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实满满的稻穗饱和壮硕,一串串连成一大片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稻海。
入秋了,是丰收的季节。
健康位于南方少山的平原,雨水丰沛,支流遍及,每年有充足的水源供给附近几座大田的农耕,一年两获,再加上邻近大湖,还有捕捞不完的渔获,尽避边关地区连年来大小战役不断,可是相隔千里,金戈铁马和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干扰不到这儿的平静,百姓们安居乐业,是个富裕又平和的小城镇。
此时,一辆平实无华的驴车行驶在沙尘漫起的官道上,不像在赶路,倒似出外野游一般慢吞吞的,车内的人儿也不急,一手拿著书,一手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枣茶,随着驴车的晃动轻轻摇摆着身体。
那是一名穿着茜色衣裙的小泵娘,年约十三、四岁,眉宇间带着浅浅的慵懒,虽然她的模样不是让人一见惊艳的绝色,却有股耐人寻味的韵味,她的表情也和年纪不太相符,平静得宛如山间潺潺流过的小溪,任他落花风涌,打了个漩涡照样河水东流,不因外界的打扰而大起波澜。
在她身边伺候的是个眉目清秀的丫鬟,看来不甚起眼,温顺的添着茶水,不时搅动红泥小火炉、加加炭火,让炉上的陶盅维持着微热的温气,不烫舌也不凉胃。
驾着驴车的是一名五十开外的老叟,他的掌心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手指粗得像在石砾堆里磨过,初看他的双手会被吓一跳,想着一个驾车的老头哪来的沧桑,不就是被大户人家养着的车夫,只要驾驾车而已,不做粗活,但是在那双恍若死水的双眼中,不时闪过令人一肃的锐光,满布风霜的脸上有着不容小觑的坚毅。
“小姐,妳歇一歇吧,在车上看书伤眼,妳瞧这一晃一晃的,眼睛都要看坏了。”青桐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心事也憋不住,像只麻雀,总爱喋喋不休的唠叨。
“好,再看一页。”知识就是力量,她的起步慢,要多看一些,以补某方面的不足。
“妳方才也说再看一页,可是一页之后又一页,整本书都快看完了,小姐,那么艰涩难懂的书,妳怎么看得下去?”青桐受不了的摇了摇头,她只看了几行就眼花撩乱、头昏脑胀了,根本没法耐着性子往下看。
“我倒觉得挺好看的,非常有意思。”就是印刷差了点,字体有些模糊,老要用猜的。
佟若善自得其乐的靠着车壁,不以为苦的看着她好不容易找来的医书,久远的记忆宛如昨日般涌现,既熟悉,又陌生。
外公用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语气说——
明明是过目不忘的医学天才,为什么偏偏就是学不会,为什么呢?
是呀,为什么学不会?她虽然不敢自夸过目不忘,但是再艰涩难懂的文字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十之八九都能记住,再看第二次就能完全记住了,十年、八年内都不会忘记。
两、三岁时她便展露背书的天分,能轻轻松松的背出《李时珍草药谱》,精通药理、身为中医的外公一听,高兴的大喊后继有人了,一心要培养她成材,将一本又一本的药草书籍往她面前堆。
所以她小的时候大多住在乡下的外公家,跟着外公上山下田的采药草、种药草、辨识药草,还学习如何用药草救人。
可惜世上无完人,她唯一的缺憾竟是……
沉迷书中的佟若善忽然想起这一切那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她已经不是忙得没日没夜的脑外科医生,而是母亡,父再娶,寄宿姥姥家的小彪女。
她有爹,有继母,有一兄长、一继弟、一继妹,还是个侯府千金,只是……没娘的孩子注定得不到完整家庭应有的关爱。
“小姐,妳就歇歇吧,不要累着了自己,要是奴婢没把妳照顾好,让青蝉姊知晓,奴婢又要挨骂了。”小姐太不懂得照顾自己了,没人盯着不行。
青蝉比青桐大一岁,今年十六了,她和青桐同为佟若善的丫鬟,青蝉为人稳重且聪慧,掌理着小姐的屋内事,如小姐的银钱、首饰,还善做帐。
不过青蝉比青桐晚来到佟若善身边服侍,她原本是侯爷夫人的一等丫鬟,就得夫人器重。
当年程氏怀第二胎时,意外发现丈夫在外私养外室,对方还有了和她差不多月分的身子,侯爷迷恋外面的女子带回府中立为侧室,夫人一气之下动了胎气,女儿才七个月大便早产了,也就是佟若善。
不足月出生的佟若善自幼身子骨就弱,一度被大夫断定活不过三个月,要及早做准备。
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不心疼,程氏豁出命了也要把女儿养活,不让外室女得意,怎奈产后虚弱,加上丈夫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让她郁结在心,没多久就把身子拖垮了。
无可奈何之下,她将养了一、两年,哭声像小猫呜咽的女儿送回娘家,交由娘亲代为照顾。
只是她以为会有所好转的身子却每况愈下,又拖了两年终是撒手人寰,临终前她连女儿最后一面也没看到。
原本母丧,身为子女都该回来奔丧,但是大佟若善四岁的大哥佟仲阳却阻止她回府,她只好继续寄宿在姥姥家,今年她都十四岁了,侯府那边还是没派人来接她。
青蝉是夫人死后才来到佟若善身边,她来的时候还带来夫人留给小姐的嫁妆,一匣子的首饰、房契、田契、几间傍身的铺子、一座茶园,可见青蝉是个忠心不二的。
可是谁也料想不到,真正的佟若善早在十岁那年就死于伤寒,在死了一夜又复活的,是来自现代的灵魂佟若善,她死于医院的急诊室,一名激动的伤员一刀刺中她的要害。
如今佟若善稚女敕的身子里装着成熟睿智的女人灵魂,难怪能心如止水,面对任何事皆能淡然处之。
佟若善轻笑道:“妳就那么怕青蝉吗?”
“不是怕,是敬重,青蝉姊姊明明只大奴婢一岁,可是只要她两眼一瞪,奴婢连手脚该往哪儿搁都不晓得了。”青桐就担心自己什么没做好,让青蝉姊失望。
“人家是丫鬟,妳也是丫鬟,为什么妳这般无用呢?”
佟若善不是刻意要培养出文、武两个丫鬟,只是想一个管她的账册,一个充做剽悍的保镖,拳脚功夫过得去,保她出入无虞就好,谁知文婢是有了,武婢却成了活痨,除了力气大了些,能挡三、五个粗壮婆子外,还真是一无是处。
“小姐,不是奴婢无用,是青蝉姊太能干了,一个人能抵十个,不像奴婢只会伺候人,什么盘账、算账,光看奴婢就头脑发晕。”
青桐就是女人无脑的代表,她不爱看书,是在自家小姐的强迫下学着认字,但十个字中有四个字不认识,读起书来坑坑疤疤的,但她最怕的还是抄写,她自己写出来的字,连她自个儿都看不懂。
“妳的意思是,每个月的月银也要减半喽?毕竟妳连青蝉的一半也抵不上。”佟若善揶揄道。
“不要呀!小姐,奴婢也非常认真的在做事,妳瞧,奴婢把妳伺候得妥妥当当的,没磕着妳也没累着妳,奴婢还是很有用处的。”青桐很卖力的彰显自己有多好用。
是甘草的用处,佟若善在心里好笑的想着。“到地头了没?我这身骨头快晃散了,真让我散了架,周嬷嬷定会剥了妳的皮。”
周嬷嬷是佟若善的乳娘,从小就照顾着佟若善,周嬷嬷的丈夫和两子一女留在侯府并未跟来。
“小姐妳等一下,我问一问老炭头。”青桐说完,敲敲车壁,隔着木板问道:“老炭头爷爷,到了没?小姐坐了大半天的车,身子骨撑不住呀!你帮忙赶赶路呗!”
老炭头坐在车辕上,吆喝一声,声音宏亮的回道:“小姐再忍忍,快到了,转个弯便到咱们的地了。”
人无远虑,定有近忧。
佟若善来到这个历史上不存在的国家,头一年她过得很混乱,就像得了三魂七魄不全症似的,一下子好似在现代的开刀房执刀,做开脑手术,一下子又穿到古人身上,被迫学着她毫不擅长的书画琴棋,每日还要默写一千字簪花小楷。
一开始,她的身体和灵魂产生排斥,格格不入,脑子想的和身体做的完全不同调,常闹出笑话。
好在那时有大病初愈打掩护,她可以一边装傻,一边适应突如其来的古人生活,以眼睛去观察,并了解这世界的一切。
她用一年的时间融入这个环境,并以滴水穿石的方式让身边的人不自觉的接受她与以往不同的转变,让他们以为她只是长大了,变得比较懂事,有自己的主见。
她的亲娘生前的确留给她不少东西,可是庄子、铺子、田地不能卖,她名下的资产要等她出嫁了才能动用,否则将充为公中,换言之,她是坐拥金山银山的穷人,每年铺子、田地的租金都存在钱庄,不只她动不了,武宁侯府的继母也休想动一分一毫,算是一种保障吧。
至于她手边全部的财产,还不到两百两。
为何?
她姥姥虽然是程家的老夫人,但是姥姥是嫁进来当续弦,丈夫的前妻生有两子两女,在姥姥入门时,四人已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了,只小姥姥不到几岁,在姥姥接手中馈不到五年,两名继子陆续成亲,继女们也嫁了。
姥姥前后当不到十年的家,就被成年的长子夺了权,由长媳接任当家主母之位,姥姥虽然也生了一子一女,但一双儿女尚年幼,无力抗衡,姥姥便死了心放手,把心思全放在照顾两个亲生孩子上头。
后来姥姥大部分的积蓄都给了女儿当嫁妆,自个儿留在身边的银子并不多,再加上程家是大舅一家当家作主,想当然佟若善这个长年寄住的表小姐能有多少月银,一个月给她二两银子已经算厚道了。
可是这二两银子还包括她三个丫鬟、一个嬷嬷的花用,每个月的月银一发,她根本所剩无几,常常捉襟见肘,虽然姥姥常用体己钱贴补,还是入不敷出,而且她因为早产的缘故,身子骨不好,常要用药固本,所以银钱的局促更为明显,好几次到了要当首饰的地步。
不过人是在逆境中培养出韧性,一见自己的银匣子里只剩下几块碎银,没法发挥现代医术的佟若善想到卖药这个法子,她背的最熟的是方剂,随手拈来便是这时代没有的药方。
药方是不卖的,只卖制好的成药。
有鉴于药汤的苦涩,她被灌了上百碗苦稠药汁,决定将其制成药丸子、药片,吞服方便,不用花费时间煎药,也不那么难以入口。
佟若善用剩下的银子买来较便宜的药材,先从简单的做起。
桔梗、薄荷、甘草、荆芥、金银花、牛蒡子、淡豆鼓、连翘、淡竹叶、桑叶、钩藤、白菊花,制成感冒片,用法是日服三次,每次六片,开水送服,辛凉解表,清热宣肺。
止泻丸是用赤石脂、干姜、粳米制成,功能是温中、涩肠、止痢,能治久痢,月复痛、便脓血,舌淡苔白,滑月兑不禁。
这两服药看起来制法不难,但是对学西医的佟若善来说还是有点难度,好在有外公替她打下的中医底子,她在失败了几回后,终于成功的制出一瓶瓶的药。
不过要把药销出去也是一门学问,佟若善带着丫鬟走遍了健康城的大小药铺,仅一家快倒闭的小药铺,店主在接下她塞过去的一两银子后,才勉强答应以二八分帐的方式让她寄卖新药。
头一个月药卖得不好,乏人问津,毕竟这间药铺又小又旧,非不得已没人肯踏入。
就在铺子快关门前,一名月复泻不止的老人从铺子前经过,他已经拉得快虚月兑,只剩下一口气喘着,路经此地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他命仆人到铺子里捉一帖药试试。
铺子的伙计因老人要得急,随手拿了一瓶成药给了仆人,心想他这是急症,直接服用比较快,等不及煎药。
没想到老人服用后,不到一刻钟,情况就好了许多,接着虽有稀泻,但量不多,吃过几次药后居然就全好了。
原本是要抬回去等着发丧,殊知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为此还送了只匾额前来,以表感谢,从此打开感冒片和止泻丸的销路。
如今几年过去了,那间药铺成了那条街上最大的药铺,光卖感冒片和止泻丸就赚得钵满盆溢。
因此得利的佟若善也小有收入,虽称不上腰缠万贯,但至少不再因为缺银少金而困顿。
靠山靠水不如靠己,她又决定买块地自个儿种药草,后来她看中山脚下那约四亩大的田地,只花了她二十两银子,毕竟没人好依靠的她最好低调些,不要做林中秀木,若让人家知晓她脑子里有上千种方剂,怕是祸不是福,如非生活所迫,能不用就不用,以免引人觊觎。
“小姐,到了、到了!我看到我们之前来看的那块地,我们有黄澄澄的稻米好吃……咦!那是什么,怎么都长草了?该死的老贼头,拿了我们的银子却不好好栽种!”看到朱三站在杂草丛中,青桐气呼呼的破口大骂。
“那叫三七,是一种药材。”佟若善摇头一叹,唉,叫她看书不看书,丢人了吧,连疗伤圣品也不认得。
“药材?”在青桐看来明明是野草。
“是疗伤用的,止血最有效。”三七是多年生植物,很好培育,能摘上几季,但是没多少人注意到它的疗效而忽略。
“是吗?”青桐还在心疼好好的田地不拿来种稻却种草,甚至想着小姐不会被骗了吧,要不就是看医书看傻了,把草当成药了。
驴车一停,老炭头手脚利落地从辕杆上跃落,他目光锐利的看看四周,这才走到车边,口气恭敬的请小姐下车。
“啊!空气真好……”佟若善下了车,伸了个懒腰,用力深呼吸一口气,空气干净,没有一丝污染,天空是漂亮的湛蓝色,草色茵绿,风中带着微凉的秋意,真舒服。
只可惜地上多是泥泞,前两天下过雨,秋雨绵绵,不大,却十分烦人,要断不断的,伞遮不遮都怪得很。
“小姐,空气是什么,能吃吗?”青桐不解的问。
佟若善好笑的瞟了她一眼。“吃货。”
“小姐,奴婢不是吃货。”她又不贪嘴。
“嘘!听听风声。”果然要走出四方墙才感受得到,被关在后院的女人只有井口大的天,看不到风起云涌。
“风声?”青桐一脸困惑,不就咻咻咻的,有什么好听的?
“风在唱歌。”佟若善微瞇起眼眸,听着秋之颂在耳边回荡。
青桐赶紧从驴车内取出一件短毛披袍给小姐披上,忧心的道:“小姐,妳又发病了吗?”要不然怎么老是这么奇怪,听都听不懂。
佟若善白皙得透亮的面容浅浅一笑。“青桐,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带妳一道出门吗?”
青桐很老实的摇摇头。
“因为妳笨得傻气,逗来很有趣。”傻一点才不会想太多,人因多智而烦恼,她这样很好。
“小姐……”青桐不服气的嘟起嘴。
“好了,咱们去见见朱三,他把我的药田整理得不错,很是有模有样。”绣着紫色桔梗的粉色绣花鞋沾上泥巴,佟若善并不在意,反倒像是到郊外踏青的闺阁小姐,莲步款款,来到田边后,她优雅的掬起一片三七叶,对朱三吩咐道:“趁着入冬前把三七叶全采收了,晾晒干之后磨成粉,我过段日子让人来收。”
“是的,东家。”
“还有,等田里收拾好了,你把田亩地都搭上遮风挡雪的棚子,做暖室培育,两亩种天麻,两亩种黄茋,我会教你种法和地热法,明年春天就能收成了。”
“冬天种药草?东家,这能成吗?”朱三困惑的反问。一入冬,药草怕是全都要冻死在土里了,搭了棚子指不定也不管用。
“你照做就是了,若是能成,清明前后便能卖出高价。”佟若善估量着,那时药草正栽种,十分缺货,要个好价钱不难。
“是。”
身为侯府千金,佟若善没想过要赚大钱,在前一世,她是一间大医院的知名医生,每日排队求诊的病患多到应接不暇,她有房、有车,还有直线上扬的存款,她什么都不缺,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标竿人物。
在她短短的三十五年岁月中,她唯一缺乏的居然是玩乐,有得是钱却没时间花,吃在医院的餐厅,睡在医院的休息室,每天面对的不是病人便是病理报告,七十几坪的大房子形同旅馆,一个月住不到七天,还要缴管理费。
如今她有重来一回的机会,她想轻松一下,不要再过着被时间追着跑的日子,自在一点、惬意一点,看看医书,练练让外公摇头又叹气的毛笔字。
毕竟她能过的松散日子不多了,在这普遍早婚的年代,也许再不到两年她就得嫁人了,到时她要面对的是一大家子,由不得她顺着性子来,该妥协的还是得妥协。
不嫁?这可能吗?
即使在现代,不婚族也承受着一定的社会压力,不论远近亲疏,见面的问候语很少有不问及婚姻状况的,何况是男尊女卑,又有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观念的古代。
所以佟若善毫无这方面的挣扎,她是个相当理智的人,有时甚至显得有些冷血,她认为只要不动情,和谁相处一辈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她就当做多了一个室友,以及播种的牛郎,就算他坐拥妾室,宠爱别的女人,也没关系,她只有一个要求,她得是掌权的正室。
无爱便无妒,不贪便能心安理得,至于爱情这玩意儿,能不沾染就尽量别沾染,那是撒上糖花的罂粟,会害人的。
距离药田不远的半山腰上,长了两棵快百年的老茶树,想起自个儿偏爱的花茶,手痒的佟若善便带了话痨子青桐上山采茶去,老炭头就在茶树附近守护,身子倚树打盹。
一会儿功夫,两人采了满满一箩筐,借了朱三家的厨房,佟若善有模有样的炒着茶,一箩筐的茶叶快火一炒,浓缩剩下不到四分之一,茶香四溢,她用了个小瓮装着带走。
***
上了驴车往回走,走到一半,又下雨了,来得急的秋雨打得车顶咚咚作响,雨势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不少雨水从车窗的缝隙打进车内,车里一片湿漉漉。
老炭头在车外喊道:“小姐,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也好。”佟若善回道。
“小姐,雨下得这么大,我们会不会赶不上回城?”青桐有些担心的问。城门一入夜便关上,进出不得。
“赶不上就赶不上,就跟姥姥说我们被云空大师留宿,听他讲道说经。”佟若善依旧淡定,况且与佛有缘这个借口十分有用。
“小姐,前面有间废弃的道观,咱们先去那儿躲躲雨吧。”老炭头又在车外喊道。
“好。”佟若善应了一声。
老炭头将驴车停在道观前,青桐马上护着小姐跑了进去。
“小姐,这样真的好吗?”青桐看着供坛上蒙上灰尘的三清道祖佛像,一边问道。
“天雨路滑,赶路更危险,不想白白送命就将就点,还是妳要跟姥姥说她的外孙女不守闺训,偷置私产?”
佟若善带着丫鬟出城是瞒着人的,对外她宣称是到庙里上香,求只平安符,事实上驴车是往另一个方向赶,与庙宇背道而驰。
其实她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她常常以上香为由出门,去庙里晃了一下便离开,改去做她自个儿的事儿,偏偏她不知哪里入了云空大师的眼,一老一少,一方外中人,一世俗小姐,两人竟然结成忘年之交,每回她一溜闲,就连不该打诳语的云空大师都会为她打掩护,不过知晓他们私底下小交情的人很少。
青桐也搞不清楚云空大师是真心喜爱她家小姐,还是四大皆空,众生平等,反正他俩说的禅语她永远也听不懂。
“小姐,这里我清干净了,妳先坐吧。”一入观便很忙碌的青桐,很快清出一块空地,她将毯子铺在地上,让小姐坐下来休息,接着她顺便把道观稍加打扫。
这就是身为丫鬟的奴性,看到脏污就想清。
“去热壶茶来,有点凉。”佟若善将方才炒好的新茶递给青桐,她先试试味。
春有茉莉秋有桂,回去后她还要摘些桂花,混着茶叶做成桂花茶,像她去年做的茉莉花茶就很成功,清香味自然持久,她还试过用兰花和荷花入茶,但香气不足,没法把茶香味衬托出来,她想明年再试一次,挑选新的品种。
“小姐,喝茶。”
携带方便又好用的红泥小火炉再度派上用场,装着八分满水的窑烧陶壶置于炭火上,白雾状的水气漫散开来,驱走了秋雨带来的凉意,让人有四肢回暖的感受。
“青桐,妳越来越贤慧了,可以嫁人了。”佟若善调笑道。贤妻良母的好苗子,换成是她,绝对做不到这般无微不至。
“小姐,奴婢才十五,不急着嫁人,况且青蝉姊的年纪还比奴婢大呢,要嫁也是她先嫁。”青桐还想陪着小姐,以后当小姐的陪嫁。
佟若善没好气的睨她一眼,说她傻,她还真傻。“青蝉没有家人,早嫁晚嫁随她心意,可是妳爹娘健在,他们总不希望妳一辈子当个丫鬟。”
青桐有一大群兄弟姊妹,家里却只有几亩薄田,所有人吃不饱也饿不死,她爹娘逼不得已,只好在她三岁时把她卖入佟家。
她刚当小姐的丫鬟时,小姐穷,她连带的也穷,她们和周嬷嬷三个人又寄人篱下,只能尽可能省吃俭用,那时她除了三餐和季配两套衣服外,没有月银可拿,等到老夫人发现她们的窘况后,才发一些银两当日常所需,她才有少得可怜的月银能够拿回家。
不过真等到主子有钱了,可以给她更好的月俸时,她和家人的关系反而疏远了,因为兄弟姊妹都长大了,各寻各的活路去,反倒少有往来,只有她爹娘偶尔会来探望。
“当丫鬟有什么不好,小姐待我好,又给我银子,我要一辈子跟着小姐。”青桐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可当年无饭可吃的饥饿感,彷佛一道阴影,长存心间。
“傻丫头……”
忽地,在道观外把门的老炭头忽地飞身入内,挡在佟若善和青桐主仆俩身前。
“怎么了,老炭头。”青桐有些紧张的问道。
“有人来了。”在三里外。
“有人?”
老炭头不是程家的家生子,也非佟若善带来的佟家下人,他是三年前昏倒在山涧旁的异乡客,一身江湖人打扮,手边还留着半截的刀,背后被砍了一道见骨的伤口。
也是他命不该绝,正好遇到佟若善,她打了一把手术刀,那时刚拿到手,尚未开锋,便拿他来试刀,并以桑皮线替他缝合伤口。
老炭头发了三天高烧,居然让他扛过去了,此事过后,他成了佟若善的私人车夫,他只为她一人赶车,对于其他人皆视若无睹,自然而然地,他也被归于佟若善的人,每个月拿二两月银。
“老大,这里有间道观,我们去进躲雨……”
几匹快马由远而近,哒哒的马蹄越来越大声,在雨声中,有种叭答叭答的回声,地面也跟着微微震动。
蓦地,马蹄声在道观附近戛然而止,有道嗓门大得像熊吼,连不会武的佟若善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自觉螓眉一颦。
“他们要进道观?”
“小姐莫惊,老炭头在。”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小姐一分一毫。
“我不怕,就怕人一多,气味不好。”佟若善配了几种防身的迷药随身携带,倒是不惧歹人为恶。
老炭头嘴角上扬,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小姐,向来枯水般的双瞳轻泛笑意,多了几分活人的生气。
“老大,不要逞强,让我们扶你,中了一箭非同小可,你这伤再不看大夫就要废了……咦!怎么有人先占了……”明明是一间破道观,屋顶还破了个洞,居然有百姓在此躲雨。
“你们没看到外面的驴车吗?是我们先来的,不能赶我们走。”怕被赶出道观淋雨,傻胆无敌的青桐连忙严正声明。
佟若善真后悔自己没有捂住她的嘴巴,她没看见人家带剑背弓,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吗?
“呵呵呵!小泵娘,妳别担心,我们只是路过的漠北军,在此暂歇避避雨而已。”说话的是一名不带血气、面白无须的男子,看来约莫二十一、二岁。
一听是漠北军,老炭头绷紧的神情略微一松。
“你们是漠北军?漠北军不是应该在漠北打仗,跑到我们健康城干什么?难道蛮子要攻过来了?!”一说到战争,青桐面露恐惧,连脖子都缩到看不见了。
“莫怕、莫怕,没的事,有我们漠北军守着,北方蛮子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们将军一刀能砍一百颗契丹人头颅。”刀起刀落毫不迟疑,跟切面团一样简单干脆。
“莫不破,你话太多了。”若是主将未坐镇大帐的消息传出去,于军情不利,且他泄露军情,依照军法,得挨三十大板。
因为被老炭头挡住,佟若善瞧不见在道观另一边席地而坐的兵痞子,可是沉厚如酒的嗓音一出,她心里不免为之震动,好像听见大提琴醇厚有力的乐音。“咦!声音真好听……”一发现自己无意识的说出心里的感想,她的脸颊立即染上酡红。
她的嗓声虽然轻柔,近乎耳语,可是道观里除了不会武功的青桐外,其他男人全都听见她说的话,不约而同的挑眉谑笑,看向伤了腿、脸色微白的孤傲男子。
莫不破又道:“咳!这位姑娘,妳喝的是什么茶,闻起来很香,可不可以给我们一杯暖暖胃?才刚入秋就冷成这样,漠北今年的冬天又难过了。”北方蛮子肯定又不安分,抢粮抢女人。
“青桐,杯子。”
“是的,小姐。”青桐从形型竹篮中取出三只陶杯,一一斟满了才递给对面的军爷。
“来,你先喝,这茶真香,光闻就口齿生津。”
“入喉铁定甘甜,瞧这茶水的清澄,浅浅的金黄色。”
人多杯少,莫不破先把拿到手的第一杯茶送到众人的领头面前,不是邀功,而是出自敬意,真当亲大哥看待。
腿受伤的男子一接过茶杯便要就口一饮,却被佟若善出声阻止,“等一下,你身上有伤吧?”
男子一顿,沉声反问:“那又如何?”
“茶对伤者不宜,不利于伤口的愈合。”佟若善解释道,任何刺激品都不该入口,像酒、茶之类的,饮之会加快血液流动。
“妳是大夫?”莫不破顿时两眼发亮。
“不是。”佟若善否认得极快。
“那妳懂医理吗?像是什么药对伤口好,什么药具有疗效?”莫不破没想过人家姑娘的声音听起来还很稚女敕,完全不像行医多年的医娘,着急的认为逮到一个是一个。
“我不……”佟若善想说她不会医术,以免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偏偏她有个专扯后腿的丫鬟,三两句话就把她出卖了。
“我们家小姐可神了,把肚皮剖开掏出肠子洗一洗,切掉坏掉的肠子再把其他肠子缝连在一起,然后再把肚子缝起来,居然没死耶,一天后还活蹦乱跳,照吃照喝……”青桐的话语猛地一顿,吓!她说错了什么,怎么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像在看金子似的闪闪发亮?
她根本不晓得她的话引起那群漠北军多大的兴致,他们的目光投向老炭头身后茜红色衣裙的女子。
莫不破兴奋的问道:“姑娘,妳会把人的肚子剖开再缝合?”而且人还活着?
“我不是……”这个青桐,到底知不知道给她惹来什么麻烦啊!佟若善抚额轻叹,暗暗祈求雨快点停,她才能快点离开。
“妳有好医术就该救难扶危,来来来,别害羞,相逢自是有缘,也是老天注定的缘分,我家老大那条腿就托付于妳了,咱们大弘国的兴衰就看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