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的对话,如今忆及,已不若先前那般心底发酸,相对的,她第一次发自内心感谢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扭捏性子,让她免于嫁与那捞什子西域男孩。
墨成宁推开窗子,让雨丝轻轻拍在面颊上,试图厘清如麻心绪。她想起那日也是下着这样似有若无的雨,荀非温润的容色下却带有异常的执着,像是对自己所欲所求了然于胸。
一双磨出茧的指掌绕过她,掩上窗扉。
“小心着凉。”轻柔无波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墨成宁没有转头,仍是瞧着灰茫茫的雨景,轻声道,“姑姑。”
“嗯?”墨平林取出橱柜里的绣针,继续未完成的孤鸾傲立枝头图。
“几年前你曾经闯荡江湖,对不对?”
墨平林眼皮一颤,幽幽道:“是啊,宁儿有想知道的事?”
“姑姑可识得天下第一名医这号人物?”她细声问道。
墨平林嘶了一声,米粒大小的血珠冒出,令她目眶蓦地有些发涩。
“姑姑?”墨成宁闻声立时转过头,墨平林已捏着指头,将手藏进袖中,并回复原本的平静脸庞。“你……”墨成宁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仍吞回满肚子疑惑,虽然是刹那间的事,但她方才确实看到了姑姑心伤的模样。
两人沉默良久,雨点饶富节奏地敲击砖瓦屋墙,声音清晰可闻。
桌子这头的墨平林终于打破沉默:“何止识得。他……他姓袁名长桑,外号辣手菩萨,左手杀生,右手救人。江湖人对他又敬又怕,尤其他的附骨针,可谓人人闻风丧胆。”
出神了好一会儿,她续道:“可我知道,他是真正的侠者,可以为朋友道义赴汤蹈火;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为人是极好极好的,可他的心……”是极硬极硬的,她咽下没说完的话,神色黯然。
墨成宁见姑姑神态这般凄恻,鼻头一酸,走过去握住她颤抖的手。
墨平林嘴角挤出连自己都不信是微笑的弧线,干笑道:“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对那么久以前的事耿耿于怀,哈哈。宁儿,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墨成宁连忙道:“没、没什么,我……我听说天下第一名医是一个老先生?”
墨平林奇道:“老先生?不,不是的,我们相遇时他二十有三,现在……大概二十七了。如果这几年江湖事没有太大变动,我想……第一名医还是袁长桑。”
墨成宁心想,看来那袁长桑跟姑姑关系匪浅,多半就是她的心上人了。那老人,不是袁长桑的师尊,就是他的仇家。
翌日,和老人的十日之约期满,墨成宁一早收拾些金创药和补身的药材,并准备了些食物,借口去照看苦瓜发芽了未,便溜上五灵山。
雨后天青的五灵山,泥味中混着青草芬芳,遍地泥泞中可见萌发草芽,干枯枒杈也抽出枝枝新绿,上头鸟鸣啁啾。仅仅十日,景致犹如月兑胎换骨,浑然迥异。
墨成宁辰时出发,绕了大半天,却是找不着通往林间深处的小径,早春的日头暖洋洋洒下,眼见已经午时,她觉得月复中饥饿,下意识模向篮中食物,却想到老人这十天只能吃莓果野菜果月复,便缓缓抽手。
待终于找到洞窟前的白桦树林,日阳已略偏西,数抹金黄投射林间,与烟雾交融,于林地缀上点点光亮。翠影幽暗处,藏青大袍翻飞,清癯背影负手而立,正是那老者。
“我道你终于想明白,不敢来了。”他仍是眺望着远方。
“……我迷路了。”她气喘吁吁。
老人回过身,见墨成宁双履尽是泥泞,发丝凌乱地贴在颈间额际,双手还提了个大竹篮,整个人浑似月兑掉一缸水,心下不禁暗赞这小妮子的毅力。
“跟我来吧。”他往暂居的洞窟走去,她急忙追上,心中惊异他腿伤恢复的速度。
墨成宁左顾右盼,打量着他的“居室”。说是洞窟,不如说是一个长年遭风蚀而形成的浅穴,外侧处生了堆火,余烟未尽,而里侧铺着几大片白桦树皮,仅此而已。
看来老爷爷不会待太久,她有些失望。
“爷爷,我给您带些吃的,还有一些药品。”她将沉甸甸的竹篮递过去,老人伸手接过,有些讶异她独自提着这重量走这般远的山路。
墨成宁一整天只随便用了早膳,这时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登时满面通红,垂着眼,两眼发直地盯着沾满泥泞的圆头鞋,生怕对上老人的目光。
老者见她肚饿,却不食篮中食物,心下不禁起疑,便唤她过来,笑道:“都饿成这般了,快过来一起吃啊。”
墨成宁仍是陷在难堪之中,全没听见老人话语。
老者见她不过来,疑心更是大起,沉着脸道:“小泵娘不肯赏脸陪老夫吃吗?”
墨成宁猛地回神,走近老人,一脸疑惑道:“咦?什么?”
老人掀开竹篮上的罗纹棉麻布,只见里头摆着一罐金创药、几包去毒化癖的补药、三颗大馒头及数片腊肉。他取出一颗大馒头,剥一半给墨成宁,墨成宁瞒了咽口水,明知不该消耗老人的粮食,仍是双眼眨巴眨巴地接过。
老者背过身去,剥下一小块馒头,再拿了片腊肉,暗暗从怀中掏出两枚细银针及一包药粉,用银针沾了药粉,插入那块馒头及腊肉试毒。
咦?没异状?一回头,见小泵娘小脸红扑扑地,正满足地啃着发冷的馒头,心中不禁大为惭愧,才知道原来小泵娘是舍不得吃要给他的粮食,惭愧之余更是大为感动。
墨成宁抬起头,见老人正凝视着自己,吓了一小跳,赶紧看看是不是自己身上的泥淤弄脏了他的“居室”,于是赶紧站起身道:“我马上清理干净。”
老者尧尔道:“不碍事。我行走江湖,什么地方没待过。”又道:“小泵娘没有问题想问我吗?”
墨成宁坐了回去,思考了下,道:“爷爷为什么会想学医?”
这问题却不在他意料之中,老人略一沉吟,答道:“我和师姐是师父收留的孤儿,师父传授医术,师娘教授武功。后来我以医术见长,师姐以武功见长,尤其她开创的独门轻功『飞燕蹴英』,更是冠绝天下。”
他见墨成宁没什么反应,料想她不清楚江湖大小事,续道:“我十二岁入门,十八岁就把师父的医学知识学全了,后来独身闯荡江湖,自行研发药材、毒药,治病和动武多用银针,最得意的武器便是我中的这附骨针。当大夫嘛,并没有想不想的问题,师父教什么我就学什么。但从阎王手上抢回一条生命时,大多时候是纯粹的快乐。”
墨成宁闻言,并不言语,长长睫毛下正思考着什么。
“对了,我说过你救我,我便允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吗?”老人随口问。
墨成宁眼中闪过一丝坚毅,陡然跪下,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岩面。“请收我为徒!”
这下大出老人意料之外,他双目圆睁,嘴巴半张,瞪着浑身发抖的小泵娘。
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直至这些天,她才明了自己在荀非濒死之际,那种不舍的心情是为何。说是不舍,倒不如说是不忍,荀非和老人死里逃生的模样她至今印象深刻。她想助人,想证明自己也有几分能耐,想看见病容出现红润血色,她想……她想学医啊!心里想,骨子里也想。
眼前的道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明朗。
老人第一次细细审视眼前不过十岁的小泵娘。
他见她虽一身泥泞,却丝毫不掩其玉雪可爱;脸上是生了些麻子,但喝些草药即可尽数褪去;吃苦耐劳,应该可以替他办那件始终悬在心头未了的事;其心真诚,光是这点,他几乎就要答应了。
他站起身,双手抱胸,饶富兴味地睨着伏跪在地、大气不敢喘一口的小泵娘。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曾许过的愿望:希望有一个柔弱的妹妹可以疼。
……愿望居然在这么多年后实现了吗?他笑出声。
墨成宁听闻老人的笑声,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敢出声询问,刚刚求他收她为徒已经用尽她毕生的勇气了。
老人看她薄薄面皮上汗水涔涔,好笑之余有些不忍,说道:“你先起来,我再回复。”她赶紧站起来,如履薄冰地瞅着他。
“我不收徒弟的。”他宣布答案。
墨成宁愣了半晌,才颓然道:“这样啊……果然成事不足吗?啊啊,爷爷,您别放在心上,我……呜呜……”她哭丧着小脸,想要挤出笑容。
老人失笑道:“我没有说不授你医术啊。”
“……”墨成宁惊得呆了,觉得这笑容有些恶劣。
他隐忍着笑意。“我会倾我所能的教你,我要认你作义妹。”
“……”他神智可清楚?他看起来老得可以做她祖父了。
还是他刚刚其实是要说义孙女?
老人懒洋洋地坐到白桦树皮上,无所谓道:“不愿意就算了,反正江湖上有两把刷子的大夫也为数不少,虽然医术没有我的百分之一,不过也还可以……”
“大哥!”墨成宁咬牙,用生平最大的力气喊。
“……”这下换老人傻眼了,一个怕羞的小女孩就这样认了来路不明的他为义兄,心眼真够直啊。
墨成宁小脸胀红,她从没想过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老人干咳一声,正色道:“既然你愿意,我自然欢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咱们就在这结拜为兄妹吧。”
他走到火堆旁,折了两支枝条,一支递给她。
“以这个代替香吧。”说罢,走出洞窟,跪在地上。
墨成宁对于结拜要如何进行毫无概念,赶紧跟出去“咚”地一声狼狈地跪在老人身旁。
他噙着笑意,调侃道:“哎,别急,我又不会跑了。”
接着他抬头,双手呈持香状,声音已不似先前那般低哑,朗声道:“我,袁长桑,今日和……咦?妹叫什么?”
袁长桑!墨成宁浑身一震,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才讷讷道:“墨……墨成宁。”
“我,袁长桑,今日和墨成宁义结金兰,今后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难我罩她,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唔……我年纪大太多了,却也不用同年同月同日死。”
袁长桑见一旁的小女孩彷佛呆愣住了,遂推推她。“成宁,照着念啊。”
墨成宁怔怔道:“我,墨成宁,今日和袁……袁长桑义结金兰,今后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难他罩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也不用同年同月同日死。”
两人又朝天拜了几拜,正式结为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