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初春,傍晚五点。
外面世界仍被阳光照得白亮,大学社团大楼三楼,其中一间教室,走廊这方门窗紧闭,另一方窗户仅一两扇微敞开通风,而两侧门窗全被黑色窗帘掩盖。
社团教室内昏幽一片,正中央一张长桌,桌上伫立一盏白色蜡烛,诡谲橘光轻轻摇曳。
长桌四周,围坐六七名一身暗色衣裤的男生,有人头戴棒球帽,有人以帽T盖头,有人甚至披上斗篷,戴上口罩,遮住半张脸,仅露出一双黑黝黝严肃瞳眸。
每人桌前摆放几张写上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张,宛如在进行一场神秘仪式。
沉默半晌,为首的男生这才开口,声音徐徐,音调无波,“这次事件还是由X先破解出来,下任社长非你莫属。”大四的社长看向其中一位社员。
这里是“超自然现象VS.科学推理研究社”,只收男社员,禁止女生进入,社员间不以名字叫唤,而以英文字母代号称之。
“我只想研究,没兴趣当干部。”已是大三生的夏末巳冷然回绝。“谁当社长我没意见,若要逼我上任,我就退社。”他面露不悦警告,因社长已不只一两次欲推他担任下届社长。
当初,他加入这社团,是因对才成立不久的新社团研究宗旨很感兴趣,他喜欢推理,讨厌当干部的麻烦事,尽避他成绩优异,但个性孤僻,过去曾几度被推选班上干部,他一概冷脸回绝。
“OK,不勉强你。”清楚他是社员当中最有原则,也最怪异的一名,却又最具丰富知识与演绎逻辑能力,社长惜才,不再提这话题,转而道:“下次研究档案F114,你们先看过内容,有什么想法疑问,明天社团时间讨论,散会。”
于是,社员们拿起几张纸随意折迭,往口袋塞,陆续步出社团教室。
教室内,独剩夏末巳。
因这季节这时间,外面还亮晃晃,讨厌日光的他,仍习惯待在社团教室,直到夕阳落下,才会返回宿舍大楼。
他拿起桌上纸张,背靠向椅背,将椅子往后推开一些距离,抬起一双长腿搁上长桌。
尽避昏幽室内仅一盏烛火映照,习惯黑暗的他,仍能看清手上的文件内容。他边找出疑点,边思忖着以科学理论及算术公式来解答。
他闭眼沉思一段时间,脑中浮现一些符号,才要串出公式,忽地被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
他张开眼,眉头一拢。从窗外楼下传来的歌声有些稚气,但五音不全,夹杂抖音。
那音量不大,但传进他耳里,尤其在他安静推理的此刻,非常恼人。
他起身,走往一扇微敞的窗户,拉开黑色窗帘一角,向下方声音来源处观望。
一楼的地方有一块花圃,是园艺社负责种植的区域。
他看见一名绑马尾的年轻女孩,拿着水管往花圃喷洒,她手压着水管出口,向前方喷出弧形水花。
彩虹!
一瞬间,他不由得怔愕。
那飞在半空中的弧形水花,与夕阳亮光交错,映出一弯七彩的虹。
他所以怔愕半晌,是因已多年不曾见过彩虹,即便是由水花与日光洒出的虹。
自他体质改变后,不仅讨厌白昼日光,也讨厌复杂炫丽的色彩,他的生活逐渐只剩黑与白。
然而,此刻意外看见彩虹,非但没觉反感,还有些莫名怀念……上次见到彩虹是什么时候?八、九岁时,还是十二、三岁?
而玩出彩虹的女孩,身上衣着也很明亮,上衣、裤子就有三、四种暖色系混搭,她一张粉脸神情愉快哼着歌曲,她音色不算差,但音调不太准,他仍能听出是一首旋律轻快的西洋老歌。
她似乎不在意歌唱得如何,怡然自得,有一句没一句哼哼唱唱的,甚至会停下歌声,转而对浇灌中的花草童言童语说话——
“喝水水,开花花,漂亮喔……”
他微瞇眼,内心不由得OS。虽说他个性怪异,接触的社团社员也多是怪咖,但这园艺社女孩,显然也是怪人一枚。
那女孩看来颇青涩,应是一年级生,而他常这时间待在社团教室,现在已是学年下学期开始一个多月,却是第一次看见这女孩替花草浇水,边唱歌边对植物自言自语。
这天之后,夏末巳常能在这时间看到这一幕。
每每她细微飘忽的歌声,从楼下花圃隐隐传上来,便会打断他独留教室里安静沉思推理,或创作的思绪。
他总是走到窗边,掀开黑色窗帘一角向下望,几度想朝下大喊,要她安静浇水,不要制造噪音,可看见她单纯笑颜,他难以出声制止,一方面也因大吼大叫不是他会做出的行为。
其实,她的声音还算不上噪音,且这时间社团大楼几乎没什么人停留,只是他对声音敏感,这才特别心生火气。
然而,几次之后,他似乎逐渐习惯,可以充耳不闻。她时而哼哼唱唱的声音,也变成一种背景音乐融入,不再因她而打断他专注做的事。
有时,他甚至会在固定时间,刻意走到窗边窥视,看着她浇花的身影半晌,才再度返回座位,继续自己的事。
不知不觉,她成为他黑白生活中的一抹色彩。
不是很强烈的深刻烙印,而是轻柔如一抹余晖。
之后,他才得知她是中文系一年级生,加入的社团除园艺社,还有校刊社。
她也并不是怪人一枚,她非常活泼,非常热心肠,且听说异性缘极佳,不少男同学、学长追求她,连他班上都有人在谈论她。
不过他完全无意去真正认识她,却屡屡在不经意间,会在校园瞥见她的身影。
她不是抱着一迭数据作业忙碌穿梭,便是和同学边走边笑闹交谈,而对她最熟悉的印象,仍是傍晚时分,从社团大楼窥视到她浇花洒水的模样。
他和她一直保持距离,他单方面不经意注目她,而两人从未面对面交谈过。
直到那日——
升上大四后,夏末巳的课依然只排在下午,甚至一周只有几日需往返教室大楼,他待在社团大楼的时间更多。
这日下午,他前往图书馆查数据,约莫两小时后印了一迭数据离开图书馆,打算前往社团教室继续研究和创作。
虽已下午三点多,太阳仍毒辣辣高挂天空,他中午起来就直接前往图书馆大楼,从宿舍前往图书馆,那一段路虽令他觉炙热,但也许走得匆忙,没特别难受。
现下,从冷气房离开,再度面对炙热灿亮阳光,他虽穿长袖帽T和长裤,头顶还以帽子遮掩,鼻梁上架着大墨镜,走过没任何树荫遮蔽的长长大道,仍不由得一阵头昏眼花。
他才走到社团大楼,踏上三、四阶阶梯,踩上一楼走廊时,后面几位女孩从他身后边笑谈着匆匆而过,他身子忽地一歪,手扶一边墙面,另一手拿的资料随即散落,而他已歪倒在地。
“啊?对不起!”听到声响,从他旁边走过的一名女孩,转过身微讶的道。
她虽没感觉有撞到人,却因有人忽地倒地,且是离她最近的一侧,认为可能是她顾着说话没注意而擦撞到,忙回身道歉。
“你没事吧?”汪初晴边问道,边蹲在地上,匆匆捡拾一地的影印资料。
同行两名女孩也过来帮忙捡拾,却在瞥见影印数据上一些惊悚标题后,同时惊诧抬眸看向歪倒在墙边一身黑衣黑裤黑帽的大男生。
“你没事吧?”见倚靠墙面坐在地上的他完全没动静,汪初晴将捡起的一迭纸张搁在他旁边,弯身轻拍他的肩,有些担心。
“没事……别碰我……”低沉嗓音有些虚弱的警告。他一向讨厌被人碰触,尤其是陌生人。
“初晴,我们走了。”两名同学立时将她拉开,一副当他是病毒似的,面露一抹惊恐。
“可是他……”
“人家都说没事了,走吧。”同学一左一右,拉扯她双手,急忙离开现场,往她们社团教室那方走去。
匆匆被拉往园艺社教室的汪初晴,不免纳闷问道:“妳们干么走这么急?我把人撞倒,要好好确认他的状况。”她转身便想返回。
“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同学A问道。
“那是学校最诡异社团——『超自然现象VS.科学推理研究社』的社员之一。”同学B忙向她解释。
“不用认脸,光看那一身黑漆漆打扮,浑身散发一股阴暗气息,就很清楚。我有个学妹,之前因好奇,跑去三楼他们社团,假藉要采访,闯入他们的神秘仪式,结果被诅咒,隔天骑车就犁田。”同学A马上提出身边血淋淋案例。
“没错,看到他们能闪就闪,千万不要有任何接触。”同学B附和。
“什么诅咒,太夸张了。”听同学说得绘声绘影,汪初晴不免好笑。
她听过那个社团成员几乎都是怪咖,虽没近距离接触过,却不认为有什么可怕的。
想到方才对方坐倒在地,她仍觉不放心,“我去一下厕所。”怕被同学阻止,她以上厕所为借口,返回那方走廊探看。
一转过转角,就见那大男生还靠坐在墙边,长袖帽T的帽子罩在头顶,垂低着头不动,令她一阵紧张。
前一刻她没感觉擦撞到人,就算一个不小心,应该也没严重到害对方倒地不起。
她匆匆奔上前,急声问道:“嘿,你没事吧?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找人扶你去保健室?”
夏末巳没料到她去而复返。他之所以还没起身,是因眼前仍一片昏暗,没力气站起。除了在来的路上被太阳照得头昏眼花,也许还因他起床至今尚未吃东西,低血压害他一阵晕眩,才坐在地上想休息片刻。
虽没张眼看对方,但她的声音,他一听就认得。
“不用,只是天气热……”他不想搭理她,又怕她热心过头真去找人来扶他上保健室,只能开口澄清。
“是中暑吗?你等等……”说着,她转身便跑开。
不一会,她从一楼饮料贩卖机买了一瓶冷饮,匆匆又折回他身边。
“吶,这给你,补充一些电解质,应该会比较舒服。”她将一瓶冰凉的铝罐装运动饮料欲递给他。
他这才抬起头,张开眼,透过墨镜,怔望眼前递冷饮的她,一时没伸手接过。
她忽想到什么,一手从裤子口袋掏出手帕,包覆住冷饮铝罐,笑咪咪又道:“这铁罐很冰,可以先放额头当冰块冰敷,退一体热度后再喝。”
若换做别人,他一定不会收下,但对象是她,近距离见到那熟悉的笑容,他不由得抬起手,接过她的好意。
“我没事,妳走吧。”见她似还无意离开,他语带驱赶,他只想一个人再休息片刻。
“喔,那你小心点,保重。”尽避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露出的部分脸庞,非常白皙,令她仍不太放心,可因他要她离开,她不好多纠缠。
他望着她离开的身影,直到转过转角,他才低头看着握在手里被手帕包覆的冷饮罐。
他拿高饮料罐,真的往额头贴触,冰凉的触感渗入皮肤,令被阳光晒晕的他,有些提了神,得到一抹舒缓。
她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暖色系,如今虽手握冰凉冷饮,他心口竟感受一抹温柔暖热。
一般女孩对他们这群怪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而他前一刻态度冷漠,她却还回头来关心他,甚至特地买一罐冰凉的运动饮料给他解热……
这是夏末巳在校园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她近距离接触。
彼此极短暂的谈话,却令他一直记忆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