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值正午,浓密森林几乎透不进光,偶有丝微,在血色雾气中更显诡谲。四周弥漫着腐酸味,久无人经的小道上异草蔓生,此其时一道黑影奔驰而过,划破沉沉死寂。
“墨姑娘?”
“……”
“墨姑娘?”
背后传来模模糊糊的轻叹声。“……嗯?”
“我荀非……是否哪里得罪你了?”
墨成宁神色一黯,薄薄眼皮半垂,喊道:“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缰绳一勒,疾驰中的乌骓马赫然而止,突然的急煞让她不由自主向前倾,柔软身躯结结实实贴上他厚实的背。
她急忙向后挪,回复原本坐姿,一双盈盈美目因害臊而四处瞟视。
“这样总能听清楚了吧?墨姑娘。”他心知她在回避,却万分不解。
“荀公子,要赶路呢……三天内要出森林不是吗?”
“我自认没做出失礼的事,墨姑娘可是在怨我的不是?”一路上,他与她搭话,她皆以简单三句响应,如非必要,更是不主动开口。两人共乘乌骓马,他却觉得,彼此的距离,相较于前些天,竟是远了许多。
眼见躲不过了,她幽幽道:“没有的事,我自己……想不开罢了。”明知是自己跨不过那一关,但石小姐的玉环犹如枷锁,将她圏困在心房一角。
“墨姑娘,还记得在苏州城外河畔,你曾劝我要找人倾诉吗?”荀非微微侧头,余光瞥见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现下时机未到,许多事我只能压在心底。但,只有一个女子,我愿将喜怒哀乐与她分享。”
“……那……那要恭喜公子,愿意让身边的人走人心房。”她暗恼自己的言不由衷;当初劝他将心赤luoluo呈在别人面前的,不正是自己吗?明明该为他欢喜的,喉头却不由自主涌出苦涩,心绪千回百转,一颗心犹如陷在血色毒雾中找不着出口。
荀非柔声道:“墨姑娘难道不想知道那名女子是谁?”
“……”即便是事实,但要自他口中得知京城那朵解语花的名字,对她来说,着实艰难了些。
“是你。”
扶着马臀的手一紧,乌骓马吃痛呼噜了一声。
“我若肯说,你便倾听,这是你当日的承诺。你不会收回吧?”
“不,永不……”语气微颤,迷茫中混杂着些许激动。
“现在,这句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你若肯说,我愿倾听。”
她迷惑地抬起头,平日见着他习惯性的微笑,总觉得他的话七分真三分假,如今盯着他坚毅背影,却听出了那是纯粹的真心。
“嗯,我听见啦。”她抿着唇,玉颊漾起极淡极淡的浅窝。
“那你可愿意告诉我你为何事烦心?”
“啊……不烦了、不烦了。”她有些尴尬地笑道。
感受到她的笑意盈盈,虽说仍不知她为何事所扰,她的笑声总算是回复先前淡淡的清澈感。“既然如此,咱们就继续赶路吧。墨姑娘,你确定你要继续这样坐吗?”他半转过身,好笑中带点无奈。
她此刻双手向后撑在乌骓马臀部上,和他之间拉出一段大空隙。
“无妨,继续走吧。”
荀非睨她一眼,回过身一笑,扬起缰绳,使力一甩。彷佛了解主人心意般,乌骓马沿着小道疾速奔驰了起来。
墨成宁一惊,身子差点被甩出,甚至来不及呼叫,便已吓得往前环住荀非的腰,纤指紧紧攥住他外袍。正要松手道歉时,却教荀非压住了手背,她缓缓抬头,瞧见他忍俊不禁的侧脸。
……他故意的。
尽避有些无措,心头却流过暖意。连日奔波让她有些疲累,她唇边带笑,满足地合上双眼。
一阵清香揉杂着晨光的气息扑鼻而来,这味道好生熟悉,是……紫花安魂草?日光暖洋洋地晒上眼皮,她下意识把头转向另一侧,悠悠忽忽地眼开一线,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出了噬魂森林。
感受到身后人儿的动静,荀非柔声道:“醒了?”
墨成宁应了一声,随即双目圆睁,倒抽一口气。
眼前,紫花安魂草一望无际铺展开来,满山遍野像是刷上一层淡淡紫光,与晨间露珠相辉映,犹似仙境。
“饿了吧,要不要先用早膳?”
背后传来含糊语音:“不饿,待会儿和荀公子一道吃。”
一旁轻轻浅浅的曲流,流淌于沟壑之间,荀非沉吟道:“绝响谷应已相去不远,往上游去大抵便是山谷入口。”
“全是紫花安魂草……”她低语,思索着原来绝响谷里头的人并非被困在谷中,而是不愿出谷。刹那的不安使她瞳孔微张,先前猜测迷蝶派在江湖彻底销声匿迹,或许是因为没有紫花安魂草的协助,穿不过噬魂森林,但如今看来,李玦不出谷,莫非另有原因?
她咬住下唇,侧头想了又想。“荀公子,倘若李玦遭囚,那……活要见人,死要见骨,无论如何,我总要把她给劫出来,给大哥一个交代,所以……”
“荀非自是会倾力相助。”
她轻吁了口气。得到他的保证,她安心不少,正要称谢,又听荀非道:“若是寻无此人呢?墨姑娘。”
“假若这绝响谷里没有李玦,我便随你去治杨芙的病,之后再继续寻她,天地虽大,她到得了的地方,没道理我到不了。等大哥身上余毒去尽了,也会一起寻人,总有一日,我们会找到她。”
“就为了报你大哥的恩?用你的大半辈子?”声音中夹杂些许冷然、些许颓丧。
“今日之我,全拜大哥所赐——”她见他面色古怪,止住了口。袁长桑与她有兄妹之名、师徒之实。虽然袁长桑从未言明,但她深知,大哥愿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为的就是换取她的恩情,这份恩情将跟着她,直到她替他寻回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
他淡声道:“外头传言果然不假,方世凯兄妹真真是兄妹情深哪。”
荀非轻轻解开环在他腰间的玉臂,翻身下马。
“下来吧,咱们让乌骓马喘口气。”他伸手助她下马。
荀非似对大哥有着莫名敌意?听那语气和神情,几乎要让她误解成他对她有情,但荀非的伊人明明在京城等着他啊。
想到这,她心头颇不是滋味。她恻然看着他前去寻路的背影,悄声道:“你要愿意,就陪我一块儿寻李玦,寻一辈子,便是在一起一辈子。”
荀非眼皮一颤,回过身凝视她,俊眸灼灼瞧进她的眼瞳。墨成宁大骇,没料到自己月兑口而出的细声话语居然给他听了去,原本略带怨怼的面容瞬时胀红,支支吾吾起来——
“别……别听我胡言乱语,我只是想……荀公子足智多谋,找到李块的机会大些。”她在心中叫苦,只盼能抹去他前一刻的记忆。
“这是你的心底话?”他缓缓走向她,唇畔带笑,明知他俩之间不该存有情分,却仍是无法抑遏地希望她对他有意。
“是……但你有石小姐……”她咕哝,向后退了几步。
“石小姐?你知道石小姐的事?余平这家伙……”
“不是余平,是我自己听到的。”墨成宁轻叹,向他坦承她那日确实“不经意”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荀非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眼中尽是不甘、怜惜,还有一丝仓惶。
良久,他始开口:“我不认识那位石家千金,或者该说,我曾在去年的诸子宴上见过,印象却不深。”
她双眸一眨,抬眼看向他。
“石家需要一个将来足以和杨烈抗衡的势力,荀家需要石家安置在杨烈府邸的细作,各取所需罢了。”
墨成宁咦了一声。荀家人不是最鄙夷有目的的婚姻吗?原来,仇恨能够使人抛却原则?况且杨烈若死,荀府虽可无事,但那细作却月兑不了干系,就这么平白被犠牲……她蹙起秀眉,暗自揣摩说书人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心境。
她叹了口气。罢了,他的世界对她来说实在太难理解。
“那细作是要……”
“那细作是杨烈宠妾,杨烈权高疑心却重,食物有人试毒,身周有大内高手,只能靠她哄杨烈食糕点时下手。”提到杨烈时,荀非眼里有一瞬的阴鸷。
“你们要她下毒?”
荀非知她对毒物也有些微研究,想是被引起了好奇心,遂诚实答道:“是。咱们准备要她下血牡丹。”
墨成宁倒抽一口气。血牡丹无色无味,一入人体即不易排出,待累积到一定量,身子便会每况愈下,但若及时救治,几乎能药到病除;但若把它当寻常慢性疾病,时日一久,便会毒性发作,吐血至浑身无力而亡。血牡丹症因好发于初夏牡丹盛开时,因而得名。
身为医者,她认为这死法极残忍,但转念想到苟文解夫妇的遭遇,又觉这事不容她置喙。
“难道没有既不用娶石小姐,又能达成目的的方法?”她近乎喃语。
荀非定定看着她,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半晌,才沉声道:“曾经有。”
那就是说现在行不通啦,她扼腕地想,微一沉吟,却觉荀非话中有话。
“先前那方法是否会伤及荀公子至亲之人?”
“算是吧。”他温言笑道。
墨成宁幽幽瞧着苔痕累累的luo岩,想着,最佳办法就是将血海深仇尽数忘却,明媒正娶后与自己相随走天下。但这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荀非方才得知墨成宁心意,正自心旌动摇,此刻见着她娇怯怯的侧影,一如那日午后时光,心中再难自持。
“墨姑娘!”他提高声量,只见她讶然回眸。
“此计可能绵绵无期,也可能遥遥无结局。但……若有完结之日,若你不在乎名分,若你不介意我曾为人夫婿,若你愿意等到那一天,你——”
“那儿便是通往绝响谷的路吧!”她快步前行,指尖颤抖地指向远方巨岩之间的缝隙,背过身,心中莫名惶然。
荀非止住话,有那么一瞬,他的思绪就停滞在熏风里。
他惨然笑道:“是,大抵是那溪水源头。”闭目、舒气。原来,她……终究是不愿意。
墨成宁听出他语气里难以言明的苦涩,胸口一窒,更不敢回身正眼看他。
原来,自小极胆怯软弱的那个自己从不曾改变。自幼生长在大户人家,她没有勇气接受无名无分的生活,她没有勇气让墨家遭到莫须有的牵连;见过马三娘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幽怨,她没有勇气成为另一个女人心中的罪人,甚至……若他成婚生子,她要夺走的不只是一个丈夫,更是一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