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又是一个春风拂面的好日子,京郊沿河的柳树已是抽出了女敕绿的叶芽,一群鸭子顺着河岸跳下水尽情嬉戏,远处山峦换了绿衣,施施然展现着生命的蓬勃和美丽。
不远处的官路上,远远跑过来几匹快马,马上的青年们各个身轻体健,容貌俊朗,只不过许是被风吹日晒久了,肤色有些黑,但也更显阳刚。
当先那个骑士放慢马速,手搭凉棚望向河道对岸的庄园,脸上满满都是喜色。
他身后的几个兄弟见了,忍不住笑道:“大哥,可是到家了?”
“到了,”骑士点头,欢喜应道:“对面那座庄园就是了,我家祖母和婶婶最是耐不得热,又厌烦城里吵闹,一年几乎有大半都住在这里。几个弟弟正是调皮的年纪,也喜欢在这里玩耍,就是可怜二叔要每日骑马往返城里城外。”
几个小兄弟眼见平日不苟言笑的大哥这般且言且笑的模样都是惊奇,打趣道:“大哥这样若是被塞外那些大姑娘看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跑去家里自荐枕席呢?”
众人都是笑起来,不想一旁灌木后却传来一个童声,“哥哥,什么叫自荐枕席?”
众人一惊,下意识扯了马缰绳摆出防守之态,骑士却是拦了众人,笑着伸手点了点不远处的小树。
果然另一个懊恼的童声传了出来,“牟豆豆,你这个蠢蛋!侦测敌情时擅自开口,暴露目标就是大忌,以后我再也不带你玩了!”
“呜呜,”一个蓝衣小少年扁着小嘴儿从灌木后站了起来,头上尚顶着两片枯叶,大声控诉着,“牟石头,我找娘告状去,你欺负我和苗苗!”
说着话,他伸手又从灌木后扯出另一个小少年,看得一众骑士都是惊呼起来,原来这两个小小少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
让他们更惊奇的还在后边,那树上的少年也跳了下来,同样的衣衫,同样的身高,同样的五官……
“三胞胎?”
一个骑士忍不住叫出了声,其余几个也是兴致勃勃的扯了缰绳上前,想好好分辨个清楚。
三个小少年许是常年被人如此围观,已是习惯了,大大方方任凭几人打量,开口却是毫不客气,“你们是什么人,过了河就是私人领地,不得进入。”
几个骑士看够了新奇就退了回去,先前那被唤作大哥的骑士却是解下了斗笠,露出了整张而孔。
“豆豆,石头,苗苗,你们不认识大哥了吗?”
三个小小少年怔愣了半晌,下一瞬却是嗷了一嗓子的蹦起来,“大哥,大哥回来了!”
三个孩儿小猴子一般地往马上窜,那骑士却先跳了下来,一手一个胸前还挂了一个,四兄弟抱在一处转得天昏地暗。
几个骑士见此也是下了马,笑嘻嘻在一旁看热闹。
“大哥,你怎么才回来?娘说,你回来就准我们歇息三日,可怎么等你也不回来,我们每日都跑出来看好几趟呢!”
“就是,大哥,娘做了你喜欢吃的腊肠了,我偷吃了一根,要不是祖母护着,我都要**开花了。”
“还有我,还有我,爹爹说大哥回来就教我们骑马!”
三个小子一个比一个声高,抱在大哥身上就不肯下来了,一副生怕大哥掉头跑掉的样子,惹得骑士笑个不停,又心里暖得想要掉眼泪。
这骑士正是当年小小的孩童坤哥儿,自从十二岁匿名去塞外戍边已是四年整,如今第一次回家探亲。
“好,好,咱们先回家,等见过祖母叔叔婶婶,你们想怎么玩,大哥都陪着。”
“大哥最好了,不像牟瓜瓜和牟果果只顾自己玩,从来不带我们。”
“就是,上次不过是在书院里喊了一声瓜瓜哥,他就把我上山套兔子的事告诉娘了,害我被罚跪。”
三个孩子显见平日都是淘气包,即便被大哥扶上了马背排排坐,小嘴儿也不肯停下地细数兄姊的恶行,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不过几个骑士可能属于没心没肺那一类,越听笑得越欢实,惹来三个小少年的白眼无数。
不一时,众人就进了庄园,三个小少年下了马就往后院疯跑报信。
很快,一个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妇人就迎了出来,惊喜唤道:“坤哥儿!”
“婶婶!”牟坤立时就要跪倒,妇人却是一把扶了他,转而揽到身前仔细打量,“黑了,痩了!都怪你叔叔,非要把你送去塞外吃沙子,你再不回来,我就把他也撵去!”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文士就干咳着从影壁后边转了出来,尴尬应道:“这话怎么当着孩子面前说?”
妇人却是瞪了美目,反驳道:“当着娘的面儿,我也敢这么说。”
中年文士无法,只能舍了妇人上前打量侄儿,“塞外虽说辛苦,倒是个成长的好地方。”
牟坤再也忍耐不住,执意跪倒给中年文士同妇人磕头,“叔叔,婶婶,侄儿回来了。多年养育之恩,侄儿不敢忘却一字,只是出门在外实在惦记家里,还望叔叔婶婶莫怪。”
牟奕同苏圆对视一眼,都是听得心酸又欣慰,两人抬手扶起侄儿,“一家人不说外道话,先进去见你祖母,待闲下来再说。”
牟坤这才起身,转而想起几个兄弟,赶紧侧身介绍道:“兄弟们,先前多有顾忌不好明言,如今到家不好再隐满你们,这两位是我家中长辈,叔叔在朝为官,官居一品丞相,婶婶开了一家医馆,想必你们都听过“苏氏保婴堂”。”
“什么?!”几个一直没有说话的骑士这会儿惊得差点腿软,原来平日一起吃喝笑闹,一起打马杀胡人的兄长居然是官宦子弟。
这还不是最让人震惊的,毕竟谁家都有个发迹的远亲近戚,但叔叔官拜一品的却是凤毛麟角啊,更何况婶婶居然还是民间传言里称作慈悲娘娘使者的牟夫人……
“扑通!”
几个骑士几乎同时跪倒,行礼之后又七嘴八舌争抢说了起来,“夫人,我弟弟就是在保婴堂救活的,我娘若是知道我今日得见仙颜,还不知怎么欢喜呢!”
“我也是、我也是,家里嫂嫂难产,也是到保婴堂求救才捡回一条性命。”
一时间,院门口从认亲大会改成了忆苦思甜大会,听得守在一旁的丫鬟仆役们好笑又骄傲。
好不容易把几个骑士劝下去梳洗安顿了,一家人终于去了后院,不必说,已是年过六十的牟老夫人抱着大孙子便哭得不成样子。
苏圆趁空去厨下亲手整治了几个好菜,加上厨子尽心,两桌丰盛的酒席很快就准备好了。
牟坤去看了几个兄弟,见他们吃喝得痛快这才回到后院,果然全家都在等着他一同开饭。
已是长成俊秀少年和娇俏少女的瓜瓜果果,见了大哥自然也是欢喜,“暴力”撵了三个弟弟,霸占了兄长的左右两侧,一个兴致勃勃问起边塞风光,一个则抱怨老娘请的嬷嬷太厉害,整日逼她绣花差点扎烂手指。
三个小子急得嗷嗷直叫,不时拉着祖母给他们做主,大声控诉哥哥姊姊霸道,惹得吴婆婆笑得露了牙。
不必说,兄妹五个都被老娘挨个敲了一遍,最后扁着嘴坐到往日位置,然后就见老娘左一筷右一勺把大哥的碗堆得跟小山一样。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饭,饭后在院里的石桌上摆了水果,老老小小聚在一起继续说闲话。
牟奕问过侄儿在边塞几年之事,想了想说道:“你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边塞那里就不要再去了。过些时日我就上奏折,家里的爵位传给你,今后如何光耀牟家就看你的本事了。”
“叔叔不可!”牟坤听得心急,开口就要拒绝。
牟奕却不容他反驳,摆手道:“当日你爹病笔,我接过爵位的时候就同你祖母祖父说起过,伯爵府一定会传给你。如今是时候了,卸掉爵位,我也轻松几日,待过几年连朝中的官职都辞去,我就侍奉你祖母、带着你婶婶出去看看山水。”
这是他许久的心愿,这般说着,牟奕眼底有喜意涌出,转头望着同样笑意盈盈的妻子,两人的手极默契的握在了一处。
牟坤下意识看向几个弟弟妹妹,见他们半点没有嫉妒不满之色,反倒小狈一般凑到叔叔婶婶跟前,摇着尾巴闹人撒娇。
“爹爹,带我去,我要去!”
“你就会惹祸,娘说我最乖了,还是带我去。”
“娘,您只有我一个闺女,带我去吧,路上我伺候爹娘起居……”
“姊姊自己还要丫鬟伺候,说什么孝顺爹娘?”
“臭小子,闭嘴!”
眼见姊弟五个开始内讧吵成一团,好似自家的爵位就是路旁随手可得的野菜,远不如跟随父母游玩重要。
牟坤再也忍耐不住地瞬间红了眼圏儿,原来自己隐隐担忧的那些兄弟反目,勾心斗角都是多余的,也许这是别家府邸的毒瘤,却永远不会发作在自家人身上。
牟老夫人虽然老眼昏花,但依旧准确的模到大孙儿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傻孩子,过些时日继承了爵位就让你婶婶给你挑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成亲生子,你爹娘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牟坤下意识开口反驳道:“不必门当户对,婶婶同二叔……”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牟老夫人哪有不明白的,于是呵呵笑道:“好,只要你喜欢就好,左右是你自己的日子,总要你自己舒心才好。”
牟坤扭头望向暮色里并坐在一处的叔叔婶婶,心里突然对那个将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期待起来……
夜色渐渐深沉,三个淘气小子疯了一日免不得开始打哈欠,于是被撵回去睡了。瓜瓜明日要去书院读书,果果要学绣花,也不情不愿的结伴走了。
牟老夫人没说几句话也是困倦,便被牟坤扶着送回房了。
不到片刻,院子里只剩牟奕苏圆夫妻俩,想着孩子们的淘气吵闹,苏圆忍不住懊恼抱怨,“这些淘气包,有时候真想把他们扔去天边,让我能得几日清净就好。”
牟奕听得好笑,想起当日三胞胎被好奇的皇帝宣进宫住了一晚,妻子惦记得整晚未眠,但这时候可不能这般说,否则他怕是又要睡书房了。
“好,等过几年我带你偷偷出门,这些孩子一个也不带。”
“好啊。”
苏圆也知道自己口是心非,但无论年纪怎么增长就是喜爱同夫君撒娇。不过几个孩子都是淘气包,就是闺女也沾染了小子脾气,半点不懂如何做娘亲的小棉袄,这实在让她沮丧。
于是又道:“夫君,咱们再生一个女儿吧。白胖可爱的,会软软趴在我们怀里要糖吃的,会撒娇闹人的,好不好?”
牟奕下意识摇头,当年三胞胎出生时的惊险,如今他还是记忆犹新,好在多年来娇妻再也没有怀孕,他也算勉强放了心。
“家里孩子已足够继承香火了,你养好身子,等我带你出门去游玩才是正经。”
苏圆噘了嘴巴,还要再闹的时候却突然想起自己这月的癸水已晚了七八日,于是眼睛立时亮了起来,双手也抚上了小肮。
牟奕半晌没等到娇妻响应,还以为她当真恼了,赶紧轻声哄着,“再过两年,坤哥儿就成亲生子了,再过五、六年,瓜瓜也该成亲了,家里孩子会越来越多,到时候你抱哪个到身边养着都好。”
苏圆依旧不言不语,嘴角却是偷偷翘了起来,心里低低同刚刚在自己肚里安家的小娃儿告状,“孩儿啊,爹爹不喜欢你呢。等你出生了,一定只同娘亲近,好不好?”
尚且只有一个豌豆大小的孩儿自然不懂娘亲的小心眼,但他的爹爹却是老奸巨猾,几乎是没一会儿就乍然明白了。
“你……你不会已经怀上了吧?”
“哈哈!”
苏圆再也忍耐不住地大笑出声,起身就往内室跑去,惹得朝堂上为皇帝和天下百姓解忧的丞相大人瞬间白了脸,气急败坏嚷着,“小心,别跑,千万别摔了!”
院角石榴树的鸟巢里,两只夜鸟歪着脑袋望着夫妻俩消失在屋门口,互相对视一眼,咕咕抱怨几句,又把头埋在彼此肩头的羽毛里安心睡去了。
夜色,静美。人间,安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