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二十分钟后,任雪霺送上欧凯恩的餐点,与他对坐相望。
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有机会重逢,会有多少话语欲倾吐,然而,当真相对时,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喝了一口酒,“我听其它同学说,你离开台湾了,却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
“不是很多人都说,要治好伤口,得先离开伤心地?”她微笑,并不想多提什么,随即把话题转到他身上:“那么你呢?你来度假?”
“刚刚结束一个大case,有点累了,就向公司请了两个礼拜的假,一个人到处走走。”
“为什么选大阪?”
“因为全世界最好吃的章鱼烧应该都在这里。”他笑。
任雪霺微微一震。
竟忘了他们都对那裹满酱汁与柴鱼片的面粉小球情有独钟。看来,重逢并非全是偶然,是来自一种称之为“默契”的玩意,使他们无论逃得多远,交会的机会仍比其它路人高上许多。
他语气转为微微无奈地补充:“原本也觉得这里会比台湾更有圣诞气氛,没想到来了以后,却发现太有过节气氛也不一定很好。”
“怎么说?”
“街上氛围太浪漫,太多成双成对的情侣,这样煽情的画面会让孤单的人非常尴尬。”说完,他将一颗饱满的章鱼烧塞进口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心境没有变,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觉得呢?你到这的时间比我长。”
她低下头。
不管心境怎么样,当时的她实在无法留在台湾,不管是面对自己,或是其的……
“我有什么不好的吗?就算不教书,没有留在故乡,我还是可以活得很好。”她抬起手,故作自在地说。“那么你呢?你和赵晓爱……”
“我试着和她生活了一段日子……”
“还好吗?”毕竟,那时候三人闹得非常难堪。
“能怎么说呢?我就是接受了我所做的决定,选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望能平静地度过往后的日子。”
任雪霺离开以后,他把她的一切藏在心中尘封的角落,不去想,也不再对人提起。
哀伤难耐的时候,也只是拿“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那句老话来安慰自己。
拥有过,灿烂过,人生就不算白活。
他继续说:“我一直很清楚,爱是勉强不来的,那种狂暴的化学反应、悸动的火光,没有就是没有,不管相处的时日再久,也无法生情。其实晓爱也知道这一点,只是她受伤的心蒙蔽了一切,她不愿放手,因为想要我和她一样,受到永远得不到爱人的痛苦。”
“决定报复时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叹了一口气,还是无法不关心他,“这段时间你受了不少苦吧?”
“苦吗?也许吧。但你曾经说过的,这是我选择的,不是吗?”他拿起竹签,划开一颗章鱼烧,“有点像是章鱼烧啊,没有划开来看的话,就只是颗面粉球,看不出来里面到底包了什么……既然我没有办法爱上赵晓爱,我能做的也就是像划开章鱼烧一样,试着去了解她,找出她值得欣赏的优点,唯有这样,我才能安稳地走下去。”
能平静地说出这番话,足以证明他的确从那一段关系里有所领悟。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是走到这样的结果?”语毕,她却不知道到底该遗憾还是欣慰。
“赵晓爱会拿你当话题来刺激我,无非是要我一再想起无法和所爱的人在一起的事实。说不生气、不难过吗?那是假的。”他再喝了一口啤酒,让杯中微苦的滋味滚入喉咙,“但要是我和她硬碰硬的话,她就更不可能从伤痛中走出来,我的日子也别想好过,所以,我很努力地不和她有太多冲突,身为一个『丈夫』该有什么责任,我还是一样的做,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觉得累了,不想再刺激我。”
“至少……听起来,你已经试着把伤害降到最低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欧凯恩原有的尖鋭,加上和赵晓爱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两个人互相伤害的结果,会是更难以收拾的两败倶伤。
“终于,我们再一次达成共识:和对方在一起生活并不是我们所追求的人生目标,如果我们要的是爱的火光,那势必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看似无波地,他说完了整个故事:“所以,我们结束这一段关系,把自由还给彼此。从此之后,我有我的人生,她有她的旅程,但是和对方都没有关系了。”
他抬起头,看向她若有所思的面容。
有一句话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只是,我所深爱的你,能与我有爱的火光的你,还能回到我的爱情故事里吗?
“这样也好。”她幽幽地说:“至少,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也许吧。这一段时间,我得到的收获大概是包容,但有点可笑,也为时已晚。”他将手缓缓挪向她,却没有勇气握住她的手。“我一点都不爱赵晓爱,但是我可以包容她,试图冷静磨平她的恶意与刺激……可是,在这之前,我很爱你,却连一点点包容都不愿意给你……”
他眼里的懊悔,她收到了。
偏偏这时的她,也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失去的感情。
拉扯太多次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于是,她将双手移回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人总要有点经历,才会有所成长吧。”
经历过的往事终究会随着时间走远,不会停歇,而命中注定的分别,并非懊悔了就能轻易改写。
沉默许久,她端起空杯,走到工作区为他再添满一杯啤酒,回来时,她问:“这次会待多久?”
“十四天的机票,我今天刚到。”
“有计划去哪里走走吗?”
“没有什么计划,因为决定得很匆促,根本没时间做行前准备。”
“住在哪里?”
“JR新大阪站楼上的饭店。”
这时候,佐伯里奈端上了一盘点心,热切地问候:“哈啰,这两个布丁请你们吃。”
欧凯恩听不懂日语,但从动作大概明白她的用意,于是点点头,并使用他仅会的几句日语道谢。
“你们在聊什么?”佐伯里奈问。
“里奈姐,谢谢。我朋友和我说,他住的饭店就在新大阪站的楼上。”
“那不是离你住的地方很近吗?”
“嗯。”
佐伯里奈很豪爽地拍了拍她。“这样吧,明天你休假,陪他去走走。”
“不行的,里奈姐,明天我并没有休假。”
“没关系,机会难得,你就陪他吧!”
然后,佐伯里奈转向欧凯恩,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对他笑着说:“you……
To with her,tomottow,OK?”
“Tomorrow?”欧凯恩不解地看着佐伯里奈。
“Yes,yes!”佐伯里奈点点头,“she won’t come here tomorrow,so she can go outside with you,OK?”
“你明天不用过来?”欧凯恩向任雪霺确认佐伯里奈的话。
“她说我明天休假,可以和你出去走走……”
喜悦毫不保留地跃上欧凯恩的眉梢。“方便吗?”
也不知道听懂听不懂,佐伯里奈便抢在任雪霺之前开口:“OKOKOKOK,She is OK!”
“里奈姐……”
敌不过佐伯里奈的好意,任雪霺只好对欧凯恩提出邀约:隔天早上九点,在JR新大阪站的中央口见面。
在异地的圣诞夜,重逢的旧情人悄悄在心底窜起了一道小小的火苗。
却,不敢过分张扬。
打烊以后,任雪霺送走了欧凯恩,坚持留在店内做完例行的清洁、关店动作,才独自回到她的小小鲍寓。
正要进屋,她隔壁的房门突然打开,走出一个稍长于她的男人,手里捧着一块巧克力蛋糕,兴奋地叫住她。
“雪霺!”
“你还没睡?”她随口问。
略带贵族气息的男人名叫严哲,今年三十五岁,和她一样来自台湾,从大学开始就在日本求学,研究所毕业后便继续留在大阪的贸易公司工作。
“你忙了一整天吧?我在附近的甜点店买了蛋糕,就算剩下一点点时间也没关系,我们一起过完圣诞夜吧。”
“很抱歉,今天实在有点累了。”况且,欧凯恩的突然出现,在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海投下了一颗慌乱的石,她实在无心思再面对其它人了。
“唉呀,别这样啦,至少一起吃块蛋糕嘛!”严哲推她走到通道上的栏杆旁,将蛋糕往上面一放,“要不然,一个人在异国独自过圣诞节,是一件多寂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