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莞静默地凝瞅他一会儿,道:“不对,周映洁跟莞莞是同一个人,只是,一个有着凡人该有的七情六欲,而一个无心无情。”
“无心无情?”杜若冷笑,眸光冷冽。“假使你真的无心无情,那一年,那一天,你为什么要救我?”
莞莞轻怔,眼底一层迷惘的浮扁,她仔细端详起那张异常俊美的容貌,试着拨开脑中那层雾纱,寻回遗忘已久的记忆。
慢慢地,杜若那张脸庞在脑中缩得略小,身形亦是清减不少,少年形貌的杜若,徐缓自脑海深处被翻出。
莞莞讶然:“是你……怎么会是你?”
“如何?后悔当时救了我这个逃奴吧?”杜若扯开一抹狰狞讽笑。
“原来是你。”莞莞诧异之余,心神渐显不宁。
其实,她没忘了他——
那个倒落在陋巷之中,犹剩一口气的美丽少年。
这十多年来,她随花姥姥云游四海,阅尽无数时空百态,脑海中的少年形貌渐淡,却始终有抹痕迹存在。
她没想过那个少年竟然便是杜若……这个被花姥姥视为贱孽,亟欲杀之的怀沙王后代。
所有关乎她与西杞宋氏的恩怨纠葛,在她的魂识与周映洁交融后,花姥姥未曾瞒她,已鉅细靡遗的详加述解。
而周映洁在另一时空,恋慕着杜若的事,她全晓得。透过花姥姥的术阵,那过程尽收眼底。
可她怎样也想不到,杜若竟然是记忆中,她唯一违背姥姥戒律,不仅出手援救,更将姥姥的保命灵药给了他的那个少年。
“那时,为什么要救我?”杜若阴寒的嗓音淡淡飘落,回荡在只闻铁链摩擦声的囚房中,莫名添了一分凄清。
莞莞回过神,平静地瞅视他,却许久没启嗓。
“你跟着花姥姥这么久,对男人应当是痛恶深绝,究竟为什么要救我?”阴沉的嗓音陡然加重,几近咆哮。
她的援手,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即便再恨、再不愿,他依然想知道答案。
莞莞依然不语。
只因,她亦在心底自问:为什么那时会救他?
她不清楚原因,只记得,那时的少年满身愤懑,染血的清俊脸庞是渴望活下去的怨恨。
爱,恨,嗔,痴、喜,怒,哀,乐。
这些,她统统感受不到。她仅仅只是一尊会动、会笑、会说话的偶娃。
跟在花姥姥身边,她看尽生死,学会分辨谁贵谁贱,亦曾见过花姥姥眉眼不眨,一声令下便处死众多男奴。
男人之于她,不过是出卖与劳力的奴隶,或是一种下贱的玩物。
她见过太多卑躬屈膝的男奴,亦见过无数俊美的男宠,他们在她眼中,俱是可生可死,渺小如砂。
可那一日,她看着少年在痛苦中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煎熬,他想活,却也想放弃,矛盾的拉锯着。
当下,她感受不到丝毫情感的心,竟是被少年那股不甘与不服,扯动了。
那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她感觉到痛楚。
这痛,来自于被扯动的那颗心。
原来,她不是傀儡偶娃。原来,她依然能感受疼痛。
而这份震撼与动摇,全来自于那个垂死的美丽少年。
于是她不再犹豫,起身步入陋巷深处,蹲身而下,望进少年两泓冷沉如黑渊的瞳阵——
岂料,一切的开端,属于她的天劫,于焉而起。
水阵逐渐对焦,莞莞如梦方醒,打了一个激灵之后,惊怔地望着被链在囚房中央的杜若。
她曾救过的少年,多年以后,竟然险些死在她手里。命运是怎生的讽刺可笑?
“我不晓得……原来你便是宋梓渊。”她喃喃地说。
“现在你知道了,你后悔救过我,后悔那一剑没立刻杀死我,是不?”
莞莞没坑声,眸光润润,似有水光浮动。
“假若我早知道你便是芸姥姥的转世,我一定毫不犹豫杀了你!”
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那痛,似被尖物刺穿后又拔出,有些什么随之一并被夺走。
莞莞面无表情的怔着,只因这是她头一次感受何谓心痛。
可她清楚,那痛,是由于体内的另一半魂识,属于周映洁的那一半在痛。
她……依然不太能适应这些丰沛的七情六欲,甚至可说有些抗拒。
望着杜若那双被恨意填满的美目,莞莞忽然扬嗓说:“你以为,痛苦的人就只有你吗?”
闻言,杜若一怔。
“就因为怀沙王的野心,他串通我前世的徒弟,谋害了我,更夺走我的权杖,以至于我险些魂飞魄散;若非花姥姥及时出手相救,而今的我,早已不存在于这世间。”
莞莞一席话说来,平静寡淡,不见丝毫愤慨或怒气,可越是这样云淡风清,越透出命运无常之悲。
“若非你执意赶尽杀绝,我父王绝不可能起反叛之心!”杜若依然深信怀沙王的谋反是出于被迫,是极为无奈的决定。
“尽避这样相信吧,迟早你会明白,你所相信的,不过是薄弱可笑的谎言。”莞莞轻声说道:“姥姥说,为了你们宋氏,我已经赔上太多。前世的一条命,百年来的根基与记忆,转生之后的魂识被迫一分为二……那个当年救了你的莞莞,不过是一尊没有七情六欲,永远长不大的偶娃,我所受的苦难折磨并不比你少。我是你的劫,而你亦是我的劫,当你受苦时,我也跟着受难。”
“你跟花姥姥都一样,布了这一局,让我自投罗网,你能受什么难?”杜若空洞的冷笑着。“你们不过是将我当成玩物一般,玩弄于指掌之间。”
他的心,已被恨意扭曲,自然听不进她的话。
莞莞轻叹,走向他,相隔半步之遥,摊开拢握的一只手心。
一颗晶石静躺于白女敕的手心之上。
“宋梓渊,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你自己看吧。这是姥姥留下来的前世之梦,任凭再高深的玄术,也捏造不来的事实。”
话落,手心往下一翻,晶石坠落在冰冷的鸽灰色地砖上。
破碎的刹那,一缕烟雾飘散而出。
烟雾缭绕中,徐缓浮现一幕幕景象——
紫玉屏风后,临窗卧榻上,一道娇小的紫衫身影,背倚着牡丹红大靠枕,纤手轻执掐丝珐琅玉嘴烟枪,烟雾冉冉上升。
杜若眯细眸光,透过那幕幻境,逐渐看清紫衫女子的面貌。
她肤若霜雪,圆阵水润,两排黑扇似的长睫毛低低垂掩,嘴角微弯,偶尔凑近烟枪抽着,尽避举动娴熟,可那不过十七、八岁大的容貌,配上这样的老成姿态,总令人觉得突兀。
这,便是真正的芸姥姥?杜若目光渐寒,胸口一阵空。
幻境中又出现了另一道身影,当那人抬起脸时,杜若随即认出那人身分。
正是一度被他错当芸姥姥转世的关苡乐。
“姥姥,怀沙王的王妃昨夜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姥姥当真不处置吗?”
幻境中的关苡乐——不,应当称她为前一世里,真正的“莞莞”,她看上去年纪略小,脸蛋已见艳丽轮廓。
卧榻上的紫衫人影寻思片刻,淡淡叹了一口气:“不过是孩子,何其无辜,又怎伤得了我。”
“姥姥,神人不是给过预示,这对双生子,其中一人会是日后西杞的灾厄啊!”
“只要怀沙王不起非分之心,那么神人的预示亦有可能生变。”
区区两个女人的片面之词,便想替怀沙王安上谋逆之罪?看着那幕幻境,杜若眼露鄙夷之色,极其不齿的冷笑一声。
下一瞬,烟雾蜂拥而来,幻境倏起变化——
碧丽辉煌的西杞金殿上,一身熠熠相映的金甲战袍,俊美挺拔的怀沙王,缓缓步上微光之中,静静矗立在那儿的皇座。
“那个位子迟早是你的。”一旁,容貌渐长,越见美艳,与关苡乐如出一辙的“莞莞”,满目恋慕的仰望着耸立于殿上的怀沙王。
见着这一幕,杜若呼息蓦然一静,胸中却剧烈鼓动着。
怀沙王垂下眼,神情沉肃,伸手模过那把皇椅。
“有芸姥姥这个开国祭司守着这个皇位,本王一辈子也不可能坐上去。”
关苡乐的前世,那个艳丽的“莞莞”靠上前,将脸轻靠在他背上,喃喃低语:“杀了她吧。只要杀了她,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她一死,我便能继任祭司之位,届时,便能名正言顺废黜女皇,改拥你为新皇。”
“莞莞可愿意帮我?”
“若是不愿意,又怎会随了你?”
不可能……父王怎可能是意图篡位的野心家?杜若瞳孔缩紧,满目惊痛。
下一瞬,幻境又变——
一把金剑狠狠刺穿了单薄的娇小身躯。
那张永生永世,停驻在十七岁姿貌的灵秀娇颜,怔忡的直瞪着一剑刺穿她胸口的男子。“怀沙王……你怎敢……”
握住剑柄的大手僵硬如石,怀沙王神情严峻,目光冰冷,一边脸颊上,竟是挂着一道透明水痕。
前世的“莞莞”瞪着这一幕,艳容逐渐爬满妒恨。
其实……怀沙王勃勃野心之下,暗藏着一份不曾对任何人提及的恋慕。
除了“莞莞”,谁也不知道这份心思。
但,这份心思又怎敌得过皇位的诱惑?最终,怀沙王依然选择手刃芸姥姥,踏上逆天而行的谋反之路。
“王,给她一个痛快吧!”
幻境之外,杜若听见关苡乐的前世,那个“莞莞”手执权杖,高声催促。
下一瞬,鲜血染红了幻境。
杜若紧闭起双眼,嵌在墙面上的铁链微微晃动着。
原来,他深信不疑的,全是至亲为掩饰罪行所捏造的谎言。
原来,怀沙王才是真正的野心家,是造成一切苦果的始作俑者。
原来,宋氏一族罪极当诛。
原来,这条漫长的复仇之路,全是一场可耻亦可悲的自以为是。
“痛苦的人,不只有你,远远不只。”望着杜若僵立如石的颀减肥影,莞莞喃声说道。
“……杀了我吧。”干涸沙哑的声嗓,自杜若紧闭的双唇间吐出。
莞莞的心,似被狠拧了一下。
脑海中,那个愿用一切交换一个活下去的可能,即便全身浴血,亦迸发勃勃生气的美丽少年,此刻,竟然一心求死。
命运何等的仁慈,亦何等残酷。
“……让我想想。”几经思量,莞莞平静无波地说道。
话落,不敢再看那张俊丽的面庞一眼,她匆匆别眸,转身步出囚房。
囚房大门阖上之际,她不由得侧身回望。
昔日的美丽少年,如今成了囚笼里的一头困兽,他的温润静美,高洁优雅,宛若一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所谓的天劫,摆布了谁?又作弄了谁?
世事如棋,如戏,如烟,如雾,如同冰冷地砖上碎裂的晶石,往往在最美好时刻,于眼前摔成再难圆满的碎片。
“你,当真爱过周映洁吗?”
莞莞的声嗓,如飘渺的云雾传来。
杜若未曾言语。
她垂眸,转开身,亲手将囚房大门关上,阖紧。
同时,泪水自眼角滑落而下。
莞莞对自己体内的另一半魂识低喃:“周映洁,你哭什么?于他而言,爱上你不过是一场误会,如今真相大白,即便他知道前世的实情,他依然后悔爱上你。”
纵是如此,泪如雨,无可抑制的落下。
倘若这一切,命中早有注定,那么这一劫,又该从何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