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一些……关于我父亲的事。说他的父亲在代表社人与警察协调冲突时过世,怀着他的母亲与社人被迫离开他们住的土地,日子过得很辛苦,所以留下了绝不能与内地人通婚的遗训。我父亲本人因为生计问题帮内地人工作,但心里很排斥内地人,染上传染病时因为不愿意给内地医生医治而过世。我母亲虽然对内地人没有什么仇恨,但因为她很爱我父亲,所以决心要替我父亲守住这个上一代的遗训。”
巴奈重新抬起头,一双美丽大眼中有着坚决。
“我只希望昭一先生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内地人里有很坏、恶待我祖父母的,但也有像你跟河间店主一样很亲切、给我很多帮助的。如果我父亲不要那么固执以血缘来判断人的好坏,那他今天也许还会在世;而我母亲只因为你的血缘就反对我们来往,在我看来,就像我外婆因为我父亲是敌对社的后人而反对他们结合一样,并没有道理。我的母亲很顽固,但我希望她有一天能明白,就像她仍然决定与我父亲结婚一样,我对你的心意也不会因此改变。”
“巴奈小姐……”面前坚定直视自己的女子,美丽得不可方物,日野昭一觉得自己这一生再不会遇见比她更加美丽的女子,他动情地再度将她拥入怀。“我对你的心意也一样,不会改变。”
“巴奈……”他第一次舍弃敬语,用极亲昵的语气念出恋人的名字。“我不久后大概也会像邱君一样被征召,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一向温柔的巴奈难得语气强硬起来,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嗄?巴、巴奈?”恋人的回答跟举动强烈矛盾着,日野昭一傻住了,一颗心悬得好高。“不好的意思是?”
巴奈抬头,索求承诺似地开口:“不管你去哪里都要活着,答应我。”
第一次知道恋人也会有这种小小任性语气的日野昭一愣了一秒后笑出声。
“好。那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听到空袭警报要马上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然每次空袭警报一响,我就担心你。”
巴奈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时,便听到香蕉田外传来警察的声音:“日野昭一!吉野村宫前聚落日野家的儿子,人在这里吗?”
警察大人找他有什么事?
日野昭一毫无头绪,但也知道怠慢不得,只好放开怀中的恋人,急忙往香蕉田外跑去。
“警察大人,我是日野昭一。”
一看到面前的阵仗,日野昭一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除了见惯的吉野村派出所警察,还有两名面生的军官。
“日野君,你怎么独自跑来南园村,让两名军官大人从你家特地跑过来找你!”警察劈头就骂人。
“无妨。”其中一名军官制止警察的喝骂,从军服外套中抽出一张纸,开始宣读:“日野昭一,恭喜你光荣地被选上海军『特别攻击队』,即将为帝国尽忠!”
“什……”流进耳中的话语,将日野昭一的血液瞬间冻成冰。
特别攻击队,俗称神风特攻队,任谁都知道,一经出征,有死无生。
隐身在香蕉树后将刚刚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巴奈,只能用手死命捣住嘴巴,不让自己的哭声被警察跟军官听见。
才刚承诺要好好活着的恋人,下一刻便身不由己地打破了承诺。
“纪小姐,明明说故事的是我,怎么哭的是你啊。”在自家客厅中,年迈的邱胜彦停下说故事的节奏,好笑地笑了起来。
“邱爷爷,对不起……”纪海蓝接过身旁浅见时人替她抽来的面纸,胡乱擦去眼泪鼻水。“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为何就觉得很想流泪,我平常没有这么爱哭的啦……”
邱胜彦跟浅见时人交换了一记束手无策的眼神。
“你这么爱哭,倒有点像巴奈。”邱爷爷忍不住取笑她。“可是她是以为日野君没办法活着回来才哭,你明明都知道结局了,到底是在哭什么意思的?”
“纪小姐,别哭了,邱爷爷跟我爷爷最后都还活着。”
被纪海蓝的眼泪给淹得手足无措,浅见时人只好很笨拙地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来安慰她。
这女人平常明明开朗到有些少根筋,却在意外的地方很易感。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张总是笑着的脸掉下眼泪,他会觉得很不好受,虽然仔细一想这女人哭得一点道理都没有。
“唔,对不起,我知道……”纪海蓝又擤了好几次鼻子,才终于止住眼泪。
“邱爷爷,不好意思,打扰您说故事了,后来怎么样了呢?”
“先说我自己吧。”邱爷爷抿了一口鹿野红乌龙,才又继续:“因为当时台湾联外的航路都被盟军封锁住了,军部也担心盟军会登陆台湾,我跟其它同期入伍的人在海兵团结训后,没被送去海外,而是被派到台湾各地驻守。我在高雄海兵团服役,命大躲过很多次轰炸,直到终战一个月后部队解散,才回到花莲港。”
邱爷爷以简单几句话将自己惊心动魄的战争经历总结。
“那,我家的爷爷,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浅见时人少见地开口追问。
他从不知道自家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爷爷居然曾是特攻队队员,不仅爷爷本人从未提过,那本爷爷交给他的日记里也只字未提;要不是他跟纪海蓝因为不知该去哪里寻人而再度拜访邱爷爷,这段过去可能永远不会被提起。
也许这是爷爷不愿回忆的一段过去,但是,他想知道,在自己血液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的这条血脉,究竟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或许自己也被身边这个一说到历史,眼睛就发亮的女人给影响了吧,他想。
“时人君,你现在这个认真的表情,还真像你爷爷年轻的时候。”
邱爷爷颇感怀念地微笑起来,又拿起紫砂茶杯啜了一口茶,透过茶汤氤氲的热气望着对座的浅见时人跟纪海蓝。“用我这双老花眼来看你们两个,其实也满像日野君跟巴奈的呢。”
闻言,微讶的浅见时人与鼻头红红的纪海蓝对望一眼,又连忙避开对方的视线。
是这里的人喜欢把一起行动的男女当成一对,还是他们真给人这样的错觉?
这样的想法无端窜入浅见时人的脑海,使他微感困扰地皱起眉。
“邱爷爷,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啦,怎么可能!”先开口撇清的是纪海蓝。
“怎么可能”是什么意思?
浅见时人眉头皱得更深,发现自己有种不太痛快的感觉。
“呵呵。”邱爷爷只是不置可否地又喝了口茶。“巴奈第一次被春香跟我撞见跟日野君在一起念书时也是这样说的啊。”
“这是两回事啦,邱爷爷。”纪海蓝哭笑不得地回道。
这女人否认得也太快了,她真的这么不愿意跟自己扯上关系?
……不对,他在想什么!他现在该问的不是这个。
“邱爷爷,您还没告诉我们我爷爷是怎么活下来的。”无视心中不受控的情绪,浅见时人决定让对话回到正轨。
“呵呵,抱歉,这小泵娘的反应实在太有趣,我都忘了该回答问题。”邱爷爷笑着放下茶杯,跟他们大致解释了他事后从日野昭一那里听到的故事。
“……原来如此,谢谢您告诉我。”
虽然早知是喜剧收场,但听完故事的浅见时人仍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不用谢,时人君,我只是把我还记得的事情告诉你而已。”邱爷爷摇摇手。
“很抱歉我还是没办法告诉你巴奈究竟去了哪里,日野君引扬后,我再也没见过巴奈,后来我也离开这里好几年,回来的时候更是人事全非了。”
“等等……春香呢?”纪海蓝略感困惑地开口。“邱爷爷,您回来了,那春香有嫁给您吗?”
“小泵娘,你很细心哪。”邱爷爷垂下眼,唇上的微笑有些苦涩。“但你们就算知道了春香的事,也是找不到巴奈的,我还是不说了吧。”
刚刚原本还很融洽的气氛顿时因为邱爷爷的沉默而凝重起来。
浅见时人看出邱爷爷谈话的兴致已失,便礼貌地带着纪海蓝与老人道别。
“浅见先生,对不起,是我不小心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一离开邱爷爷家,纪海蓝便一脸懊悔地跟浅见时人道歉。
“没关系,再聊下去,大概也不会有巴奈的新情报。”见她自责的样子,浅见时人也不打算苛责她。
他本来就没期望能从邱爷爷这再得到什么有力情报,今天至少听说了爷爷秘密的过去,已算是意外的收获。
从爷爷那里拿到的联络信息已经全部用光,目前找到的片段线索也全部陷入胶着,他现在仅有的周末时间也容不得他做地毯式的捜寻,再加上爷爷不准他找征信社代劳,确实是到了一个很难再有进展的瓶颈。
“那么,浅见先生,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纪海蓝仍带点鼻音的问题传来。
也许,某些谜团,就像邱爷爷充满秘密的内心一样,必须等待时机才能解开。
只是,在没有新对象可拜访的现在,暂时中止随身口译的委托,在台北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会不会对面前这个意外爱哭的女子造成困扰?
看着面前鼻头仍像麋鹿一样红的纪海蓝,向来总能迅速下决断的浅见时人,第一次感到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