人。
“林大田!你想怎样?!就说你怎么了!?自己衰还想揍人!怕你啊!”
“好了好了!好好的怎么又闹起来了!快住手!”
“你们好好的找陷阱可以吗?别闹了!”有人劝着。
“放心,没陷阱了,让他们打,打死了算完!林大水,我挺你!”有人懒得拉架了,起哄开斗。
于是一群准备干坏事的汉子模上山,什么坏事都还没干成,就先自个儿窝里斗起来了。本来只是两个男子的互殴,后来波及到想拉架的以及叫好的,于是乱打成一团,打得没有节制,也不分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