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熟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啊,雅忆姐,你回来啦。”她回头,发现是跨坐在脚踏车上的刘雅忆。
刘雅忆只是点点头,又开口:“刚刚那位……是你口译案子的雇主?”
“嗯,是啊。”纪海蓝发现刘雅忆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雅忆姐,你怎么了?”
刘雅忆直盯着浅见时人疾行而去的挺拔背影,直到那道身影被出租车吞噬,才有些沙哑地开口:“海蓝,他是不是姓浅见?是浅见家的长孙?”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长孙,但他是姓浅见没错,他叫浅见时人。”刘雅忆异常急切的语气让纪海蓝有些困惑。“雅忆姐,你怎么会知道?”
“时人……”刘雅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地念出刚刚听到的名字。
“果然是你……”
察觉刘雅忆的声音有异,纪海蓝一定睛,却见素来性格恬静不起波澜的刘雅忆颊上两行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滑落。
“雅忆姐?!”
怎么办?她不小心又知道了一个更惊人的秘密啊……
该问吗?她真的憋到快内伤了。
还是算了,风衣男绝对不会回答的,说不定还会一怒之下开除她。
可是……
在开往台中的高铁上,照旧坐在靠窗位子的纪海蓝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内心的烦恼达到一个顶点。
因为马耀跟吉洛爷爷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他们暂时在花莲也没有什么能拜访的对象,于是这个周末他们就按着之前昭一爷爷给的联络数据,来拜访一个现在住在台中、昭一爷爷就读小学校时的台籍同班同学,也是花中的隔壁班同学。
浅见时人还是一样坐在她身旁靠走道的位子,咔哒咔哒地打着笔记型计算机的键盘。
仔细观察,虽然他大抵上长得像父亲,但眉眼间还是有丝相像,尤其是那长到不该长在男人脸上的漂亮睫毛,虽然她到现在还是觉得很难相信……
纪海蓝回想起那天稍晚,刘雅忆下班后找她吃饭时告诉她的故事。
“时人……”刘雅忆一边搅动面前的冰水果茶,淡淡说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是我的儿子。”
“我的天啊……”纪海蓝忍不住惊呼出声,觉得内心有如被丢下一颗核弹,一时间炸得她完全无法思考。
雅忆姐结过婚?生过孩子?那个孩子就是风衣男?
怎么会?!
看出她的震惊,已由中午的意外相遇所受到的情绪冲击中恢复的刘雅忆浅浅一笑。
“海蓝,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当年我会从京都大学的博士班休学回来当日文系的秘书吗?”
“我记得你说,因为你逃跑了……”纪海蓝试着从一片混乱的脑中理出头绪。“所以,休学不是因为志趣不合,而是因为……”得出的结论虽有些惊人,却再合理不过,解释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
“你猜对了,”刘雅忆平静地点点头。“因为我有了时人。”
果然是啊……但,后来怎么又会变成这样的?
也许是太久没人能听她诉说这段过去,刘雅忆像是忽然解开心里那道上着沉重锁链的回忆,开始侃侃而谈:
“时人的爸爸,是跟我一样念京大,化学系博士班的学长,对台湾很有好感,我们是在校庆十一月祭台湾同学会摆摊的活动上认识的。他的个性开朗又真诚,完全不像一个大企业的公子,也很照顾初到异国留学的我,我们认识三个月之后就正式交往了。”
从刘雅忆温柔幽远的目光,纪海蓝明白这份回忆依然甜美,她不想打断这份美好,于是静静听刘雅忆说下去。
“交往快满一年的某一天,我发现我怀孕了。”刘雅忆啜了一口水果茶,然后继续道:“这是我最爱的人的孩子,无论如何我都想生下来,所以我没经过太多挣扎,就决定休学跟即将拿到博士学位的他登记结婚。婚后我跟着刚毕业的他搬回他福冈老家,我在家安胎,他则每天通勤去浅见化学北九州岛岛市的办公室上班。”
话说至此,刘雅忆的眼神却突然一黯。
“虽然之前就知道他们家在福冈是个大家族,但我以为大部分的人都跟他一样温暖又好相处,没想到我错得离谱。未婚怀孕,又是外国人的我,一直无法得到传统又排外的浅见家的认同,听尽了很多恶毒的闲言闲语,一同出席家族活动也总是被当成空气般无视,即使身为长孙的他也无法改变这个状况。”
“当年的我,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实在受不了这种压力,虽然他跟他父亲一再挽留,但心灰意冷的我,终于在时人六岁那年办了离婚。浅见家当然不愿把孩子给我,打官司我也打不赢他们,最后我只好一个人回到台湾。”她抬头看着纪海蓝苦涩一笑。“所以我说,我逃跑了。”
“雅忆姐……”
并非当事人的自己虽无法轻易为整件事下定论,但纪海蓝却能感受刘雅忆语中深深的追悔。
是因为父母离婚的关系,风衣男才会变成一个这么压抑的人吗?
生长在父母感情融洽的普通家庭的纪海蓝很难想象浅见时人曾经历过的童年,一时间觉得有些心疼起他来。
“海蓝,你所见到的时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可以告诉我吗?”刘雅忆的眼中,有着一个母亲的渴盼。
她所见到的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纪海蓝认真思索一番后,放下手上的叉子,答道:“嗯……刚见面的时候,觉得他是冷淡又充满距离感的标准日本人,后来觉得他是一板一眼的工作狂,但最近发现他实际上是面冷心善的好人,而且意外地完全没有酒量。”
“是这样啊,原来这孩子遗传到我喝不了酒的体质。”刘雅忆有丝羡慕的笑了。“海蓝,你已经比我还了解他了,以后我可以跟你打听他的消息吗?”
“可以是可以……”纪海蓝有些不解。“但是,你不想直接跟他接触吗?”
“他今天看到我时的反应,你也看到了。”刘雅忆摇摇头。“都那么久没见了,他还能一眼认出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可是……”纪海蓝还是觉得不对劲。
“海蓝,能有这个机会从你这里得知时人的消息,知道他过得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我就很开心了。”刘雅忆温柔地制止了她还想说的话。
……虽然父母离婚对小孩而言确实是创伤性的回忆,但是都过了这么多年,关系难道没有修复的可能吗?
盯着浅见时人与刘雅忆相似的那对长睫毛,纪海蓝忍不住出神地想着。
“纪小姐,有什么事吗?”意识到她的注视,浅见时人转头问了一句。
“啊,没事没事。”纪海蓝连忙否认。
浅见时人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又回头专注在计算机屏幕上的销售报告。
虽然她爱管闲事的性格很想叫他打开心房去跟生母见个面,但也明白自己一个外人不该插手这种私领域的事,那绝对会惹他生气。
只是,揣着这个秘密,让个性直来直往的她觉得颇辛苦……
不行,还是暂且先忍住吧,至少等这个委托案结束再说。
列车不久后抵达台中高铁站,两人下了车,在出租车排班区叫了辆出租车,往今天要拜访的林爷爷家出发。
今天要拜访的林明宽爷爷,同时是昭一爷爷的小学与中学同学,昭一爷爷几年前曾参加在日本福冈的吉野村湾生同乡会“吉野村会”,因此重新透过共同认识的人联络上。“吉野村会”已因大多数会员凋零或过于年迈而停办,挂念故友的昭一爷爷于是请浅见时人代为探视,可说是跟寻人任务并没有直接相关的一次拜访。
林爷爷跟儿孙住在离高铁站不远的一排四层楼透天厝小区内,他们抵达时,外籍看护已扶着拄着拐杖、但仍精神矍铄的林爷爷在一楼车库外面等着。在门口简短寒暄后,林爷爷便邀请他们进到一楼客厅坐着吃水果聊天。
因为浅见时人话少,主要是纪海蓝跟林爷爷以日语交杂着台语聊天。
“是安捏喔,那个日野君想找他以前的恋人,所以才派伊孙来喔。”虽然知道故友早就改姓,林爷爷还是叫着他的旧姓。“啊袄有找到?”
“还呒啦。”纪海蓝摇摇头,放下手上叉水果的竹签。“阿公你咐有见过伊欸恋人?说是一个阿美族的美人的样子。”
“阿美族的美人?”林爷爷模了模已经光秃稀疏的头顶,非常努力地试着回忆。“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淡薄欸印象。”
“真的吗?”纪海蓝精神为之一振。“阿公你在叨位见着伊欸恋人的?”
“昭和十九年十月十二日。”林爷爷以日语说出一个异常精确的日期,让纪海蓝与浅见时人都是一愣。
纪海蓝的心怦怦跳,如果她没记错,那天是台湾二战史上很重要的一场战役“台湾冲航空战”的开端——
“阿公,你是在盟军空袭全台那天见到昭一爷爷跟他的恋人的?”
“是啊……”林爷爷点点头,幽远的目光向上方望,彷佛还看得到那一天青空中压境而来的军机中队。
原本只是代为拜访故友的行程,意外开封了一段与巴奈和昭一相关的大时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