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贞儿被安置在他院子里的屋子,所以他没有跑多远!了两个人住的正房外头,他一进屋子,就看到陶贞儿一脸苍白地靠坐在床头,床边站的是陶氏和杨氏,陶氏维持一贯的沉默,杨氏则是看似关心的嚷嚷着——
“我就说,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就这大雪天的,一个有身孕的人怎么就在外头乱走了?要我说也不见得全都是别人害的,我……”
“谁害得谁?”陆定楠冷着脸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一层冷气,不敢轻易地往里头靠,担心害虚弱的陶贞儿受了寒。
“还好吗?”他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坐到床边,仔细的瞅着她。
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床上的陶贞儿身上,哪里管得了其他人,陶贞儿苍白着脸,头发也放了下来,看起来少了平日的沉稳,反而柔弱许多。
陶贞儿望着他,想起两人现在总算回复正常了,忍不住淡淡笑开来。“我还好,就是孩子……大夫说要再瞧瞧,若是好好的安胎,那就好……”说到最后,她的目光不免有些黯然。
杨氏被人忽视得彻底,看着眼前两人那眼神交会的亲热样,心中是又酸又妒,说出口的话不自觉添了几分挖苦,“瞧瞧,咱少女乃女乃就是不一样,这憔悴样也让咱们家大少爷这么上心。”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后又道:“唉,不过也不是我在说,少女乃女乃还是得当心些,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一胎,要是有个什么不好,这月分都挺大了,这次是幸运,若是……呸!瞧我这话说的,没的事,肯定平平安安的!”
陶氏听了紧紧皱起眉头,再也受不了的出声喝止,“杨氏,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了,少女乃女乃正病着,若没事就先回去吧,少女乃女乃刚好不能管其他杂事了,你就拎起来管着。”
杨氏被喝斥先是一恼,但一听到可以把陶贞儿身上的事情又接回来管,心中乐得快开花了,可她也不是个傻的,脸上还是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来。“夫人也知道我不大会说话,这话说得虽然不好听,但我可是真心关心少女乃女乃的,您也别跟我一般计较了。”
她一双眼滴溜溜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人愿意搭理,气氛冷得比外头一院子的雪还要冷,她干笑了两声,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她心里想着之前分给陶贞儿的那些差事,不免有些待不住了,抬脚就想往外走。
临走前,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大少爷,我这儿有东西要给你呢!上回你舅舅来了,你恰好不在,就把东西留在我那儿了,你送送我,顺便把东西给拿走吧。”
陆定楠之前对于下人做假帐贪渎的事情还有阴影,甚至杨氏那急着出头的反应他还记在心上,这时候对待杨氏早就没了之前那种和善,心里只觉得厌烦,先是苏巧儿,后来又有一个杨氏,似乎认定了他就是那拎不清轻重的,以为随便哄哄就能够上当了?
他眼神微沉,轻抿着唇,表情看起来和刚刚没什么两样,但只有陶贞儿见着了他眼里明确的不快,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劝道:“姨娘既然说了,那你就跟着走一趟吧,说不得真的拿了什么东西要给你呢!”
之前两个人互换身体的时候,她明白杨氏的手段,还可以不理不踩,但如今两人都回复正常,她虽然为了表现大度劝着他,心中却忐忑不安,因为过往杨氏也常常玩这一手,他们夫妻俩也常常因为杨氏的挑拨而起争执。
即使两个人在之前似乎曾经那样贴近,但是……那种非常时候说的话,是不是能够当真呢?
陆定楠轻应了声,注意到她不安的神情,他不动声色的轻捏了下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道:“放心,她就是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当真的。”
陶贞儿错愕的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掌心轻勾了两下才放开,她苍白的脸上猛然浮现两团红晕,细若蚊蚋的低声应道:“嗯……我信你。”
陶氏在床边站着,表情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这两个孩子当真把她给忘了?要不怎么就这么若无旁人呢!
陆定楠满意的看着她难得的羞涩模样,直接忽略陶氏斜望过来的打趣眼神,他站起身往外走去,一出屋子,杨氏就站在那儿等着,在见到他的时候,眼里瞬间闪过的得意没逃过他的眼。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还真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唬弄了,以为在经过上回那件事之后,他还会对她什么事情都不设防吗?
他之前对杨氏是有几分移情作用,毕竟他娘死得太早,后来进门的杨氏的确和亲娘有几分相像,她一进门又特意讨好他,他在陶氏和杨氏之间自然偏向杨氏这边。
只不过杨氏那种有心机的讨好,随着他越来越大,就慢慢开始行不通了,她也不傻,知道自己说的话分量没那么重了,就带出杨家曾经对陆家多有照顾,只是现在杨家的光景不在,他这个杨家唯一的外孙就必须多加照看才是。
陆定楠这人对人有偏见的时候,怎么说他也不信,就比如陶氏和陶贞儿,之前他总以为陶家女都是别有心机的,自然大多时候都没给好脸色看,甚至陶贞儿有时候受了杨氏或者是苏巧儿的欺负,他也不闻不问。
但是他的执拗,一旦被扭转了,对方的一言一行都会让他放大检视。
杨氏上回帮着那些下人说话,他闲着没事,就让陶贞儿打着他的名义,去查查杨氏这些年在府里负责的差事还有帐目,杨氏又不是多么谨慎小心的人,加上那帐目表面上做得四平八稳,但是绝对禁不起深究,自那时起,他对杨氏的印象就已经处在很危险的边缘了,即使他并不认为杨氏能对他做出什么事,但是对她心中那一点计较,却也模得有八九分了。
以前他总以为不过就是女人,能够玩出什么花样?但现在想来,是他一直都小看了。
他脑子里这些想法不过是一瞬间,在走到杨氏面前三步远的时候,他脸上已平淡得没有多余的表情,淡声问:“姨娘不是说有什么东西吗?也不用劳烦姨娘去取了,等会儿吩咐下去,让下人去拿就行。”
杨氏没想到他几句话就打算结束谈话,心一慌,不自觉拉住他的衣袖。“楠儿,难道你忘了姨母以前对你的好了?想当年你还是那一丁点大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姐姐就这样丢下你,还是我三餐过问,甚至就是你的衣裳也都一针一线的缝出来的,你……”
杨氏还絮絮叨叨的想说些她以前做过的许多事,只不过陆定楠却没有以前那样容易心软。
毕竟仔细想想,当初如果不是杨老太太亲自上门,逼着祖母一定要父亲再娶一个杨家女进门,陆家也不会闹出妻妾同时进门的闹剧来,而杨氏总是说自己做得多少,又常常在他面前说陶氏这个后母有多么不慈,但如今看来,陶氏这个后母或许做得不是最好,但也绝对没有杨氏说得那么不堪。
“姨娘,当初杨家坚持要送你入门的时候,不就是打着要照顾我的理由吗?如今你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杨氏的话突然一顿,不敢相信的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陆定楠没有退缩,直接迎上她的惊愕的目光。“我刚刚说得够清楚了。”他低头淡淡的瞥了一眼被她拉着的衣袖,手轻轻一振,她就月兑开手去。
有些事情不说,只是想留点情面,但若是对方都已经欺负到自己头上,还要讲究情面什么的,那就太愚蠢了。
杨氏望着陆定楠,像是看见了年轻许多的陆文升,只是陆定楠的容貌和嫡姐更为相似,那双剑眉下是一双桃花般的眼眸,眼里也有着嫡姐处变不惊的淡然,皮肤也比普通男人白皙许多,淡色薄唇总能说出最打击人的话来。
以前他是针对陶氏和陶贞儿,如今这样的话语用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只觉得这样的陆定楠着实有些可恨。
“楠儿……是不是那两个陶家女人对你说了什么?那两个女人都是没存着好心,就等着你把母家给忘了,好一心顾着她们陶家,你可不能让她们三言两语的给骗了啊!”杨氏急促的说着,就连她嘴里所说的那两个女人就在屋子里这件事情也忘了,她满心满脑的就只有一个念头,陆定楠怎么能够忘记她对他的好了?怎么能够忘记杨家才是他的亲外家?
这些个质问的背后是如深渊般的惶恐,她不想承认的是,若是连陆定楠都不打算理会杨家、理会她,那杨家还有她又该如何?
杨家这些年早已经让唯一的男丁杨敬宝给败得差不多了,现在不过是靠着是陆家亲家这层关系,在外头做上几笔生意,以维持基本的开销罢了。
而她打从入门起,陆文升就没给她好脸色过,甚至对她不闻不问,若不是她是陆定楠的姨母,府里的下人不敢太过分,还掌管了中馈,哪里能够活得这般风光?陆定楠又怎会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觉得可笑,她如果还有一分真心是为了他着想,就绝对不会说出这般话来。
陆陶两家这些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他的妻子也是陶家女,她这般挑拨除了闹得和岳家关系不好、夫妻失和外,对他完全没有半分好处。
他懒得再同她多说,眼神一冷道:“看来姨娘是没有要拿给我的东西了,这天儿冷,姨娘还是赶紧回自个儿的屋子里去吧。”
杨氏还不死心,拿出帕子,眼边一抹,就带下几滴泪来。“我可怜的姐姐啊,您怎么就去得这样早,自个儿的孩子都不认母家亲戚了,还打算认贼作母,也不知道娶了个怎么一个不贤的妇人……”
“谁不贤了,给老子说清楚!”陆文升阴着脸,口气不佳的瞪着杨氏。
这才一会儿功夫,她也能过来这儿闹腾,可见得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了,才有这份闲心在这里挑拨离间。
“老、老爷……”杨氏瞧见陆文升就站在另一头,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滚!回你的地方去!”
陆文升连看也不看她,只看着儿子,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没好气的道:“怎么,摔了那一下晕了过去,现在倒是清楚了不少。”他这话已经说得很直了,只差没直接说之前他让杨姨娘给唆弄的时候,根本就是脑子不清楚了。
打以前开始父子俩就没有正经说过什么话,两个人像斗鸡似的对阵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陆定楠懒得回应,却拦着他不让进屋子。
“进去做什么呢,一身的寒气。”
陆文升先是一阵惊讶,随即饶富兴味地盯着儿子瞧。“啧啧!真想不到啊,刚刚下人跟我说你听见你媳妇儿不好了,跑得比飞还快我还不大信,现在……倒是有几分意思,护成这个样子,连我都不让进屋了?”
“外头凉,容易带着寒气。”他刚刚模着陶贞儿的手,就觉得她的手太凉了些,她的身子已经够虚了,要是再受寒那可怎么是好?
“成!不进去就不进去。”难得儿子对媳妇儿这么上心,他这个当人家公爹的也不好多探问了,斜眼一瞧,杨氏还杵在那儿,他不耐的又骂道:“还站在那儿做啥?没点眼力的东西!”
杨氏原本像是恍了神,被这么猛然一喝,惊得连连往后退,脚步一个踉跄,差点就拐了脚摔到地上去。
她身边的丫鬟连忙上前搀着她,两个人退到一边,杨氏难得能见陆文升一面,虽说刚刚说的话似乎已经惹得他不快,但想起最近杨家人送来的口信,她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凑。“老爷,我娘家兄弟前阵子捎了信给我,说是得了好酒,想邀老爷……”
陆文升冷笑两声,打断道:“杨敬宝的好酒我可不敢喝,上回喝酒他张口就是一千两,怎么,才多久时间,又缺银子了?”
杨氏被他这讽刺的话,刮得脸色又红又白,舌头都打结了,心里暗恨娘家兄弟不争气,同时也埋怨陆文升不给杨家人面子,居然在陆定楠面前,毫无顾忌地说着杨家的败落,最后她只能在陆文升的冷眼下,由着丫鬟搀着离开。
陆定楠看着杨氏狼狈离去,又见父亲脸上连半丝的动容也没有,只是背着手,冷淡的看着天上又开始窸窸窣窣下起的雪,他突然很想问,能够对杨家人如此狠绝,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曾对他的生母有过感情?
他不知道他已经把困了自己多年的疑惑给问出口,但既然问了,他也不会后悔,他定定地看着父亲,等他给一个答案。
陆文升看着这个已经长成足以让他骄傲的儿子,忽然发现,或许这样孤傲的性子下,其实是一种天真的自负,不过,人无完人,他不介意在这个时候尽一个当老子的本分,教教这小子人生最重要的课。
他嘴角轻扯,平淡的嗓音没有任何的渲染,只有那曾经抢桑的眼神为这句话添加了重量,“小子,我今天就教你一句话,珍惜眼前人,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阻碍了你,那些都是不值当的东西。”
是不是爱过,不管对他来说或是对儿子来说,都已经过去,他们能够做的,只有珍惜自己现在最该珍惜的人,至于其他人,他们已经尽了那点心,若想要奢求更多……又与他们何干?
陆定楠垂眸不语,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不久前握在手心、略凉的柔荑,心中柔成一片汪洋。
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如同那个旋转的水晶球里的栀子花,绽放在手心,缓缓消融。
他紧紧握起拳头,心有所感,抬头看向父亲,又看向屋子那一头,坚定的道,“我明白。”
陆文升轻轻点头,回以满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