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寂寞是蛰伏在暗处,等着时机扑咬人的猛兽。
习惯戴着眼罩睡的倪瀞忽从恶梦转醒,她惊坐而起,身上的被子滑落,眼前一片黑。手微微发颤地拉下眼罩,遮光落地窗帘透入微亮。
捞来电子闹钟,冷蓝光线显示十一点三十九分,她瞪着那数字,感觉有些喘不过气,直到数字由三十九跳到四十,她缓缓搁下电子闹钟,从一默数到三十,才掀开被子下床。
一室寂静。
她光着脚走到厨房,冲了杯热可可,走回卧室拉开窗帘,转眼满室明亮,日光正艳。
正中午,寂寞不让人那么难耐。
她轻啜一口热可可,半眯着眼适应刺目光线,想起那天也是同样的时间,天气几乎一样的好,也挂着大太阳……
不要想了,她告诉自己。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她移步到床头柜,手举在半空中,迟疑好久,直到铃声骤歇。
是不是人怕什么就会来什么?不愿去想那些过往,过往却偏要找上门。
她正想叹气,手机又不放弃地响了,同样的来电显示,这回,她按下通话键。
“路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醒了?”
那头带点沙哑低沉的醇厚嗓音,不可否认十分诱人。
“差不多。”
“昨天我问了Andy,他说你连休两天。”
“是。”
“一起吃中饭好吗?”
“不太好。”说完,倪瀞喝光热可可,觉得自己拒绝的口吻不够坚定,或许突然造访的寂寞帮了一把,催促她出去走走。
“既然不是不好,只是不太好,就一起吃饭吧。我在你住处楼下,十分钟后你能下来吧?”路维哲问。
“……好,十分钟后见。”
那头一阵怔楞,彷佛不敢相信她会干脆的答应,好一会儿才问:“你真的会下来?”
“会。”她心软了,“就当陪多年没回国的朋友吃顿饭吧。”
“我等你。”
不到十分钟,又是休闲衫、牛仔裤的简单装扮,倪瀞来到一楼大厅,路维哲一身黑色西装,见她走来面露微笑。
“你这样很好看。”
“昨天我的新金主说,我这样看起来像没毕业的大学生。”
闻言,路维哲好看的脸庞微蹙眉头,却没针对她的话说什么,只接着问:“想吃什么?”
“附近有家牛肉面,是七十岁爷爷开的店,面条Q弹好吃,牛肉香软,要吃吗?不过也许你比较习惯西方人的饮食,我们……”
“去吃牛肉面,挑嘴的你都推荐了,一定好吃,我对西方人的饮食从没习惯过。”路维哲笑着打断倪瀞的话,“散步能到吗?”
“大概要走二十分钟左右。”
“我们散步过去,这附近不好停车,我找了快半个小时才找到停车位。”
“在台北,搭捷运或公车比开车方便。”
“确实。下次我搭捷运过来,你这里离捷运站不远。”
“我不买车,才把房子买在捷运站附近。”倪瀞边往外走边说。
“这里环境不错。”
“是不错,所以我得努力陪笑、不断找金主才缴得起房贷。”她耸耸肩,无所谓的说。
路维哲神色复杂,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放进西装裤口袋,不这样,他可能压抑不了想抱紧她的冲动。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你问哪方面?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物质上过得去,至于精神上,做我们这行的,不外陪笑卖身体,养好身材、养好脸蛋,内在不用讲究太多。总归来说,无所谓太好太坏,能过上日子算不错了。”倪瀞说得平静。
“小瀞……”
“叫我Vivian吧,很多年没听到有人叫我小名,不习惯。我其实很好奇,你怎么找到我的?”两个月前,路维哲突然出现在招待所指名找她。乍见他时,她吓一大跳,吃惊得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后来,他总在周末来,再后来,隔两三天就来。
她原努力将他当一般寻欢客招待,但越是相处越没办法,因为他的目的不是寻欢作乐,是来找她圆过去没完成的梦。
如果她再年轻几岁,在她对爱情、人生还怀抱几分梦想,没被残酷的现实毁灭殆尽之前,她一定会对这样好的路维哲心动,只可惜,时间已晚,她心境已沧桑。
“只要有身分证字号,不难查到你的户籍,我请在公家机关工作的朋友查到你的住址、手机,幸好你的户籍地址填的就是现在的住处。来你住处跟了你两天,知道你的工作,我一开始无法相信,又过了三天,才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路维哲说得平静,耸了耸肩,朝她微微一笑。
倪瀞听完,沉默片刻,淡淡说:“你不该来找我。”
“不,你说错了,我应该早点来找你,这样你说不定……”
“我就不会从事八大行业吗?不,无论你早点或晚点来找,我的职业不会因为你而改变,若会改变,当初我不会下海。对我来说,人生始终是选择题,当初我没有选择你,后来我一样不会选择你。当初我选择陪男人喝酒赚钱,无论有没有你,我的选择不会改变。”
“你跟他……没在一起了?”
“你说蒋昊儒?”
“是。”
“若是在一起,我应该不会出来卖笑。”她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
“你们怎么分手了?”
“你出国留学隔一年,我妈生病,医生检查出来是肺癌,已经第四期。”
“倪妈妈还好吗?”
“很好,她解月兑去天堂了,不再受病痛折磨。”倪瀞笑了笑。
“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需要说对不起,跟你没有关系。”
他们并肩走在红砖道上,阳光温暖却刺目,倪瀞低头数过一格又一格,平抚了心情,又接着说:“那时医生建议使用标靶药物,但健保不给付,一个月光是自费药钱就要十几万。”
“蒋昊儒不肯帮你吗?”
“你觉得他有义务帮我吗?”倪瀞笑容里有着淡淡沧桑,曾经她也天真,觉得蒋昊儒应该会帮她、一定会帮她,或许这就是之后她受伤如此重的原因。“他没义务帮我什么,我不过是他看上的众多女人之一,而且是已经得手、失去新鲜感的女人,他更没理由帮我了。”
倪瀞永远忘不了那天,先前她打了许多通电话,但蒋昊儒一直没接,她只好到他公司去找人。
原本会热络接待她的总机小姐,见到她来态度冷漠,说蒋昊儒要开一上午的会,问她要在接待室等,或回家等蒋昊儒有空再回她电话。
当时的她若再机敏、世故些,一定能看出端倪,可惜她没有。她选择在接待室等,却连一杯白开水都没,从九点半等到十一点半。
事后,她多么懊悔自己不够聪明,傻傻相信粉红泡泡般的易碎爱情能在残酷世界存活,才会留在蒋昊儒的王国里自取其辱。
她忘了刚认识他时,他一通电话也不会错过,总在响两声后立刻接起,手机那头总是用一把温柔嗓音喊她“宝贝”。
得到她后,他开始忙工作,电话一通、两通渐渐不接,有时接了也只是淡淡问她什么事?
如果母亲没有生病,她或许还要很久很久才能领悟爱情如此残酷。
好不容易,蒋昊儒终于开完会,来到接待室,他修长的双腿包裹在笔挺西装长裤里,闲适坐上沙发,长腿交叠,脸上笑意很淡,“怎么没先约就到公司?”
刚得知母亲需要庞大医药费的她,满心把蒋昊儒当成救命浮木,想将满满的恐慌害怕对他倾诉,因而瞎了眼、蒙了心,感觉不出他的冷淡。
“妈妈生病了,今天医生说,标靶药物要自费,住院费加医药费一个月将近要二十万……”她急着告诉他坏消息,他的手机却响了。
他从西装口袋拿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唇角勾出温柔的弧度,朝她挥手,示意她安静。
“你终于打给我了。”蒋昊儒神情宠溺,“对不起,我现在有事要忙,一会儿再打给你,乖,等我电话。”
她脑袋一片空白,听着那暌违已久的温柔语调,后知后觉地想起,几个月前他也喜欢对她说,乖,等我电话。
挂了电话,蒋昊儒正要按掉通话键,她瞥见手机萤幕上显示来电者的照片,是她大二当时最好的同学、闺蜜……
她满脸不可思议的震惊,蒋昊儒却不以为意,起身对她说了一句,“等我一下。”
他离开接待室大概五分钟,她盯着墙上的挂钟,短短五分钟,彷佛天长地久。
再回到接待室,蒋昊儒手里拿着一张三十万的即期支票,他坐回沙发,将支票从桌子那头推到她面前,语气淡如清风,却犀利似刀般狠狠切开她的心——
“我们好聚好散,可惜你母亲病得不是时候,若是早半年,两百万我也肯给。一个月花费将近二十万,这三十万够你先度过一个月,下个月你得靠自己想办法。”
“刚才打电话给你的是……”
“是方羽歆。你不是看见了?我不打算瞒你,我在追求她。”
“你……她……”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完全不敢相信,他们才在一起半年!
蒋昊儒是个成功的商人,大一时,系主任邀他到系上演讲,她被指派负责接待、递茶水、递麦克风,演讲后,蒋昊儒给她名片,要了她的手机号码,她年轻不懂事,傻傻给了。
英俊沉稳的他打了几通电话约她一块吃饭、看电影,他耐性十足,陪她逛街、听她抱怨课业,整整追求她一年……
再回想那些前尘过往,倪瀞只觉自己傻得可笑。
蒋昊儒没说错,她母亲病得不是时候,若是再早个半年,千金万金他怕都肯为她花,可惜母亲晚了半年检查出病因。
蒋昊儒没说错,错在她傻气天真,错在她太晚了解什么是男人、什么是现实里的真正爱情。
那天十一点三十九分,她从蒋昊儒手上接过三十万的支票,她没看蒋昊儒的脸,而是看着墙上的挂钟,她告诉自己,要一辈子记住这一刻,要记住爱情真实残酷的模样。
她如行尸走肉般离开蒋昊儒的公司,曾经她傻傻以为遇见真爱、交出完整的自己,事实证明,女人值钱的只有身体。
走在人行道上,她想着逝去的恋爱,一直到疼痛过去,在现实中清醒过来后,她才明白,她拥有过的不是恋爱,而是交易。
蒋昊儒用金钱买下她最纯粹的一段付出,他们没有谁亏欠谁,说穿了是她不知天高地厚。
倪瀞不带感情,简单交代她跟蒋昊儒那段过去,抬头仰望路维哲,有一刹那想,如果当初不那么心高气傲,因为路伯母几句讥讽的话……
“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蒋昊儒。”路维哲打断她的思绪,说得平静。
“我知道,只是再也不想冒险去赌哪个男人会跟蒋昊儒不一样,这些年越是看得多,越是明白真心禁不起现实磨砺。”倪瀞回道。
“小瀞……”
“前面那家就是了。”倪瀞加快脚步,往前面挂着红色醒目招牌的牛肉面馆快步走去,不想听路维哲可能要说的话。
她跟他,早已经是句点。
他们点了两碗半筋半肉红烧牛肉面,一盘招牌综合卤味,等餐的空档,倪瀞到餐具区取两副不锈钢筷、两把不锈钢汤匙,用小碟子夹一些酸菜,加一匙辣酱。
一道高大身影笼罩过来,倪瀞正要转身,没料到熟悉的嗓音钻入耳。
“身为你目前的假金主,现在的状况我有点为难,究竟我该好人做到底,或是干脆揭穿你?那位『30 Under 30』先生刚才看到我了,你说说,我该表现出一点吃醋模样,或者对你们出双入对视而不见?理论上我半年付两百万,应该吃醋一下,你说呢?”
倪瀞抬头楞了一瞬,怎么不想遇谁偏就会遇上谁呢。
“白医生,真巧。”
“是挺巧的。”白峰齐似笑非笑,目光朝后头餐桌一扫,回来又望着她,低声说:“台北说小也不小,三番两次偶遇并不容易,看在我们挺有缘的分上,你希望我怎么做?继续假扮半年金主,或者不用?”
倪瀞一手拿筷子、汤匙,一手拿碟子,脸僵着,朝路维哲那儿看去,见他眉头微蹙坐在位子上向这儿看。
“你……”一时半刻,她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台北说小也不小,他跟她却接连两天不期而遇,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倪瀞想,八成是孽缘,正所谓冤家路窄。
咬了咬牙,她迎上路维哲的目光,迟疑顿时消失,说是鬼使神差也好,鬼迷心窍也罢,她转向牙尖嘴利又爱记仇的白峰齐,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麻烦白医生再委屈一次,假扮我的半年金主。”
白峰齐挑眉,兴趣被提上来,淡淡说:“白峰齐,山峰的峰、整齐的齐。”
“啊?”倪瀞一时模不着头绪。
“我的名字。既然要我继续扮你的金主,你总该记住金主的名字,叫白医生显得太见外。”
“嗯。”倪瀞挫败地应了一声,不该答应路维哲一起吃饭的,她后悔得太晚。
“叫我的名字吧。”白峰齐又说。
倪瀞没动,几秒后才明白他的意思,白峰齐也没动,直盯着她瞧,一会儿倪瀞终于妥协。
“白峰齐。”
“不对,我是金主,你应当叫得甜一点,Honey、Darling、峰齐,随你选一个。”他并不知晓他眼里闪着恶趣味,有几分捉弄人的得意。
果然是爱记仇的男人。
倪瀞想了想,“峰齐。”对着那张好看却爱记仇的脸,Honey、Darling之类她真喊不出来,哪怕是逢场作戏也没办法。
“这佐料刚好合我的习惯,你再弄一份,筷子、汤匙再多拿一份。”白峰齐直接拿走她手里的小碟,转身往路维哲走去。
倪瀞沉默,回头又装了一小碟酸菜、辣酱,补上一双筷子、汤匙,回到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