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房里,空气中飘散着安神香气,炭火上铁壶里水沸的声音伴着算盘珠子被快速拨动的声音传来。
算帐的人低着头,露出雪白的颈子,晶莹柔滑,一张天仙般的容貌白里透红,在烛火照射下,朦胧间透着一丝雌雄莫辨的美感。
那修长白皙拨动着算盘的手指倏地一停。
“不要脸的人见多了,但这么不要脸的还是第一次见。”说话的声音低沉好听,但口气却满是不屑。
他很美,却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人。
“怎么?”于乐柏斜躺在一旁太师椅上假寐,脸色有点苍白,他闭着眼,气若游丝的问:“有人倒了悦客来的帐吗?”
“说什么笑话,我叶当家是何许人,谁敢占我便宜,”叶初云那张星月难敌的俊脸露出讥讽神色,继续拨动着算盘,“是想到今天上房来了些客人,恰巧经过门外时,听到了些话。”
恰巧经过?以今时今地叶初云这个悦客来大当家的身分,根本不需要招呼客人,所谓的“恰巧”,分明就是存有许多的故意——
“舅舅实在该改改偷听的恶习。”
拨算盘的声音一顿,美得教人赞叹的五官一凝,速度很快的将桌上一本已经看完的账本往于乐柏的身上一丢,“什么偷听?死小子,我花了大笔银子让人教你四书五经,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话吗?”
“那就听壁脚吧!”于乐柏很从善如流。
“那还不是一样,”要不是真怕他伤了,叶初云的金算盘就要丢过去了,“也不想想你跑去千佛寺,一待就是一年,明明也不是山高水远,却连回来看我这个伟大如天的舅父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没心没肺的,我养只母鸡都比养你来得强,至少养着母鸡还会下蛋,你呢?除了败我的家,拿钱去供佛寺、救济穷苦人家之外,你还会做什么?你若再不把我当一回事,我早晚把你扫地出门!”
“是的,舅舅。”于乐柏嘴上恭敬,但心里压根就没将叶初云的话给放在心上,他拿起身上的账本,“拿去,你的命根子。”
叶初云啐了一声,用力的拿过账本,虽然嘴巴不留情,但是看着于乐柏时,眼底有着一丝爱怜。
这小子长得还真有几分像他死去的姊姊,他姊姊可是他所见过容貌最美、心最善良的姑娘。
想他还未出生时爹就死了,未满三岁时娘亲也跟着去了,所以他打小就被说是克父克母的扫把星,没人想养他,只有美女姊姊从不嫌弃,背着他干活,日子虽然辛苦,但还过得下去,谁知老天不长眼让甘州来了场吧旱,草木不长,爹娘留下来的那块小得可怜的地,怎么也种不出东西。
他们两姊弟有一顿没一顿的挨着,眼看就要熬不下去了,某一日朝廷派来了个大官,说是兵部的将军大人,带来了一车又一车的稻谷和干货,姊姊立刻带着他去领粮食。
带着他这个拖油瓶,姊姊早就打定主意此生不嫁,一心只想拉拔他长大,期望他能够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光宗耀祖,不再令人瞧不起。
只是姊姊长得像天仙,就算再想安分的过日子,老天也不放过她。
她被那个将军的嫡子看上,但姊姊的出身低下,别说是妻子,连当个姨娘都不够格,偏偏那个大少爷却要死要活的硬要迎姊姊进门,进门之后却只能给她一个比丫鬟再高一点点的小妾名分。
美若天仙的姊姊,身分委屈不说,最后还因后院的内斗而赔上一条命,姊姊死的那一年他九岁,而于乐柏也还不过是个不到四足岁的孩子……
于乐柏注意到叶初云目光看着账本,但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忍不住扬了下嘴角,开口道:“舅舅这字错了,你字迹潦草不说,错别字也多,实在该多念些书。”
“臭小子。”叶初云回过神,不客气的一脚踢了过去。“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
于乐柏眼捷手快的闪过,得意一笑。
虽然已是多年过去,但叶初云永远记得两人被赶出府的那一夜。
那一夜大雪纷飞,他背着为了救他而挡了正室一鞭子的于乐柏,艰难孤独的走在空无一人的暗黑街道。
背上的小子时睡时醒,那时的他真怕极了这小子就这么永远闭上眼,跟姊姊一样去了。正当前途茫茫时,因发烧而迷迷糊糊的于乐柏拿出一支红宝花钿,那是姊姊最喜爱的一支花钿,却因为正房嫡女一句“想要”,姊姊纵使不舍,也得笑着乖乖双手奉上。
他这才知道于乐柏在被丢出府时,突然扑上前,狠狠的往那向来狗眼看人低的正房嫡女脖子上咬了一口是为何,虽说小小年纪,却是死命的咬住不放,恨不得将正房宝贝千金的肉给咬下一块,一时之间乱成一团,于乐柏还被狠赏了一巴掌,他当时还以为于乐柏是因为想要报这些年被这个正房嫡女欺负的仇,原来他的目的是要拔下她头上的花钿。
当年在那寒冷的夜晚中,花钿上那一抹让月光照得晶亮的光彩,是他此生所见最美丽的光亮。
虽然不舍,但之后也多亏了那支花钿,才能让他换了不少银子,找了大夫医治于乐柏,数日后两人来到烟花京城,他便进了悦客来当店小二。
这些年来,只要他有得吃,也少不了于乐柏的一碗饭,两个人相依为命直到如今。
他没忘记美女姊姊的愿望,他改要自己的外甥有个功名,不再让人瞧不起,只是这些年来他的日子好过了,一颗心却莫名的越来越感到空虚,渐渐忘了一开始的初衷……
叶初云眉头一皱,这小子虽然常惹他生气,身上却有股不容轻视的气势,就像一个出生显赫的官家子弟,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只不过是个被丢弃的庶子……
此时,尤金上前,送上一碗墨黑的苦药,于乐柏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直接一口喝完,他的胃还是有些闷闷的发疼着。
他胃痛的毛病是因为跟着叶初云被赶出府的那段苦日子受的损害,从小落下的病谤,寻遍名医也无法根治,于是就这么拖着。
想起过去,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于乐柏闭上眼,索性不想了,他轻声说道:“舅舅究竟是听到了什么话,让你这么心生不平?”
“还不就是那个李儒新。”收拾杂乱的思绪,叶初云气愤的说。
这个名字于乐柏并不陌生,三年多前的科举,要不是当时他的身子不适,病得连床都下不了,那年的新科状元未必是李儒新。
印象中这个状元郎长得俊俏且风度翩翩,这些年来在京城里益发出尽风头,尤其近来备受皇上喜爱,走到哪里自然难掩其锋芒。
而和状元名头擦身而过的自己,虽然是窝在千佛寺里过着清净日子,却从不觉得有一丝不快,直到今日他知道了原来李儒新是颜亦岚的未婚夫婿……
想起她风风火火冲向他,以为他要寻短而舍身相救,却硬生生撞伤他的脚的事,他的嘴角几乎忍不住要勾起。
于乐柏闭着眼没有露出半点心思,一开口依然云淡风轻样,“舅舅,你别因人家是状元郎就处处针对他,纵使当年我身子健朗,文采未必真能胜过他,状元之名未必非我莫属。”
事实已摆在眼前,于乐柏承认在那场比试中他输了,他人没出现,未战而败也是败,而今人家风光,在世人眼中李儒新是状元郎,而他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确实不如他。
“谁管他文采如何,我只是看不惯一个个换了身分就忘了分寸。”在叶初云心中,那些官啊,他是没几个瞧得起的,“自以为有了点权势就高人一等,眼睛长在头顶上也就算了,没想到还一天到晚只想着算计人。”
“这话怎么说?”
“李儒新自小就定下了门女圭女圭亲,如今有了权势却嫌弃对方配不上现在深受皇恩的他,一心只想着要退亲。”
退亲?!于乐柏缓缓的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