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珠衣急着赶下山除了天色将晚,雨路难行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明儿可是魏国公府老公爷的八十大寿,“绮流年”是堂会上压轴的重头戏,今晚戏班里人人从上到下都得绷紧了皮,准备打明晚那场大硬仗!
“小娘子,咱们的马车轮轴子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守在山脚下的婢女笛女哭丧着脸焦急地道。
马车夫耶奴满头大汗,还蹲在马车边试图修理。
她蹙了蹙眉,又抬头看了看四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尽避雨丝细如毛,可入冬的天儿冷,淋久了也不是好玩儿的。
“不成,来不及了。”风珠衣毅然决然地道:“耶奴,你和笛女先回道观请老道爷收留你们一夜。”
笛女有些惊讶,“小娘子,那妳呢?”
“我先骑马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城,明儿一早就派人到道观接你们。”
“这怎么能行?”笛女大惊失色。“小娘子,妳素来娇弱,独身上路万一遇上了山贼怎么办?不说旁的,就是天色渐晚地湿泥泞,要是马蹄拐了──”
“呸呸呸!能说点吉利的不?”她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可因着眉宇间流光如醉、娇媚入骨,还是让耶奴和笛女都看痴了,等回过神来时,自家小娘子已经毫不客气地打马跑远了。
风珠衣虽说平常在戏班里也是娇滴滴养出来的,可跟她那个清俊如玉、柔弱无力好推倒的大哥一比,还多了几分英姿飒飒的锐气,嘿嘿,想她平时私底下也没少走马斗鸡……咳。
但见山林中一个红衣大氅包裹着的娇女敕妩媚少女伏身在马背上,策马狂奔,端的是绮丽同潇洒挂勾,风流和豪迈并肩,真真好不迷煞人也。
可下一剎那,身下马儿忽然踩着了一方尖锐硬石子,马蹄瞬间一拐──
“啊啊啊……”风珠衣猝不及防间,只来得及紧紧护住自己的头脸,却还是坠马落地,滚成了一个惨不可言的小泥葫芦!
“哎哟!我的娘啊喂!”她摔得晕头转向,骨架都快疼散了,好不容易翻身坐起的时候,已是满脸满身泥水湿答答,哪里还有半点娇态媚色?根本连长什么样儿都认不清了。“笛女,妳这乌鸦嘴!唉,我的老腰啊啊啊……”
拐着蹄子的马儿在不远处打着响鼻,长长马脸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模样甚是委屈。
“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在说你。”她懊恼地摆了摆手。
这么一摔,绾好的娇凤髻全散了,更显狼狈不堪,她烦躁地随手抽出了歪歪斜斜的白玉簪,以指随意抓了长发粗略绾成了一团在头顶,用簪子束好,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娇小如瓜子儿的脸蛋。
“大黄来,给我瞧瞧蹄子。”
马儿大黄却自顾自地嚼起路边一丛半枯黄的草来,浑不知“赏脸”两字怎生写得。
“好好好……有你的!”她咬牙切齿,神情阴恻恻地道:“今晚就吃马肉烧啊……”
大黄干脆以马**背对着她,继续嚼嚼嚼。
气得风珠衣索性坐在泥地小水塘上,自暴自弃不起来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坐到地老天长胡须长虱子……的时候,忽然隐隐听见了落地如雷的轰轰马蹄声,声势之大,彷若有千军万马袭来!
风珠衣猛地一惊,一时也不知该欢喜自己或将得救,还是担心自己不会当真遇上山贼了──是说笛女,妳那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出门忘记刷青盐了吧喂?!
风珠衣下意识地拢紧已经看不出是红是黑的脏兮兮大氅,正想要躲到一旁的大树干后头,可下一瞬那雷霆般的奔驰蹄声已近跟前……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有一人一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阵仗威势?
“兀那小儿,你可是摔马了?”跨坐在体膘身壮漂亮黑色骏马上的是个高大健硕的蒙面骑士,压低的玄狐帽檐底下是她平生见过最奇特、最美丽的碧眼……
没错,她定是眼花无误,哪里有人眼珠子不是黑的呢。
可能方才坠马的时候姿势不对,净摔在脑壳儿上了,所以她现下才会眼花撩乱、头晕目眩、心跳加速……欸,等等等等──
“兀那汉子,你叫谁小儿呢?”她那张泥巴小脸上只余一双晶光灿烂潋滟溢彩的大眼睛,却气势丝毫不逊于对方。
不要以为他生得这般体魄伟岸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就算她全身上下都是泥巴水,也比京城九成的小娘子们还有女人味儿哪!
风珠衣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随手束了个童子髻,大氅密密包裹住了娇小却玲珑有致的妖娆身形,倾国之姿全被烂泥巴糊了满脸。
完颜猛低头看着坐在泥地里的“狼狈小儿”,碧眼掠过一丝笑意。“哟,脾气挺大的呀!”
“好说好说。”她哼了声,烦闷不悦地努力爬站起来,亡羊补牢地拍打着湿泞泞的大氅,尽量站挺得有气势些。
“小儿,要不要搭便马一乘?”明明赶着回京,可见这小儿那副倔强的模样儿,他不知怎地月兑口而出。
风珠衣拍着泥大氅的动作蓦地一顿,先是一喜,随即心生警戒地仰头瞪着他。
“你该不会是拍花子吧?”她才不想胡里胡涂就被拐去卖了。
“本侯……咳,你有看过这么器宇轩昂高大俊美通身贵气的拍花子吗?”完颜猛骄傲地抬起形容优雅迷人的下巴──可惜给蒙面的布巾挡光光了。
“那可说不定,偷鸡也得蚀把米,拍花子打扮得人模人样拐带的才多呢!”风珠衣满眼精明之色。
可惜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完颜猛双手抱臂,高倨马背上地睨着“他”,唇畔扬起一记冷笑。“行!今儿本──我就从善如流当上一回拍花子了!”
她浑身寒毛倏炸,随即心底大大哀了一声──风珠衣叫妳嘴贱!不瞎逞意气会死吗会死吗?!
四下黄昏天暗,荒郊野岭的,要是这男人发狠先对她“这样那样”,再弃尸荒野,她也只有一缕芳魂归离恨天,从此面首是路人啊!呜呜呜……
“呃,那个……刚刚全都是一场误会。”她瞬间摆出一本正经样,字正腔圆地道:“这位壮士,其实方才我是试探您来着,后来经过印证,您果然是天外飞来侠义一高人,就是来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小……人甚是敬佩,在此见礼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风珠衣被看得觉得头顶都快烧起来冒烟儿了,心跳得厉害,满满的底气自脚底板流逝得一滴不剩。
“你──猜我信不信?”
“呃,那个,多少捧个人场信一信呗?”她心虚干笑。
他碧眸低垂,拳头紧抵在嘴边,宽肩忽然有些可疑地耸动了下,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脸莫测高深。
“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好你个……
“如果高人能让小人搭一乘便马,小人定会奉上锦帛十匹,以酬谢高人义举。”
“真是不巧,在下府中库房锦帛堆积如山,不缺。”他闲闲慵懒地勾起唇儿笑道。
她陪笑的表情一僵。
完颜猛看着“他”的表情,只觉自回京后处处受拘束的这些年来,还从没像今日这般胸怀大畅欢快过,冲着这狼狈小儿能逗乐了自己,就带上“他”一乘又何妨?
何况他初始也本有此心思,要不是这小儿偏生胡搅蛮缠……咦?
“你去哪儿?”
那身形小巧却狼狈的小儿埋头就走,到不远处那匹卧在草丛边垂颈做熟睡状的马儿旁,使劲儿拉扯着缰绳,不一会儿便扯得气喘吁吁了。
“平常草料黄豆都白填了,我这是养了一头白眼狼……白眼马啊!”风珠衣气坏了。
大黄可怜兮兮地踢着那只拐着的腿儿以示无辜,随即呈现一副装死状态。
完颜猛看着看着,从强自憋笑到渐渐心软了下来……
“手给我。”他策马到倔强中透着说不出可怜的小儿身边,叹了一口气,伸出了修长漂亮的大手。“上来!”
那晶莹清灵的双眼依稀含着隐隐水光,他心脏猛然一撞,莫名发酸闷疼了起来。
“不逗你玩儿了,乖,上来吧,我送你回家。”他不知不觉放柔了声音。“再晚,怕狼群就出来了。”
风珠衣一哆嗦,却还是死硬不肯回头,只是努力拉着大黄的缰绳。
完颜猛平时要是遇上胆敢这么不知好歹的,早就一怒拂袖而去了,可也不知为什么,对着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儿,他就算再大的气性也冒不出火来。
“真不上来?”
“……”
“真不上?”
“……”
“真不来?”
风珠衣猛然回头怒瞪着他,依旧不发一言,他却几乎可以听见“他”磨牙的声音。
“好吧。”他一摊手,随即利落地自马上一跃而下。
她满眼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完颜猛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哎,他还是习惯方才那一个口齿伶俐牙尖嘴快的小儿。
他先是安抚地模了模爱驹的鬃毛,而后将缰绳塞到“他”手里……咦?这小儿的手怎地绵软得柔若无骨,跟个娘儿们一样?
“你──”她眸光茫然中难掩一丝戒慎。
“你骑我的马,我骑你的马。”
“可大黄脚拐了,牠连起身都不能……”她秀气如远山青黛的眉头打结了。
完颜猛嘴角微扬,碧眼荡漾着一抹笑意。“不怕,瞧我的。你先上马。”
风珠衣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在他温柔善意的碧眼催眠下,莫名其妙就爬上了他的骏马。
“坐稳了。”他微笑道,随即缓步走近卧着的大黄身边,屈膝半蹲下来,模了模大黄拐着的那处蹄踝关节处,大手快得彷若闪电地一拂!
大黄昂颈嘶鸣了一声,随即神勇地跃身而起,兴奋地在原地打着响鼻踢踏着四蹄。
──她登时看傻眼了!
“牠伤势不重,不过为安全故,还是由我来骑着……”完颜猛有些艰难地吐出了这个名儿:“大黄吧。”
“谢谢你。”风珠衣一时感动得几乎泪眼汪汪,吸了吸鼻子,羞愧的嗫嚅道:“高人果然是当世难得的大善人,方才真是对不住……小、小人对你失礼了。”
“小事一桩,无须介怀。”他碧眼弯弯一笑。
气氛和缓融洽得彷佛刚才的冲突别扭只是如梦一场,她望着跃上大黄背上,熟练掌握着缰绳的高大蒙面骑士,一颗心没来由地怦咚怦咚乱跳了好几下。
“对了,大黄不该是狗名儿吗?”
“喔,我们家的狗叫旺财。”
“……”
“欸,咋啦?”
“走,赶路赶路。”
“噢。”
于是乎,双骑蹄声清脆奔驰,踏乱了一地泥塘荡漾,朝京城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