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李玦心乱如麻,躺在李玦身侧的墨成宁很快发现她的不对劲。
“大嫂,可是哪里不舒服?”她起身忧心忡忡地看向翻来覆去的李玦,伸手探向她额头,却是一片湿凉。她心下一惊,赶紧起身点灯。
她立在床边,柔声道:“不舒服要和我说一声,要是大哥知道了肯定怪罪我。手给我。”
李玦柔顺地伸出皓腕,墨成宁往上一搭,轻声道:“大嫂,你思虑太过,损伤心脾,因而心血不足,血不养心……”她认真地低声叮嘱她,轻轻拍了拍李玦冰冷的掌心,未料李玦忽地手掌一翻,扣住她右腕脉门,一股炙气注入,她右手登时酸软无力。
“成宁,对不住了。”
墨成宁大为惊骇,不及细想便用左手掏出贴身银针往李玦手背一刺,李玦吃痛放开她。
墨成宁急奔至房门口欲夺门而出,尚未拔开门闩,便被李玦用含光剑挡住去路。墨成宁一咬牙,抄出今早才买的贴身匕首,格开李玦的剑。
“为何要杀我?”墨成宁才挤出这些字,出招便稍缓,差点被刺中,只得凝神接招。
两人在忽明忽灭的烛火中交手显得绑手绑脚,李玦顾忌荀非和余平,不敢有太大声响,只得加速出招,不让墨成宁有机会嚷嚷。墨成宁心一横,随手撒了一把带麻药的银针,便持匕首贴上前去。李玦哪里肯让她接近,含光剑剑势在墨成宁面前形成一道光墙,将大多数银针击挡下来,又踏着莲步避开剩余银针。
墨成宁见她露出破绽,迅速欺上前去,却是中了李玦的计。
“撤!”李玦轻喝,手如游蛇般拂过墨成宁腕间,墨成宁忽感一阵酸麻,匕首便落下了。
她向后一跃,眨眼间,李玦剑尖已指在她咽喉上。
“成宁,我就是这样一个贪心的女人。我不想负了师哥的爱,也不想让袁大哥怨我恨我,对不住了。”剑尖颤动,语气坚定。
墨成宁怒道:“你将我杀了,好让大哥不知道你心里早有了别人,却要他一辈子痴等着你!你好狠的心!”
李玦心一紧,长剑匡啷一声落地。看着地上闪着寒光的含光剑,只觉连长剑都在冷眼嘲笑她的失败,双腿一软,便滑蹲下去,“哇”一声哭了出来。
墨成宁正想踩住长剑,才发觉刚刚急于逃命,不及穿鞋,连忙缩脚。幸而李玦再无动作,她赶忙走向李玦,抄起地上含光剑以防李玦又发难。
“你待如何?”墨成宁强压下余悸,冷静问道。
“袁大哥他……宁可等不到我,甚至我死,也不愿知道我背叛他吧。”李玦哽咽道。
墨成宁想了想袁长桑的为人,咬着下唇默认。
良久,李玦方缓缓道:“动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对不住。”
墨成宁神情复杂地瞅着李玦,只见她一脸惨白,一副要自尽谢罪的模样,心中又是苦又是恼。
她前些日子向荀非表白,虽然心知自己的想法是自欺欺人,但她却无法遏止地想,倘若她成全了这对鸳鸯,上天会不会也怜悯她而成全她?
她脑中浮现上回在绝响谷溪边,这对神仙眷侣相处的模样。
她不断说服自己,拆散这样一对爱侣会遭天谴。心中念着念着,一双杏眼也逐渐蓄满泪水,因她明白,袁长桑又多了一个背叛者。
她仰头硬生生收回泪水,淡声道:“大嫂……”又立即改口道:“李姑娘……你走吧。”墨成宁抛下长剑,抿紧发颤的双唇。
李玦一愕,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劝他忘了我吧。”李玦长叹道。
墨成宁低着头,低声而清晰地道:“我此番来寻,只见到李玦牌位。李玦已死多年。”
李玦呆了片刻,随即心下感动,晓得她是在向自己保证会让袁长桑死了这条心,便抄起剑击断腕上玉玦。她还剑入鞘,道:“这玉玦,原本是我死后才要取下的。”
她将两段玉玦轻放桌上,又放上当初定情的木芙蓉银簪,正色道:“李玦受墨成宁之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便跪下去,磕了一个响头。
墨成宁叹了口气,她实在说不出“好好生活吧”、“祝你们长长久久”之类的好听话。
“保重。”语气不轻不重。
李玦又作了一揖,抓起早就收好的行囊,离开客栈去与张辉碰面。
荀非与余平正在一楼木桌旁小酌,余平贪杯,已醉得不省人事。荀非今早在驿站接到家里来的信,信中百般催促他归府,说是石家要挟荀家再不提亲,石家便要物色其它女婿人选,至今还拖着纯粹是来自石家小姐的坚持。
都已订了亲,还恐生变?
荀非再看一眼信纸,字里行间皆是复仇的迫切性和对他的期望,他冷冷一笑,却是自嘲,接着按例将信纸探入油灯引燃,丢进碗里烧尽。
荀非醉眼朦胧间,见一黑衣女子夺门而出,不久,便听到哒哒马蹄声,竟就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走了。
他心道:那身形……好似李玦。为何离去?墨姑娘知道吗?她没事吧?
想到此处,他蓦地打了个激灵,醉意也去了七八分。他撇下趴睡得香甜的余平,跌跌撞撞地冲上楼,直奔长廊底墨成宁和李玦的房门前。
正待破门而入,荀非动作戛然而止。
万一他方才看错,那人并不是李玦,而两人现在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他这般破门而入会被当登徒子吧?
想了想,他仍决定必须确认墨成宁的安危,他敲了敲,里头无动静,便伸手推门,讶异发现门竟没上门闩。他心知有异,当下更急,径自入室。
“你没事吧?”
墨成宁杵在窗边发愣,一双美目幽幽瞧着张辉与李玦离去的方向。她没注意到荀非人房,因此被他的声音给吓了跳。
“苟公子!”泪珠险些滚落。
荀非绕着墨成宁细看数回,终于舒了口气。
“没事就好。”
微弱月光下,墨成宁木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双眼湿然,彷似抱着她的肩一摇就能滴出水来。荀非借着三分酒意,一股冲动欲搂她入怀,他伸出右臂轻抓她左肩,另一手按住她背心,墨成宁微微张大眼眸,软着身子任他摆弄,孰料荀非左掌才碰到她背心,便如同碰到炽铁一般缩回了手。
这个拥抱,有太多含意,他给不起。
墨成宁并无惊讶或失望之色,经历李玦一事后,天大的事对她来说也如尘埃微末了。她淡淡瞥荀非一眼,轻声道:“我放她走了。李玦已死,江湖上再无此人。”
墨成宁面无表情,像是灰心到了极点,只遥遥看着窗外,为姑姑墨平林的单恋、袁长桑的长相守候哀悼。姑姑自情场失意,便埋葬了她原有的娇憨淘气;袁长桑对李玦的痴爱更是深深烙在墨成宁脑中,九年如一日,天天惦念着她,这样的袁长桑,若知道与李玦永生无法再见,天知道他会被痛苦折磨成什么样?
墨成宁想着家人的事,荀非却怔怔瞧着她。这样淡漠的小脸,比之愤恨哭泣更教他心如刀割。
“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我明天便随你上京医治杨芙。”
荀非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早点歇下来。”走到门口,又折返月兑下袍子披在她身上,道:“要去外头散心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宵禁什么的不用管。”
墨成宁单手捂着将落未落的青袍,回眸给了他一个极清浅的笑容。“我想去屋顶吹吹风。”
荀非见她终于有了些表情,欣慰笑道:“小事一桩。”便推开窗,右手搭在墨成宁腰间,带着她纵上屋顶。
“还记得我姑姑吗?当年听了你的笛声而落泪的那个女子。”
荀非想了片刻,嗯了一声。
“她爱着我大哥,大哥爱着李玦,李玦却爱着鬼清。老天爷怎地如此残忍?”
“莫要灰心,世上相爱如李玦与鬼清的不在少数。”他宽慰她道。
她美目瞟了荀非一眼,琐碎地拣些姑姑和袁长桑的事告诉他。荀非静静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如此这般竟也说了大半夜。
“咚——咚!咚!咚!夜防贼盗,关好门窗!”更夫宏亮的喊声自街道彼端遥遥传来。
“四更天了,也不知李玦他们俩行至何处了。”墨成宁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双臂间。
“他们?”当时他醉意正盛,只留意到有马匹,却不知还有另一人。
墨成宁点了点头,闷声道:“我在二楼瞧得分明,张辉早替她备好马。”
荀非沉吟道:“张辉城府颇深,他相信我们是李玦的朋友,眼神却泄出防备之色。替我们指路,却似有其它用意。”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他欺人,人欺他,入耳的话往往要打折扣,在半真半假中,他自然练就一双识人的利眼。
“咱们毕竟是外人,他多防着些也是自然。不过……我直觉张夫人是个真诚之人。”她露出一只眼睛,眯眼一笑。
“墨姑娘,张夫人那日究竟带你去灶房说了些什么?”听她提起,他若无其事地问道。
墨成宁将头埋回膝上,嗫嚅道:“她劝我顺着自己心意。”
荀非好笑地看着缩成一团的墨成宁,扬眉道:“自己心意?”
她颊泛桃花,顾左右而它:“时候不早啦,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见她羞怯怯的模样,他隐约猜到和她表明心迹有关。
荀非握了握拳,思忖着是该早点答复她。
墨成宁抬起头,见荀非别开了脸望着远方。从侧面看,他棱角分明,乌亮头发在头顶挽了个简单的髻,近日的奔波让他更显清瘦。
她满足地欣赏着他,嘴角微微一翘。袍上浓浓的酒气,揉合着芝兰香,让她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拢了拢肩上荀非的袍子,凑上鼻间轻轻一嗅。
荀非回过头,恰对上自己的袍子——以及袍子上方露出的半张小脸。
墨成宁放开袍襟,尴尬一笑,迅速站起身,拍着裙身心虚道:“走啦走啦。”
荀非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起身带她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