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城郊,农人聚落。
夜已深沉,月色幽微,韩大叔家的门口,还伫立着一抹身影。
屋里又出来一个人,低声的说着话,像是担心惊醒其它入睡的人。
“还不睡?”说话的人是魏镜明。
不睡的人,则是陆傲秋。“许是离她近了,心情有点浮躁,难以成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充满胸腑。
“你体内毒性未尽排除,若是受凉可不好。”魏镜明劝道:“回屋里去吧。”
之前郑婉儿在他粥里下足了毒药,他虽以针封穴,但还是有中毒的迹象。他懂医术,但不懂毒物,虽能以药物慢慢排掉毒性,却也不是短时间内便可见效。
“别担心,我自己的身子如何,我很清楚。”陆傲秋轻笑道:“谢谢魏兄的关心。”
“咱俩兄弟一场,你这么说就见外了。”魏镜明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忧心着弟妹吗?”
“嗯。”他眉心一拧。“她以为我死了,不知会有多伤痛,想到她独自承受着那样的折磨,我实在不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魏镜明一叹。“为了更长远的未来,现在她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陆傲秋神情凝重,怎么样也无法放宽心,不由得喃喃道:“希望不要有任何变数。”
“没事,一切都会很顺利的。”魏镜明相当有义气的说:“等时机成熟,我便随你——”
“不,”陆傲秋打断他,“魏兄切莫进城。”
“为何?”
“营救景熙的事必须隐密进行,越多人行动,越容易生变。”他说:“段景桓多疑,城里到处是他的耳目,若魏兄及昊天帮兄弟入城,一个不慎恐将成为他的瓮中鳖,到时我如何向嫂子交代?”
魏镜明沉默了半晌,才又道:“但只你一人,没有后援,我担心寡不敌众……”
“段景桓以为我已经死了,却万万想不到我会偷偷回到落凤城。”陆傲秋一笑。“从前我免费替人医病,广结善缘,如今愿意冒险帮我的人也不少。”
“既然你坚持,我也不勉强。”魏镜明做了最后决定,“不过我跟弟兄们还是会待在这儿,等着你跟弟妹一起回鹰头山的。”
陆傲秋直视着他。“一定。”
城东,菩提院。
段景熙被移至此地已快一个月了,她的肚子越隆越高,胎动也越显频繁。她感觉到孩子正健康的长大着,并想象他是一个白白胖胖,哭声洪亮的娃儿。
可这样的感觉与想象却总是在下一瞬就被极度的悲伤及恐惧取代,将她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彻底摧毁……
陆傲秋死了……她仰望着、期待着的男人,再也不可能来救她,而她殷切盼望着的孩子,一出生便注定要惨死。
想着心爱的男人已入了鬼籍,还有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孩子,她天天以泪洗面。
好几个万籁倶寂的夜晚,她都想了断自己的生命,带着肚中骨肉到黄泉与陆傲秋相聚,可每当这个念头滑过脑中,月复中孩子便踢得厉害,彷佛在抗议她的轻易放弃,这样的日子真的好苦好苦……
段景桓要她活着,她便知道他会用尽所有方法让她犹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她想寻死,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日,向求凤来了。
段景熙几天难吃难睡,人虚了,只能躺在床上见她。
向求凤来到床边,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倒抽了口气,怜悯又气愤的道:“他……居然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妹妹,真是个残忍又冷酷的人。”
“嫂子,你来探我,恐怕会惹他不悦,还是赶紧走吧。”
向求凤本就不受宠,要是让段景桓知道她来探望自己,恐怕会迁怒于她。
向求凤摇摇头。“放心,我是经过他允许才来的。”
她一怔。“他准?”
“他本来就不怎么管我的事。”向求凤蹙眉一笑,淡然中带着一抹幽怨。“他要你活着,自然也怕你寻死,虽然他料准你不会在生下孩子前寻死,可还是难免担心,他认为我来看你,多少能给你一点活下去的力气……”
段景熙凄然泪下。“嫂子,我不知道自己该死该活。”
向求凤坐到床边,温柔的拍抚着她颤动的肩头。“景熙,你这么活着,实在太苦了……”
她一震,惊疑的看着向求凤。“嫂子,你……”
向求凤沉沉一记长叹后说道:“你心爱的男人已经死了,你男人的骨肉注定了一出生便要迎向死亡,景熙,你生下他做什么呢?”
段景熙没料到她竟会这么说,她以为向求凤来探她,是想安慰她、鼓舞她,给她活下去的勇气。“嫂子,你是认真的?”
“我说错什么了吗?”向求凤的神色相当平静。“你想想,孩子出生后,眼睁睁看着他被杀死,你能活得痛快吗?与其生下他,让他惨遭毒手,还不如现在便带着他到黄泉路上与陆傲秋相逢……”
她的声线毫无情绪,但却字字像是针、像是刀般刺戳着段景熙的心。是啊,这虽听来残酷,但却是事实,只是……
“嫂子,你说的我都知道……”她难忍悲哀,泣诉道:“可是我想看看他的孩子,就算只有一眼……”她根本无法把话说完,便难过的掩面痛哭。
向求凤眉心一拧,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劝道:“生已无欢,死又何惧?及早了结这样的痛苦,对你、对孩子都好。”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悄悄塞到她的掌心里。
段景熙微顿,张着泪眸,疑惑的瞅着她。“嫂子,这是?”
“是我好不容易拿到的毒药。”她说:“你服下后会慢慢的失去知觉、呼吸及心跳,你感觉不到一丝丝的痛苦,你月复中骨肉也感觉不到……”
段景熙一惊,却不由自主的紧紧捏住纸包。
“景熙,嫂子能帮你的不多,唯有这样了。”向求凤说完,站了起来。“我先走了,你保重。”语罢,她便步出禅房。
两日思量后,段景熙终于下了决定。
她不忍月复中孩儿一出世便命丧在自己眼前,所以决定带着孩子到九泉之下与陆傲秋相聚。
觑了个夜晚,她在烛下写了封遗书,只有短短八个字——
生已无欢,死又何惧。
取出向求凤交给她的那包药,她和着几口水吞下,然后躺在床上,平静的迎接死亡的到来。
诚如向求凤所说,她一点都没感到痛苦,只觉得昏昏欲睡,神智不清。
渐渐地,她感觉不到呼吸,也意识不到心跳,慢慢地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熙主子?”
在她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听见了弥生凄厉的叫唤,她想跟弥生说声对不住,她不是故意丢下她的,但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看着服毒身亡的段景熙,弥生悲痛不已,她唤来菩提院里负责看管她们的比丘尼,由比丘尼确认了段景熙的死亡。
比丘尼十分慌张,急着进居城通报段景桓。
一得知消息,他立刻赶来,进到禅房,看见犹如沉睡般躺在床上的段景熙,他眉心一拧。
“大人……”跪在床边的弥生哭红了双眼。“熙主子她……服毒自杀了……”
段景桓极为愤怒,因为他想看着她一辈子痛苦的希望又落空了。
他上前,一把拎起痩小的弥生,质问道:“她哪里来的毒药?”
弥生哭着回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藏了毒药,奴婢真的不知道……”
他一振臂,将她摔落在地,咬牙切齿的说:“一定是离开鹰头山时,她就在身上藏毒……段景熙,我真是错看你了,我还以为你不舍得杀了自己的骨肉,想不到你竟会亲手结束自己跟他的性命……”
他恶狠狠的瞪着床上的段景熙,盘算着该如何处置她的尸体,并对外宣布她死亡的消息,不一会儿,他有了决定,吩咐手下道:“明晚偷偷将她运到无欢崖葬了,千万别走漏风声。”
“大人,”弥生咚的一声跪地哀求,“念在兄妹一场,求大人给熙主子一副薄弊吧。”
段景桓浓眉一蹙,想了想才道:“允。”说罢,他不肯再多看段景熙一眼,拂袖而去。
当晚,菩提院的比丘尼们彻夜为段景熙诵经超渡,并为她找来一副薄弊。
弥生亲手帮她更衣梳洗,将她四平八稳的放进棺中。
翌日,段景桓对外宣称回落凤城养病的段景熙不敌病魔,在睡梦中猝逝。
晚上,几名居城侍卫偷偷将棺材运到了无欢崖落葬,就此了结了段景熙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