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莞默了一会儿,忽问:“你,后悔过吗?”
杜若一僵,抬眼望进她幽幽的瞳心,那里似藏了几分怜悯,几分同情,他不由得心头抽紧。
“你是后悔的,对不?”莞莞又问。
杜若竟笑了,低悠的笑嗓透出一股苍凉。
“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
“蕊蕊没死。”蓦地,莞莞语出惊人地说道。
他一凛。“此话当真?”
“那时她命在旦夕,是姥姥有所感,即刻命人去救她,这才让她逃过死劫。”
“原来辛蕊没死。”他轻扯唇角,貌似自嘲。
“看来这段日子,我对她的愧疚是白费了。”
“没白费。”她淡淡地说。
“蕊蕊若是知情,心中一定很宽慰。”
“辛蕊贵为泽兰王朝的宰相,怎可能在乎一个男宠愧疚与否,恐怕她是后悔当初收了我,才会酿此灾祸。”
杜若隐身于泽兰王朝十多年,自然清楚泽兰女人的脾气。
莞莞默了半晌,又说:“至少,有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杜若胸中一动,目光添了一抹灼亮,反问:“我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没料到他竟会有此一问,她心头略慌,面上却不露痕迹地说:“当然重要。怎么说你也是怀沙王的后代,倘若你也跟他一样,姥姥肯定不会放过你。”
杜若失笑,笑里大有自嘲之意。“我身上流着怀沙王的血,无论我是否忘恩负义,我的下场都只有死路一条。”
莞莞不语。姥姥离开西杞之前,都不曾再召见过她,她知道,她没能记起前世记忆,没能使得动权杖,找回形天,姥姥为此伤神费心,在这之前,姥姥怕是不愿意再见她了。
没能跟姥姥谈上话,自然也无从得知,姥姥打算如何处置杜若。可至少,她很清楚,眼前姥姥绝不可能动杜若。
“花姥姥肯定希望你能动手杀了我吧?”
听见这一问,莞莞心口倏颤。
杜若面色坦然,目光还染着笑意,似乎早有所料。
“那你为什么还不杀我?”
“何必杀你?你镇日被囚在这间房,还能济得了什么事……”
话未竟,眼前忽尔掠过一道黑影,下一瞬,莞莞被杜若压伏在冰冷的地砖上。惊愕盈满水眸,她瞪着他,后者却噙着一丝笑,将俊颜打偏,那双唇就这么印上她的。
来不及喊出的阻止硬生生被吞没,却是以着极为温柔的力道。
体内属于周映洁的那份熟悉感瞬时涌现,可莞莞毕竟不曾尝过这般滋味,她娇躯发僵,双手紧紧抵在他胸口。
“或许被囚在这间房的我济不了事,可假使这间房有你,那么很多事便有了新的可能。”
杜若刻意压低的嗓音略显沙哑,挠过她的耳,引起一阵颤栗。
“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何会对周映洁格外留心?那是因为我始终记得,那一年,当我性命将尽,是那个有着与她相同容貌的女童,救起了我。”
他低吮起她的下唇,将她的双臂拉开,分压在两侧,略嫌清瘦的雄性身躯,用着出乎她意料的强悍蛮力,将她不断挣扎的身子重重压制。
两具身子紧密相贴,透过他沉定的呼息,以及布料之下那一束束紧实的碰触,她方明白,他并非如外貌予人的那样单薄。
他肯定习过武,且底子深厚,只是他细腻俊丽的外貌,总容易让人产生他不谙武学的错觉。
“杜若,你别……”阻止的低嚷未竟,又是一阵吻吮。
莞莞只觉胸口下的那颗心跳得厉害,仿佛要撞破胸口似的,又急又喘。
她身子僵硬,双手受制于他,只能任由他摆布。她不识情爱,不识男女间的亲密,这一吻,使她乱了阵脚。
“你喜欢的是周映洁,不是莞莞。”心慌意乱中,她失声娇嚷。
重重吻在唇上的力道倏失,他撑起上身,低垂眉眼凝视她,黑如两泓深壑的美目,深邃而不可测。
伴随他异常浓烈的凝视,她心一阵紧抽,几乎喘不过气。
“可周映洁与莞莞是同一个人,不是吗?”好似在笑她矛盾,他笑意盎然的说道。
她犹想辩解:“周映洁是我天真的那一面,而我,是她所没有的另一面。你喜欢的是单纯的周映洁,不是这个最受花姥姥信赖的门徒莞莞。”
“我问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他目光如寒夜中烧旺的两把烈火。
她心口急急直跳,慌道:“那只是一个意外,没有特别原因。”
“花姥姥教的莞莞,那个没了七情六欲的莞莞,应当痛恨男子,视男子如草芥,视如敝屣,更何况是一个没人敢救的逃奴。你为何会救了我?”
一口皓齿紧咬下唇,莞莞心虚地别开眼,下一瞬,却被他扳回来,薄唇凑近,辗转吻啃起来。
“……杜若!我说就是了!”她在他的双唇之间嚷嚷。
杜若这才微微抽身,目光炙烫地锁视她。
“我说不出为什么,可当我看见你,我觉得你不该就这么死去……很奇怪,就是说不出来原因,我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会违背姥姥平日的教诲,出手救了一个少年,而且他还长得那么美丽……”
她抿了抿唇,粉颊顿觉窘臊,垂下眼,避开那双烈焰凝注,方能续道:“姥姥说过,男人是祸害,特别是美丽的男人。我不应该救你的。”
“可你还是救了。”杜若俯身,暖润的气息吹拂过她的唇。
“是天劫让我一时受了迷惑,才会救了你,这一切都是错误……可现在回想起来,我并不后悔救了你,因为我看得出来,那时的你,比谁都更想活下来,即便是我这个少了七情六欲,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尊会走会笑的偶娃,都能感觉得到你那不服输的意志。”
如若周映洁是她最单纯美好的那一面,她看见的杜若,全是高洁无垢的,那么此际在他身下的莞莞,便是她最深沉幽微的另一面。
莞莞洞悉人性,每一回她看见的他,全是至为丑陋的一面。
无论是那年险些横死陋巷,抑或是这段受囚的日子,她面对的他,全是最狼狈不堪的。
可她始终没有走开,执意走向他,无论为的是什么缘由,她总是能在最紧要关头,救他于苦难之中。
周映洁纯洁而美好,莞莞深沉而智虑,这两种面貌,全来自于同一个人。
无论是何者,皆能勾起他渴望占有她们全部的执欲。
“杜若,放开我,你明知道我对你没这份心思……”
“是吗?”
抛下一句质疑,他再次俯首,探舌而入,深尝那方软腻温香。
“杜若!”她头一次尝到情|欲被唤醒的滋味,不禁慌了。
长年跟在花姥姥身边,尽避姥姥总教导她必须厌憎男子,可她到底不若其他泽兰女子,随时可找男宠或男娼发泄,她对男人一无所知,更甭提是这样孟浪的挑逗,以及露骨的撩拨。
“真的没这份心思吗?”杜若抵住她的唇缘,哑声地问。
她心口一悸,浑身直起颤栗,张了张小嘴,想反驳的话却吐不出口。
不,不是这样的……她对杜若应当只有怜悯,只有同情,而非男女之情……
“莞莞,你为什么天天来这里见我?”他的气息均洒在她脸上、唇上,他在她胸怀里作乱的大手依然不肯撤。
她似被迷惑了一般,水眸迷惘,两颊瑰红,呼息渐乱,心中因他这席话,慌乱地反复琢磨。
“你心底是在意我的,是不?无论是你体内的周映洁,还是莞莞,你都是在意我的。”
杜若的舌滑入芳腔,搅弄起她的软腻,她脑袋一片白茫,竟是傻住了。
是吗?她真是在意他的吗?或许是吧。
可在意又如何?
“花姥姥难道没教过你,当一个女人在意起一个男人的生死,心底烙下了这个男人的痕迹,这个女人很可能已经爱上这个男人。”
闻言,莞莞倏然睁开眼,望进另一双阗黑深邃的眸,心中一凛,立时伸出手狠狠推开杜若。
岂料,杜若的胸膛似坚硬玄铁,根本撼动不了半分。
“杜若,你别得寸进尺。”她眸光清冷的瞪住他。
一抹冷酷的狞笑,却在那张绝美的面庞上,如刀锋似的划开。
她心头一震,正想着莫非这是他想出来的另一诡计之时,身前那具温热的男性身躯陡然抽离。
“如果你只是为了怜悯我、可怜我,才天天来这里见我,那么,从今日起,你不必再来。”
杜若坐回了矮案之后,前一刻充满掠夺的压迫感已消失,又恢复成往昔温润静美的神态。
莞莞怔在那儿,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动弹,只因她恍然大悟,何以方才他会做出那般孟浪逾矩的举动。
原来……全是一种试探。
莞莞悬紧的一颗心猛地落下,可同时,一抹复杂难解的情绪,自心底涌上。
“我的处境与下场纵然可悲,但也是我父王种下的恶因,由我们这些宋氏之后背负苦果,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杜若别开脸,淡淡地说道。
莞莞默然不语。
杜若神情冷峻的转向她,挑起一抹笑,道:“别再以为我被囚禁在这间房,便什么事也做不了。下回,你若是再因为可怜我,来这里探我,我可不能保证会对你做出什么事。”
他这分明是在逼她!
要她弄清楚自己的来意,否则就别再来见他。他不要她的怜悯与施舍……
莞莞恼道:“杜若,我不过就是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非得这样?”
杜若一笑,五官好若细腻白瓷,美得慑魂。
“你迟早都会奉花姥姥的命亲手杀了我,何苦再假慈悲?莞莞,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一个劫?一个将死的囚犯?一个曾经跟你另一半魂识萌生情爱的男人?”
又是一个让莞莞答不出来的问题。
“在你想清楚之前,别再来见我。”杜若说。
莞莞垂下眼睫,单手紧拢松散的衣襟,站起身走出囚房。
临出那扇门之际,她忍不住回首,看见房里的杜若,端坐在矮案之后,摇曳的烛火映上俊雅的面容,半明半晦,看不真切此下的神情,身影却是那样单薄凄清。
莞莞心口一窒,转身就走,步伐略显仓皇。
杜若抬起脸,微微一笑,笑里是无尽的苍凉。
走了也好。倘若她对他没有情意,那么她不该再来见他,她这样做,只会令他更加痛苦。
只因,她是他不该爱上的人,而他,更是她永远不可能爱上,更不可能相守的劫。
他打算就这么待在这里,一日过一日,静等死期到来。
下一回,当她再来见他,应当便是了断一切的时候。
这样,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