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辗转,邓箴徘徊在恶梦与恍惚之中,待雄鸡高鸣破晓时分,她默默地起身下榻,掏了把冷水帮昏沉的自己醒一醒神。
“吁……”她长长吁出了一口气,苍白小脸上明显可见发青的眼窝,只不过和昨夜相比,显得镇定沉静了许多。
历经漫长如永夜的这一晚后,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把所有不该出现的悸动与念想,统统严实压制到内心深处一角。
该上工了。
邓箴瞥见服侍的女婢已经换了人,态度恭谨身形笔直,一看就像是自军中打磨而出的——她也不去想,这究竟是保护还是监视,因为侯府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干系,她只要做好自己庖丁的责任便是。
理智清明如旧,可心终究再回不去那酸酸甜甜、揣着欢喜的滋味。
待侯爷身子再稳定些,她也该和弟妹们回荞村了……
邓箴一走出房门,就看见前方一个修长清痩的身影,静静坐在特制的紫檀木推椅上,身旁的燕奴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眼神有些不善。
她心一咯噔,迅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走近他面前,行了一个礼。
“昨夜睡得可好?”默青衣气色看来极为苍白,神情却很温柔。
她点了点头。
“眼圈都发青了。”他轻叹,“昨儿还是该让服侍的人帮你点炷安神香的。”
经过昨夜之后,他的温柔在邓箴眼中已经不再那么纯粹,对此,她只是摇了摇头。
见她如此恭顺疏离,他胸口又涌现了股熟悉的闷痛,不是蛊毒发作,可那冰冷惶惑感更剧。
“阿箴……”他嗫嚅了良久,终于抑不住冲口轻唤了她的名字。“你,怎么了?”
默青衣纵然对男女之情稚女敕青涩如初生婴孩,可出自男人的天生敏感,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她的异状,己不单纯只是受惊后的抗拒和防备。
只是就算知道她恼了自己,他还是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就更无从安抚起了。
邓箴看着他困惑中有一丝忐忑的神情,心下一酸,却再也不可能让自己自以为是的沉浸在他的“柔情”里,自误误人至无可自拔的地步。
这侯府,是再住不得了。
她上前一步,摊开手掌,在上头写下:侯爷近来好些了,小女也该归家了。
他浑身一僵,无言地望着她。
身后的燕奴浓眉皱了起来,虎目盛着怒气地瞪向邓箴。
“为什么?是本侯做错什么了吗?”他低声问。
不是他,是她自己。
邓箴再摇了摇头,压抑着内心百般复杂的酸涩,又复写下:长久不见弟妹,小女心中难安。
默青衣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清俊眉眼浅浅漾起了笑纹。“令弟妹在别院很好,若你想念他们,便让他们入侯府与你相会便是了。”
燕奴忍不住挑眉,略带警告地盯着邓箴。“侯爷说的没错,邓小娘子可别辜负了侯爷的一番好意。”
她心中涌现了被逼迫的别屈感,尤其燕奴那高高在上的示恩口吻,仿佛她再婉拒便是不识好歹。
可邓箴,你明明就不该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最初本就是恩公一再伸出援手,她进侯府报恩也是心甘情愿,那么如今她还有何可矫情、可生气的?
邓箴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里的忿忿翻腾霎时消失无踪,怅然地暗暗苦笑了。
恩公便是恩公啊!
——是小女想差了。小女也该去准备朝食,请侯爷稍待片刻。
她写完之后,便欠身作礼,默默地往小膳房方向去了。
留下默青衣和燕奴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邓小娘子……这么好讲话?”燕奴摩挲下巴。
“她向来是好性儿的。”默青衣喃喃自语,深邃清眸却有一丝异样的困惑。
明明一切已然回复正常,邓箴乜不再执意离去,可他为什么总觉得好似有哪儿不大对劲?
默青衣苦苦思忖,却始终不得要领。
“侯爷,安定伯求见。”代叔自外匆匆而至,面色凝重地禀道。
他平静地道:“不见。”
“……老祖宗的车驾乜来了。”代叔强捺着怒气,恭声道。
默青衣尚未开口,燕奴已然火大冲口而出:“凭天王老子的车驾来了,就当没见到,认不出不就好了?”
“燕奴!”他淡淡低斥,“不得对老祖宗无礼。”
“诺。”燕奴虽心有不甘,还是强咽下了这口鸟气。
“代叔,”他看向同样忿忿不平的代叔,嘴角微勾。“劳你亲迎出府,就跟老祖宗说本侯因表弟牵涉谋逆之事,心痛情急吐血,至今犹未醒来,太医说此次病发来势汹汹,恐会昏迷多日……去吧。”
“老奴这就说去!”代叔眉开眼笑了,兴冲冲而去。
燕奴瞠目结舌,满眼崇敬。
“皇上龙驾最迟七日内归,待本侯悠悠醒来,忍痛送上奏卷,时日也差不多对得上了。”他微笑道“侯爷威武!”果然心机最重的在这里啊!
默青衣扬起苦笑,再威武,好似一对上邓小娘子就英雄无用了。
默青衣心中那点子预感和不安果然逐日得到了验证。
他依然日日在饮下太医开的苦药汁之前,能得邓箴亲手所做、亲自捧来的各色汤羹饵食开胃健脾,可是她送来了食盒后便会退到角落处,垂手恭立,直待他用罢、服过药后,再手脚轻盈利落地收拾妥当,悄悄退下。
他几次开口同她说话,几次相问,她不是抬头对他微微一笑,便是低头装作充耳不闻,仿佛口不能言,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饶是默青衣素来性情温雅内敛,也不禁有挠墙的冲动——这日他皱着眉头咽下太医开的新药方后,眼角余光瞥见邓箴又快手快脚地收拢好食盒,娇小身躯往房门口方向移动时,他再抑不住了。
“咳咳咳咳……”情急之下,甫落月复的苦药翻溢上来,他剧烈咳嗽了起来,整个人伏在榻边颤动不绝。
邓箴大惊失色,抛下食盒就冲上前来,小手努力地拍抚着他的背,不忘用焦灼求助的目光望向寝堂中的其他人……可哪里还有其他人?
燕奴早就在主子眼神扫来的那一刹那,拎着太医火速离开现场了。
虽然不知侯爷意欲何为,不过身为尽忠职守的武奴,看眼色的本领是重中之重,这时候不闪人,难道还留在这儿碍眼等主子槌吗?
邓箴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苍白着小脸紧咬下唇,不断帮他拍背顺胸,生怕他咳嗽太剧,把刚刚的药都呕出来了。
默青衣满头冷汗,月兑力疲惫地靠在她柔软的怀里,微闭着眼,掩住了眸底的羞涩与算计。
她,总算不再对自己视而不见了。
邓箴轻轻地拍抚着他宽暗却痩削的背,隐约可感觉到掌心底下的身躯劲痩单薄,骨头都微微突出了……不知怎地鼻头一酸,泪水扑铰簌滚落。
他都病得这样厉害了,她还同他赌气,对他苛责计较甚多,她、她真不是好人。
“阿箴,莫再生我的气了好吗?”他好不容易才吞下那翻江倒海的呕意,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可鼻端嗅闻着她带着幽幽甜香的温暖气息,耳朵不争气地悄悄红了,嗓音带着一丝脆弱地喃喃。
她一颗心酸甜涩苦难以言喻,怔怔地环抱着这背对偎靠着自己的大男人,脑中乱成一片。
默青衣不敢回头接触她的目光,背脊贴靠着身后的温暖柔软,清俊脸庞慢慢羞臊发烫了起来,平生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和心慌意乱令得他呼吸紊乱,想再开口,却发现喉头好像哽住了什么……有些结巴……
“你这样……我难受。”他低低道。
她心一震,眸光似喜似悲若泣。半晌后,她终究还是狠下心来将他扶回迎枕上,无视于他忐忑的神情,起身退后了一步。
“阿箴?”他凝视着她,喉音微颤。
她缓缓跪了下来,在他脸色大变的刹那,重重磕了个头。
“你做什么?”他闪电般地下榻,及时接住了她的身子,大手迫不及待捧起她的小脸,焦急地检查着她额头迅速浮起的红肿,有丝气急败坏地低吼,“你——你——”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泪光滢滢,娇小单薄的身子却挣扎了起来,急促而凌乱地写下——侯爷别再这样待阿箴了。
“我……我怎么了?”他一愣。
好似阿箴不只是……
她的手指停住了,无法再写下去。
“为什么不写了?”他一急,猛地攥住了她的小手,激动得微带颤抖,憔悴却仍难掩潋濡如玉的脸庞逼近她苍白的小脸。“你恼我什么?又防我什么?你不能生了我的气,却叫我日日做个胡涂鬼——”
——别说那个字!
邓箴愀然变色,慌乱地忙捂住他的嘴,拼命摇头,惊骇慌乱担忧之意流露无遗。
他楞怔地盯着她,气恼愤慨的眼神柔软了下来,隐约有丝喜悦和泪意,哑声问:“阿箴,你很怕我会死吗?”
她心口剧痛,眼眶又红了,哽咽地点了点头。
就算曾心寒,怨过,也自省饼,甚至也有一度希望永远离了这个曾经拿她当诱饵的男人,可她还是不想他有事,她就是听不得……听不得……
“傻阿箴,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轻轻地模了模她的头,浅笑,随即笑意又如落在清池上的雨滴般消逝无踪,“起码,今年不会。”
是啊,可他终究活不过两年,那么不管心里对她有多少管不住的心思和悸动,两年后,他依然是一坯黄土……可她呢?
他胸口大痛,刹那间好似烫着了般地放开她,清瘦的身躯直挺挺地跌坐靠在榻畔,背脊被坚硬的紫檀榻沿硌得隐隐生疼也恍若未觉。
自己是个有今朝没明日的人,阿箴年华正茂,未来不管嫁予谁都会是幸福一世的贤妻良母,他既不能……又何必招惹她?
“是我想岔了,险些误了你。”默青衣闭上双眼,浑身精气神和喜悦霎时消逝一空,整个人又恢复了清冷寂寥疏离的病重时模样,声音沙哑却坚定地道:“你,去吧。”
邓箴傻傻地望着他,被他异常的神情举止惊得一懵,小嘴嗫嚅了一下,面上透着抹慌乱茫然无助。
“你说得对,你是该归家了。”他依然没有睁开眼,语气却冷淡客套。
她脑子嗡地一声,这下是真的如遭雷击、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