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您确定这宅子就这个价?”面对眼前这和气的门房,姜凌波不由得要再问上一遍。
这间位于宜康坊康福街的宅子闹中取静,出了坊门就是清流人家还有世代簪缨之属的因如坊,两进宅子只卖三十两金,相较她前面看的那一进宅子却要价五十两金,光线不算太好,不远处还是复杂的平康坊——平康坊是什么地方?是灯红酒绿的风化区——这间宅子可说是非常的好。
她急着要找房子没错,可也不是无头苍蝇般的乱找,她做了功课,四处探听过每个方的地价,还多问了两个牙人,这一问下来才发现自己那看似很多,其实却很少的财力不是每个地段的房子都能买得起的。
自信心被小小地打击过后,她缩小了范围,牙人异口同声的告诉她几个坊街就只有两处宅子要卖。
这间宅子采光好,宅门进去是小小的影壁,垂花门内是东西厢房,各有跨院或游廊可以到正房,西厢还有倒座房,前庭后院倶全。
不管从那一方面看,这间宅子都很合她的意,可这么好的宅子,价钱竟还出人意外的讨喜?不是说便宜没好货?
她忍着不去胡想,那人不过多问了一句,这宅子不会和那位王爷有半毛钱的关系,自己要是杯弓蛇影的随便代入什么,到时候不是那么一回事,可不就糗了吗?
这会子想什么都是白搭,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办了再说。
“娘子是觉得价钱多了还是少了?”门房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驼着背,看着有些辛苦。
“这宅子小女子怎么看都是好的,可只卖三十两金,会不会少了?”
“娘子是个诚实人,老头子也据实以告,”门房笑得露出几颗仅剩的门牙,“我呢,老了,这些年病痛缠身,孩子们也不缺老头赚的这份钱过日子,说要接我过去养老,半个月前我向家主人禀了这件事,老实说,老头子顾这门子有数十年了,感情也是有的,虽然家主人四季偶而来那一回,可也很是体恤小人,听见老头要辞工,便说就把宅子便宜卖了,就给小老儿当返乡车资,老头子不贪心,唯一条件是上衙门办过户时的钱得要买方来付。”
这倒是个理,不过这位户主还真是大方的人。
“我买了!”
“娘子爽快,那我们就打个契约,一事不劳二主,就请牙人做那中间人,一道去衙门吧。”
能做成这笔生意,牙人自然是乐意的,没有二话,陪着锁了大门的门房和让大雁推着的姜凌波一同去了衙门。
然后她的手上就拿回了新宅子的钥匙。
“什么,你在宜康坊买了间宅子?”因为决定要扩大铺子的规模,尤三娘这两天比平常更忙,接洽人手、讨论买地事宜……诸多繁琐杂事都要一一应对,才回家歇口气,就听见这消息。
对铺子的事情,姜凌波没有总揽,也不是做甩手掌柜,提议的人是她,钱她可以出,意见可以给,可铺子是尤三娘的,所以,她出钱,尤三娘出力,依尤三娘的为人,到时候才不会觉得自己占了谁的便宜。
人和人没有利益纠葛的时候,容易相安无事,一旦牵扯到银钱关系,关键时刻翻脸的人多得很。
她不怕尤三娘计较银钱,也相信她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只是因为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做起事来便显得小心许多。
再来找宅子的事也让她真的错不开手,连小包子都丢在家里给阿奴带了,瞧他一见到自己回来还扁起小嘴使小性子,这是埋怨他娘把他扔在家里,不带他出去,可等她拿出给他买的木剑和蛐蛐儿,立刻便舒展了眉头,哪还有半点可怜巴巴的样子,马上展现他老少通吃的笑容,萌得大家都翻了过去。
姜凌波点了儿子小脑门一记,小滑头!
“对不住,尤姊,买宅子的事先没有先跟你打商量,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吧?”回来就灌了两杯温茶的姜凌波也不啰唆别的,赶紧把事挑明了说,事急从权,她实在没那时间和谁细细商量。
“瞧你,我们是外人吗?说的是什么见外的话?你行事一向稳妥,买那房子想必是经过深思熟虑,要跟我打什么商量?再说了,我也不是那蠢笨的人,那些个贵人们怕也是看不起我这租来的破房子,进来都嫌碍眼,咱们想赚钱,不做投资,这钱可能就会长翅膀飞了。”
“我的好姊姊,你真是太明理了。”姜凌波挽住尤三娘胳膊。
“怎么,还希望我古怪难缠,好好痛骂斥责你乱花钱?”轻拍着她的手,尤三娘不由得要喟叹,见过会赚钱的人,可她就是没见过像凌波这样的赚钱法,也才几日,居然有能力买宅子了。
“咱们这都一块搬过去吧!”
尤三娘怔了下。“不了,我也过去,这算什么回事呢?”
“尤姊,说句肉麻的话,我们在血缘上虽然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你比我的亲人还要像是亲人,说你是我的亲姊姊也没人能说个不字,没有你,哪来的我?!”
“你这傻丫头,我只是做了人会做的事,有什么好说嘴的?”她不以为意,但是姜凌波发自内心的话仍让她觉得心中发暖。
“我离不了你,你又怎么舍得让我和善儿去住那空落落的宅子?”这是软硬兼施了,连小包子都拿出来充当诱拐利器。
“姨姨,就和我们一起去新家吧,善儿喜欢姨姨。”从新玩具里抬起头的小包子很有定见的附和了一句。
“这不是租约还没到期嘛,我们总不好说走就走。”尤三娘仍在做垂死挣扎。
“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咱和包婶说一声,约期还没到是我们不在理,那押金咱们就算便宜她,不要了。”姜凌波从不在小事上纠缠,她的雷厉风行多少是从上辈子的工作岗位上累积来,加上来到这里之后事事得自己拿主意,没有长辈宗族可以撑腰替她出头的地方,说一不二、独立的人格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
“哎呀呀,这一团乱……我看这么着,”尤三娘摊了摊手,“总的来说,你我手上都有事要忙,你那茶道的事我帮不上忙,不如你带着善儿和阿奴先搬到新宅子去,等我把这边的事情料理好了再过去。”这押金不拿了多可惜。
凌波轻轻抚模尤三娘比男子还要粗糙的手。“姊,咱们是一家人,要搬一起搬,你别可惜这些家具,这些家什就不要了,别舍不得,到了新家,我给你打新家具,高足的雕花大床,香榧木做的卷云纹梳妆台,放着海西风味的大玻璃镜子,红木衣柜,雕上你最爱的荼靡,花丝镶嵌的凤鸟屏风……”
尤三娘闻言,绷住的脸再也绷不下去。“得了,你当我是十几岁少女,眼皮子浅的只看见这些虚假的玩意,我瞧是你想要吧?”
“是啦、是啦,姊姊买给我吧!”姜凌波难得流露孩子气的憨态。
“真受不了你,你看看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尤三娘笑斥,脸上洋溢的是无尽的欢喜。
“娘子,我们真的有了新房子?”阿奴灿烂的笑着。她就知道她家娘子是个有福的人,跟着娘子绝对不会错。
“那说定了,咱们一起搬过去。”姜凌波非要得到尤三娘的点头。
“好好好,就一道。”
“吃过晚饭,咱们就开始打包东西吧。”打铁趁热,姜凌波拍板定下明天搬迁的大事。
在这暮色四合的黄昏和夜幕交会的逢魔时刻,这家人在看见新希望中热闹着,在热闹中朝着新希望走去。
到底只是换了个住处,馄饨铺子还是要在原来的地点营业的,姜凌波一行三人也就收拾了必要的细软,雇了崔亮的车子从平安坊来到了宜康坊。
清晨的阳光在朝霞后面露出隐约的脸,如丝般的金色在空气和微尘里飞舞,驱走了晚秋的凉意,灿烂又美丽。
就算没有刻意看黄历,也能看得出来今天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日子!
“两位娘子,你们这是发财了,竟然买下这么漂亮的宅子,听都没听说,不容易、不容易!”崔亮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两个丫头实在是有几分本事!
“哪里是,您也知道卖吃食,朝起晚宿的,赚的不过是吃饭钱,但家里人口越来越多,实在是住不下了,不瞒你说,买下这间房子还是向人借的钱,压力大得很呢。”尤三娘轻快的搭着话。
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俗话说财不露白,要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红眼病,见不得人家好,就算自家赚了金山银山,也是自己知道就好,用不着到处宣扬,就算这崔亮看起来壮实憨厚,不论如何,与人相交,掏心掏肺是真的不用,说话但求七分真三分假就可。
愿意有那七分真还是看在每回都叫上他的马车,他对自家的情况多少心里是有数的,说得太过虚假反倒难以取信于人。
“对,咱们家穷死了。”小陆善也不知哪来的根据,神来一笔的说道。
崔亮被他逗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倒是不吭声了。
是呢,这做生意,谁又能说十拿九稳的赚钱,家里没有顶梁柱的男人,只靠女人的两双手,是辛苦了。
尤三娘噗嗤笑了出来,拧了拧小包子的脸蛋,“咱们家就算穷,还是能喂饱你这张嘴的,不会饿到你的!”
“娘要养善儿,很是辛苦的。”
凌波笑着去拨弄小包子的衣领,不住靶叹,谁说孩子小,只知道吃饱睡,睡饱吃,什么都不懂?这小东西可明白得很哩!
从王府那富到流油的地界搬来和她这寄居旁人家里的娘一起生活,生活上的落差可能结实的给他上了堂课。
“穷只要穷得有骨气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们姊妹还是要努力挣钱,才能让日子过得更好不是?”
尤三娘嘴唇微翘,她就是喜欢姜凌波这股向上的精神,在她身边的人很容易就能感染到她的正面思想,自己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三只大包袱,一只小包袱一股脑挂在从车辕跳下来的大雁胳膊、肩上,崔亮则是不厌其烦的替姜凌波把轮椅搬上搬下,见到尤三娘将她安置妥当,才一把将小包子抱下马车。
姜凌波道谢,转头掏钱付了车资,领着家人入了新宅。
大雁麻利的将包袱堆在堂屋,也不掺和,自动守在门口。
尤三娘站在前庭,乐得阖不拢嘴,抬头一望,院墙的黑瓦映着难得的阳光闪闪发亮,门前铺着整齐的青砖,洒扫得干干净净,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欢喜得眉眼都挤在一处。
她寡居的这些年,住在砖墙大院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她心里面想着,往后她要更加把劲,指不定过个几年自己也能盖上这样的好房子,能把她那苦命的娘接过来一起住。
堂屋里是整套的高足家具,是姜凌波昨晚趁着夜禁之前,带着大雁去了一趟木工坊的结果。
有道是腰包里有钱好办事,挑挑选选,看中了的家具,现金结帐,木工坊的老板直夸她有眼光,赶着就让伙计将家具送来这里。
姜凌波因为自己不方便席地而坐,买的全是高足家具。
“你们不去自个儿的房间瞧瞧?看看还缺什么,也好趁机添置。”一个个都是心痒难耐的样子,她也不吊她们胃口。
“娘子,阿奴也有吗?”阿奴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愣楞地问道。
“东厢是姊姊的,你的是西厢。”
“走吧,我们各自去瞧瞧自己的房间,再互换着瞧。”有许多年尤三娘已经忘记什么叫孩子气了,可今儿个她竟也生出了些童心,笑呵呵的拉着阿奴的手便往东厢去了。
“娘,那善儿的房间是哪里?”
姜凌波他轻点的鼻子。“善儿跟娘一起睡不好吗?”被窝里有儿子可以抱,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福利。
耶!小包子跳了起来,乐得满地撒欢,“我最喜欢和娘睡了,娘又香又软最好了。”
姜凌波摇摇头,笑了。“也去瞧瞧咱们的房间不?”
“善儿推娘。”
“别,你要是跌了摔了,换我心疼,善儿赶紧长大,到时候再来帮娘推轮椅,娘等着享福。”
他一脸认真,“善儿以后会孝顺娘,让娘有享不尽的福!”
姜凌波乐得又在他胖胖的小脸上啵了好几个吻,吻得小包子咯咯笑。
正房有三间,有耳房和小小的套间,两明一暗,正房冰格纹棱窗外是已经含着团团花苞的早梅树,姜凌波心想,夏日可以在外头摆上个大缸,种上荷花,虽然不到四时有景的地步,夏冬也不会无趣了。
回到屋里来,最醒目的就是一张大大的架子床,盆架、两把玫瑰椅,两只绣墩,一只高高的菱花镜充作梳妆台,再一个长柜,就别无他物了。
小包子在床上尽情打滚,跟撒泼的猴子没两样,姜凌波也不阻止,由着他自得其乐去。
也不过片刻,参观过自己房间的尤三娘和阿奴一起过来,阿奴曾是姜凌波的贴身丫头,来到和以前相似的环境,居然不忘先前的规矩,先在外头喊了声娘子,等姜凌波应声这才进门。
打量过姜凌波的房间,尤三娘很不安且内疚了,她万万想不到姜凌波真的给她买了那么贵的梳妆台和雕花床。
“我以为你说要买那些昂贵的家具就只是玩笑话,你怎么就当真买了一屋子的东西?看看这里,反倒你自己什么都没有。”
“姊姊说什么呢,妹妹这不是行动不方便嘛,塞那么些东西在房里还能动吗?要被我粗手粗脚磕坏了,那该多心疼,搁在姊姊房里,就当替妹妹用了呗。”
尤三娘咧着嘴,眼角却有泪珠子滴滴落了下来,伸手一抹,掌心热呼呼的。
“瞧我这脸糙得什么似的,要哪梳妆台有何用?”管着铺子,头发总是扎成一把梳成髻,挽上头巾,怕的是油烟,从来就没在脸上抹过些什么,涂脂抹粉那些对她来说实在太遥远。
“往后姊姊要是有了心仪的人,可以让他站在梳妆台前替媳妇儿画眉。”
尤三娘跺脚了,眼睛转啊转的,难得露出小女儿娇态。“最好是有那一号人,梳妆台什么的等他给我买就是了,还用得着让你花钱。”
“嘻,那小妹就等着姊夫啦!不过那马帮的乔郎君我瞧着就挺不错,没有他我们哪来的辣子、番椒,也做不成泼辣大馄饨。”
阿奴赶紧帮腔,“阿奴也等着。”
“你这丫头!什么人不好说,说一个出门就像丢了的人!”尤三娘作势要掐姜凌波。
阿奴可不干了,掩护着自家娘子,三个女子玩起了老鹰抓小鸡,小包子不堪被冷落,也尖叫着加入混战,一时间,屋子里传出又叫又笑又嚷的热闹声响,连远处的大雁都听见了。
“倒是忘了问你,房间可还满意?缺什么不?”喘了口气,姜凌波没把自己的丫头落下,不忘要问一下对自己的房间满意否。
尤三娘也关切的伸长脖子往她望去。
阿奴全无心机的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娘子给阿奴的都是最好的,阿奴欢喜极了。”
她知道自己和尤三娘不能比,也不懂那些什么木料等级的,就算尤三娘房里的家具看起来漂亮又繁复,但是自己房里也全是楠木家具,简单又大气,合了她的心意,果然娘子是知道她的。
“那好,咱们从昨儿个忙到现在,不做顿好吃的来犒赏自己怎么可以!”
说到吃,大伙的肚子都饿了。
“也是,今天是咱们乔迁的好日子,说什么也得做出个席面来。”虽然她们没有照着那些习俗规矩走,赏自己肚子一顿饱总是要的。
“阿奴去烧火。”勤快的丫头马上自告奋勇。
“大家都忙得够呛了,咱们今天不开伙,去外头吃。”都累得不轻了,干么还为一顿吃的把自己折腾个半死,划不来。
再说刚搬过来,厨房里冷锅冷灶,要收拾,改天吧!
众人附议,于是又锁了门,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