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虫的生活又过了一阵子,那日清晨,立在镖局门前的尹岁亭背着大大的包袱,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
她好不容易说服了大哥,让毛叔陪着,到临县游山玩水散散心。大哥只让她出门五日,最远也出不了泉州,可她已够开心、够满足的了。眼下回到镖局,她想着若能快些见大哥,便能好好谢他一番,顺道拿路途上买的小玩意儿讨讨他欢心……
转转眼,尹岁亭嘿嘿嘿地想着,这回出游她没伤没痛地回来,下回若再提去临近几州走走,或甚至上京城开开眼界,大哥应该会答应吧……
站在一旁的毛三看着小局主脸上不意泄露的盘算,心中了然地摇摇头。
那时,镖局大门被拉开,看门的镖师一见是小局主与总镖头回来了,连忙殷勤上前为两人提包袱。“小局主您可回来啦,大局主吩咐您一回来便到书房见他,有事商量哪。”
看门镖师一脸隐忍的表情令尹岁亭有些疑惑,“咦?我还想着没那么快能见着大哥呢,他平时忙着事务,可没那么容易见着的。”
毛三与看门镖师互看一眼,大略猜到一二,于是道:“小局主就快快去了吧,在沁县买的酒糖,大局主一定喜欢。”
“喔。”尹岁亭依言乖巧地点了点头,从包袱中找出荷叶包裹之物,朝书房去了。
待她走远,毛三脸上笑容已不复见。“大局主接了镖?”
“是。接了两趟镖。”看门镖师低声回着。
“两趟……”毛三拧起眉。镖局有生意该是好事,可……望着小局主背影消失的廊道转角,他愁眉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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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捧着荷叶包,停顿一会,深吸了口气,尹岁亭才在书房门前敲了敲门。
“进来。”
她推门而入。门里飘着茶香,一人在案前写字,闻声抬头,搁下笔起身,行走间显出了右臂是一管空袖。
尹絮楼并未放过她刻意避开的目光,轻哼了声。“妳不记得,可也早该习惯我掉了一只胳膊。还是一次重伤失忆吓得妳连胆子都没了?”
毛叔告诉过她很多回了,大哥疼她,可断臂一事是太深太重的打击,就算旁人没有恶意,大哥也会本能地反击,嘴上说的话从没一句动听的。面对眼前这该是熟悉但却陌生的大哥,尹岁亭总不知该如何应对,尤其提及断臂之事,话该怎么说才不伤人?
不得不承认对眼前人有些害怕,她只能沉默。
望着那不知所措的表情一会,尹絮楼自知话说得重了,转道:“算了,叫妳来是想告诉妳一件事。”他指指一旁桌上的茶具,示意她坐下说话。
尹岁亭乖乖坐下,本想拿来讨大哥欢心的酒糖却是一直迟疑着没端上桌,就这么小心地放在腿上。
尹絮楼单手替两人放好杯子并斟满茶,坐在对面的小妹仍是低着头,许是惧怕自己的阴晴不定吧。“小亭,”当她抬头,他垂下眼,掩去思绪说道:“我接了两趟镖。”
大哥的语气和缓许多,可她仍不知该怎么接话。尹岁亭视线微飘,有些不自在。镖局里的事务大哥从不对自己说,何时接镖、何时押镖出门也都是毛叔在出门前才找她交代些事。
“妳不明白为何我要告诉妳这些?”
她摇摇头,当真模不透。
尹絮楼执起杯,啜了口茶,有趣地道:“以前妳老吵着要跟镖队出镖,现在倒不吵了。”
以前?大哥说的以前是指失忆前,还是她伤愈能下床后的逞能?尹岁亭学大哥拿起茶杯沾唇,“长兄如父,要出镖或留守府里,但凭大哥吩咐。”
在尹絮楼的记忆里,他们不曾如此兄友妹恭地说过话,她更不曾如此乖巧柔顺地说要听从自己的指示……眼底有些情绪,他微微侧身,长手拿过放置一旁的两个锦盒,在她面前打开。“这两个黄金镯子,一真一假,偏偏缺一不可,凑在一起才值钱。妳看看,可分得出哪个是真的?”
她依言缓缓放下茶杯,靠近了些打量着两个锦盒中的黄金镯。
一只较素,一只雕琢精细,拼在一同是凤凰展翅,展现华美羽翼,若将两镯分开,便如天鸟断翼,顿时失了光彩。
“两只都真。”尹岁亭说着。
“哦?”他挑了挑眉,不觉她有失忆到连真金假金都分辨不来。
她回道:“这只真在真金,这只真在真功夫,两只皆真。如同大哥说的缺一不可,凑在一起才有价值。”
尹絮楼听着不禁大笑,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许久。
一年来没见过大哥笑得如此开怀,尹岁亭被看得有些傻了,也傻傻地跟着笑了起来。
“州牧易装前来托镖,一只送至北方,一只送至南方。”尹絮楼又为两人满上茶,缓缓说道:“我未曾对妳说过,但妳当看得出如今镖局里真正能押镖的只余我与毛叔这个总镖头。掌柜崔伯心思敏捷,武功稍弱,难独当大任。我本是不该接下州牧所托,然而他多次来府里相求,他于爹、于镖局又有恩,我实在难拒绝。”
“所以大哥与毛叔得兵分两路?”尹岁亭隐隐觉得大哥即将托付她某些事,或许是将镖局交给她吧?她重伤后直至今日,大哥几乎推了所有能推掉的生意,几趟推不掉的若不是大哥亲自走一回,便是让毛叔去,从不让府里空虚,无人坐镇。她隐约明白大哥的用意,是为保护她。
尹絮楼又道:“往北走至靖州是条长路,带着镖队而行,少说也得要两个月。往南走至衮州路程短些,却是深入武林。两条路皆有险处,妳怎么看?”
她思忖半晌,才回:“深入武林虽险,却是险在明处。治远镖局的旗号道上无人不知晓,沿途喊镖借道,武林自有武林规矩,当可避开些暗劫镖的小辈。反观北上的路太长,俗话说夜长梦多,加上鞑靼时有南下作乱,马贼、匪类四起,镖队浩浩荡荡很难不成为目标,那些人可不讲什么江湖规矩的。”
尹絮楼静静听着,心下有几分讶异,面上不动声色。“毛叔教妳的?”
“……”毛叔只教她吃香的喝辣的……转转眼,尹岁亭又啜了口茶。
他当然知道这段时日毛叔把她当三岁娃儿宠着,只是他也从没发觉小亭对于走镖仍有几分见地;从前若她能留在身边帮手,如今镖局又会是什么模样?眼底情绪一闪而逝,尹絮楼伸手将真金手镯推向前,“拼在一同再怎么珍贵之物,分开后也有高下之分。此镯为饵,我要妳带个兄弟轻装上路,护至衮州归鸿,路上先绕至洛棠停留十日再起程,我与毛叔则领镖队北上。我等遇上第一个劫镖后,我会暗中放出风声,道妳手里的金镯是大师齐天工死前最后的沥血之作,此举或许会将北方的劫镖者引去,也或许会招来各方人士觊觎,绝不是份轻松的差事,需得时时谨慎。”
耳边是大哥交付任务的话,语气却像谈论哪位兄弟从老家提了几盅好酒回来,该吩咐厨子烤几片咸猪肉来下酒般稀松平常。尹岁亭正为大哥加茶,加到满出来了还未收手,任茶水溢了一桌。
“此镖已接,按州牧要求,为避人耳目,需在明年开春他转至江南任新职后方可出镖。我雇了个新的趟子手为妳开路,应当这几日便会到府里,出镖前这段时候妳也好与他练练身手。”那杏眼圆瞪的模样令尹絮楼又失笑,他伸手接过已被倒空的茶壶,道:“小亭,大哥自顾自地说着,还没听妳应话,妳可愿为我跑这一趟?”
“当然愿意!”话几乎是冲口而出,她根本不及细想,但觉能为镖局尽力是好事、是应当的。尹岁亭话才出口又有些犹豫了,惯使的弯刀举不起,重伤后虽不时在院中将刀的招数以剑来练,一把长剑握不了多久指间便发酸发麻,如此又怎能护镖?莫不要再次引祸上身,又或砸了自家招牌才好……
“走镖成事与否关键在于虚实难测。人人皆知我武功高,有人心生畏惧,却也有人偏不怕死。妳二哥被绿林贼人掳去之前,天下人都以为他文武双全,甚至武功修为高过我,殊不知他不识半分武功,一点内力也无。”尹絮楼不会不知她在害怕些什么,只是话说到一半,他已起身面向窗外,语气有些压抑:“小亭,妳深居简出,重伤前未在江湖留名,一旦出手,亮出了治远镖局小局主的名号,老江湖或能猜到我尹家祖传的内功心经传至妳手,动手前总得有几分顾忌,这便是妳能利用之处。”
家传的内功心经……大哥说她自小练过的,伤后她日夜调息,内力确实已复;尹岁亭低了低头,握握隐隐发麻的手,然而空有内力又能如何?
抬头,见大哥仍望向窗外。尹岁亭也看出大哥对二哥被掳一事自责万分,问过几回当年发生什么事,大哥总说是他的错……眼下大哥定是思考过后才决定将此大任交在自己身上。
她不可能永远躲在后头享福的,这一年多来不也一直想着若能为了厅中那块匾做些什么也好吗?思及此,尹岁亭忽地跳起身,抱拳定定道:“岁亭定不辜负大哥所托。”
尹絮楼欣慰地点了点头,才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就见她啊了声,弯身去捡桌下之物。
“坏了坏了,我怎么那么笨……”看着地上从荷叶包中散出的酒糖,尹岁亭十分懊恼,恼自己蠢得忘了腿上放着酒糖。“这是特地从沁县带回来的哪……”
那是小时他们兄妹最爱吃的零嘴……尹絮楼双眼微瞠,心中一抽,盯着她手中捧着的、沾上沙尘的糖,半晌,转身回到案前,视若无睹她着急的模样。又过了一会,才平声道:“妳手伤使不了沉刀,这几日若有空就到城南的打铁铺,让铜老槌帮妳选把随身武器防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