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母在他六岁时离婚后,小浅见时人就过着平日在日本上学、周末跟父亲去台湾找母亲求和的日子。
母亲会抽出时间跟他们父子吃饭,一起去台湾各地玩,就像一般的小家庭一样,只是无论父亲如何恳求,她都不愿意再次入籍浅见家,坚持待在台湾。
那时浅见家亲戚的闲言闲语,浅见时人还不太懂。当时父亲在名古屋支社工作,母亲在台湾,只有他跟爷爷女乃女乃住在福冈老家,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不愿意回来日本,这样他们一家三口就可以一起住了。
他的天真只持续到他十岁的某一天。
那个周末,他和父亲浅见彻照样来到台湾跟母亲相聚,当他们到了中部一处着名的深山温泉区,准备度过一个轻松的家族温泉周末时,一通电话打到了他们下榻的旅馆房间内——父亲负责的名古屋厂产线出了问题,若是不马上处理,无法如期交货给客户的话,会社必须赔偿大笔的违约金。
事态实在紧急,父亲只好临时订了回名古屋的机票,但想到儿子与母亲聚少离多,便留他们母子两人继续在旅馆泡象,并安排好周日晚上母亲送他到机场时,会有浅见化学的外派职员带着他搭原本预定的班机回福冈。
这不是第一次公务繁忙的父亲必须一个人先赶回日本,所以他们三人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忆、时人,下次我们再三人一起来这里泡汤吧,说好喽。”临上出租车前,这是父亲对他们母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这个约定再也无法实现。
父亲乘坐的出租车,在山路上遇上从后方而来,满载大理石、煞车失灵的大货车追撞,整台车掉入数百公尺深的溪谷。
他和母亲是在旅馆的新闻上看到这则新闻的,那时还无法确定是否就是父亲所乘坐的出租车,但母亲仍带着他冲到事发现场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他们一直等到太阳快要下山,等搜救人员找到躺在谷底变形的出租车时,司机与父亲都已没有生命迹象。
他还记得自己看到父亲盖着白布躺在担架上被直升机吊挂上来的样子,当母亲掀起白布看到父亲满是血的面容时,他觉得自己的世界从此崩解了。
接下来的记忆都很片段。
接获消息的浅见家立刻派人到台湾处理父亲的后事,日本的丧葬习俗必须将遗体在三日内火化,所有浅见家的长辈、他的爷爷女乃女乃、以及父亲的弟弟妹妹们全都飞来台湾参加法事。
所有人都很难接受正值三十七岁壮年、浅见家培养已久的头号接班人就这么意外地魂断异乡,将矛头全指向他那个固执不愿复合的母亲,场面非常难看。
“你这个女人,若不是因为你,我儿子不会死在台湾!”这是女乃女乃凄厉的哭喊。
“你这个无耻的外国女人,贪图我们浅见家的名利还不够,现在连彻哥的命都被你夺走了!”父亲的么妹指着母亲边哭边骂。
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更加难听的话也一一出口,被挡在法会会场外的母亲几乎哭昏过去。
“时人,那个女人的任性害死了你的父亲!”
“时人,看到没?外国人都是不可相信的。那个自私的女人从未为你父亲着想过,才会导致这样的下场!”
“时人,别听那个无耻女人说的话,你要做一个纯正的日本人,明白吗?”
浅见家的长辈围着他,对他说了数不清类似的话,日后也不断对他耳提面命。
当时的他只知道,他很伤心,挚爱的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而迟迟不答应父亲求和的母亲确实难辞其咎。
父亲的法事,按着日本习俗于第一晚通夜守灵,在第二日告别式后正式结束,他被叔叔与姑姑们严密保护着,没再看母亲一眼,便离开了台湾。
父亲的死让所有关于台湾的回忆都变成苦的,年幼的他无法承受,于是决定全盘抛弃。
他只要当一个地道的日本人就好,他不要再跟台湾扯上任何关系。
他以为这样就安全了。
没想到父亲魂断台湾的消息传回福冈当地的上流社交圈,浅见家一直巧妙隐瞒母亲的台湾籍身分也因此曝光,最后传到他当时就读的贵族学园初等部,各种欺负霸凌的行为跟言语就冲着他来。
“听说他父亲被他母亲给害死了。喂,浅见,你身上流有一半杀人犯的血耶。”
“我妈妈说,浅见家的长孙是个混血杂种,根本不是他们说的什么充满历史的高尚血统呢。啊,话说回来,浅见,你就是长孙吗?”
“笨男人跟蛇蝎女的孩子,真是低劣基因的组合啊。”
他气不过的时候,就跟同学大打出手,要不是爷爷数度跟学园理事长道歉又捐钱,他在那间学校早就念不下去。爷爷曾问他要不要转学,但他讨厌认输,更讨厌放任那些人嘲笑他最尊敬的父亲,硬是撑着在那间贵族学园念到中等部卒业,跟同一群欺负嘲笑他的同学一直打架打到中等部卒业式那天。
待他被看不下去的爷爷送去东京的私立名门高校念书,他充满瘀青与伤口的叛逆期才告结束。
大概是把这辈子打架的分量都在那五年打完了,升上高中的他突然顿悟拳头并不能解决什么,既然不能改变自己身上的血统,就用实力让嘲笑他的人闭嘴。
他把之前拿来打架的精力集中在课业上,三年后顺利考进竞争激烈的东京大学理科一类,从此走上社会精英的道路。
一切都很好,直到爷爷强迫他在二十年后再度踏上台湾。
就算再怎么想避开,还是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见了,他的母亲。
岁月对她相当仁慈,她并没有改变太多,再加上看着他泫然欲泣的眼神,他很快就明白那是许久未见的“母亲”,一个他不愿想起的名词。
他以为他已经是个大人,能将自己的情绪处理得很好,即使来台湾他也能成熟面对。
直到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伸手触碰了他刻意无视已久的旧伤,他才发现那个伤疤下是个大脓包,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他非常没有风度地凶了她,将她独自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浅见先生,我愿意接下这份工作,也相信我的学经历能胜任您交付的任务。”第一次见面,她拚了命想要给他好印象,他则发现她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只是拍几张照片给您爷爷看,拍完就走,应该没关系的。”第一次去花莲,她看穿他的心思,伸手把他拉进吉野神社的遗址。
“浅见先生跟爷爷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爷爷才会将寻人的任务托付给你。”
第二次去花莲,她在停电的旅馆,隔着一条走道,很认真地找话题跟他聊天。
“风衣男,我饿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吗?去你们公司附近的夜市。”趁他喝醉的时候,她带着他去夜市大吃特吃,还很亲昵地叫他奇怪的绰号。
“呐,风衣男,其实你不是真的讨厌台湾料理,对不对?”还不到一个月,这个眼神澄澈的女孩就把自己给看透了。不,你只是,抗拒着跟这片土地变得更亲近吧?我猜得对吗?”
“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为何就觉得很想流泪,我平常没有这么爱哭的啦……”最后一次在邱爷爷家,她因为听到的故事而哭得一塌糊涂,他才知道个性开朗的她其实一哭就像海水溃堤一样停不下来,把他淹得手足无措。
浅见时人忽然从床上睁开眼。
“又作梦了……”
他从公寓跃层卧室里的大床起身,走下阶梯,站到落地窗前看着仍是真夜中的台北城。
自从那天和她不欢而散后,晚上老是作类似的梦,强迫他回忆起许多很久没触及的不愉快回忆:歇斯底里隔离他与母亲的浅见家长辈、以欺负嘲笑他为乐的同学、想尽办法武装自己的每个日子……但最后总会以跟她相处的片段作结。
感觉内心的那个大脓包,似乎正慢慢地在自我疗愈中,藉由不断地重复面对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似乎渐渐能用比较客观的角度去看待自己曾经历的那一切毫无道理的荒谬。
但是这个过程很不好受。
他这一整个月都很焦躁,只能透过疯狂工作转移注意力。
台湾支社的同僚差不多要集体用五寸钉钉他草人了吧。
他自嘲地扬起唇角,转身走上楼打算继续补眠时,看到那支与她同款的手机在月光中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
不知道这一个月,她过得怎么样?
打起精神了吗?论文进度顺利吗?
“停,不要再想了。”他发现自己的思绪再度变乱,连忙叫停。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过去跟情绪。
在他整理好之前,最好别再见她,以免又不小心伤害她。
他躺上床,才要闭上眼睛,手机收到讯息的提示音就响了起来。
这么晚了,是谁传讯息给他?
他将手机抓到眼前,跑马灯上显示的传讯人姓名,让他霍地一声坐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