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春不置可否地扬眉,睇向柜台,“近来的生意一直都这么好吗?”
周呈曦替她倒了杯热茶。“我不是很清楚,你也晓得之前为了照顾念玄,我一直是待在殷府。”
“嗯。”听起来很合理,但她就是不相信。“欸,后头那个人不是对街食堂的掌柜吗?他怎会跑来典当?”
周呈曦见她起身,一把将她拉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先别管那些,一早到铺子里就收到信使送来的信,我还得给点碎银聊表谢意呢。”
“大过年的收信自然得给点碎银,这信……大哥写的!”一见上头写巴乌城,她赶忙拆开一瞧,一目十行看过。“嗯……也该找个时间去瞧瞧大哥才成,本来今年是预计到巴乌城陪大哥过年的,可谁知道竟出了意外。”
“别说意外,你都出阁了,怎么到巴乌城陪大哥过年?”周呈曦没好气地道,就知道她压根没有嫁作人妇的认知。
“对喔……”
周呈曦浅啜着茶水,瞥见周呈阳得了空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不禁叹了口气,再抬眼时,满脸笑意。“凌春,二哥突然好想吃春阳酒楼的元宝饺子,你陪二哥去吃好不好。”
周凌春想了下。“好啊,大过年的吃点元宝饺子讨点吉利也好。”
“那就走吧。”周呈曦二话不说地拉起她。
但才走没两步,就听见遮羞板外有人喊道:“周凌春!街坊们,周凌春在里头!”
周凌春吓了一跳,从没听过街坊这异常热情的唤法,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就见是食堂掌柜,正要打声招呼说点吉祥话时,对方劈头就骂——
“亏咱们把你当自己人,可你瞧瞧你是怎么对付咱们的!”
周凌春一头雾水,张口欲言,周呈曦拉着她就往外走,她被拖了两步,抓着门框问:“掌柜的,我到底做了什么教你这般生气?”
“去问你家相公啊,问问他到底还让不让人活!”
“嗄?”
周呈曦头痛地抚着额,阴狠地瞪向已经逃到铺子外的周呈煦。
掌灯时分,殷府。
“凌春没回府?”殷远来到长寿居时,从殷念玄口中得知周凌春打从出门后至今都未曾回府。
“本以为娘会在府里陪我,可是我都用过膳了,娘还是没回来。”殷念玄难掩失望地道。“娘不回来了吗?”
他会这般担忧不无原因,实在是打他有记忆以来,他有过一个又一个的娘,曾经见过面的,连同周凌春共两位,其余的连一面都见不着就……
殷远想了下,低声安抚他。“别担心,她大概是有事担搁了,待会我就到周府看看。”话落,踏出长寿居外,岁赐已经在外头候着。
“爷,夫人还在周府。”岁赐报告着刚得知的消息。
“铺子里有事?”
“回报的人说……夫人已经知道爷在外头做的事了。”他依殷远要求,派了两个武功不差的护卫跟在周凌春身边,同时掌握她的状况。
“是吗?”他垂睫忖了下便朝外走去。
“爷是想到周府吗?”岁赐赶忙跟上。
“有问题?”
“听说夫人脸色很难看。”他委婉说着,是希冀他可以明日再前往,至少等周凌春气消了些。
“那我非得瞧瞧有多难看。”殷远冷哼了声。
他要做的事她应该都是知晓的,她清楚他的处境,斩草不除根,届时受苦的是他身边的人。
岁赐闻言,模模鼻子只能跟着走。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两人来到周家当铺外头,铺子已经打烊,整条天元街看起来冷冷清清,半点人潮皆无。
殷远看了眼紧闭的大门,直接翻墙跃过,岁赐无奈只能跟在后头。
转过庭院便见周呈阳双手环胸守在拱门边,像是早有准备候在此处。
“三舅子,凌春呢?”殷远客气问着。
“凌春吩咐,夜色已晚,不见外客。”周呈阳平铺直叙地道。
“……我不是外客。”
“从今天开始,是。”
殷远微眯起眼,掀唇冷笑了声。“三舅子,我没打算休妻。”
“凌春考虑休夫。”
“胡闹。”殷远走近他,硬是要从他身边经过,却遭他阻拦,闪身避开,喊了声。“岁赐!”
“是。”岁赐硬着头皮上前阻挡,好让他有机会闯进后院。
有岁赐帮忙拖延,殷远一路如入无人之地,正打算朝后院院落而去,适巧在小径上撞儿正端着一盘饭菜的周呈煦。
殷远不避不闪地迎面走去,周呈煦眉眼一沉,看了眼身旁,打算把饭菜搁在假石上头,揍他一顿。
要不是他在外头胡作非为,他今儿个不会被二哥修理,他被揍了几拳,绝对要加倍回报他。
“四哥,让他上来吧。”
周凌春的嗓音从上头传来,殷远抬眼望去,就见她坐在三楼的窗台边,手上像是正翻看着什么。
“小姐,你还没用膳。”周呈煦皱起女圭女圭脸道。
“无所谓,反正我还不饿。”她说着,已经离开窗边。
殷远见状,踩着一旁的假石借力一跃,跳上窗台。
周凌春回头,没想到他竟是从窗进来。烛火映在他面无表情的俊脸上,教她读不出他的思绪,不过她也没打算揣度他的心思。
“娘子,夜已深,何不回府继续昨晚未尽之事?”他大步朝她走去。
周凌春脸颊微微发烫,伸手阻止他继续靠近。“那事可以先搁下,眼前有更重要的事得处理。”
“什么重要的事?”
周凌春深吸了口气,问:“听说相公近来屯粮屯货。”
“是。”他毫不避讳的回答,也很清楚她想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对付徐家。”
“你对付徐家,为何牵扯上城里的小店小铺?”
“徐家要几批货送往铜锣城,我只是事先把那些货搜括一空。那条线是我让宫中官员和徐家在几个月前牵上,而我同时往附近县城先将货物买下,存心让徐家过不了这一关而吃罪,压根没杀人沾血,这也错了?”
“就因为如此,你牵累城里小店小铺无法营生。”
“他们可以和我接洽,只要签下合同,我可以把货卖给他们。”
“用寻常人买不起的高价?”她都问过了,问得一清二楚。“我今天到铺子里发现街坊竟拿着家中用品上门典当,才知道他们已经歇了一两个月,因为他们无货可卖。”
他屯的货物可不是一样两样,而是寻常铺子里都会卖的!但是谁放任他在京师之地如此恣意行事?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他胡作非为,殊不知这么做会造成多可怕的后果。
“要怪就怪徐家,当初徐家也是这么干的,我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对他人有诸多牵连也只能算他们倒霉。”殷远哼笑了声,毫无一丝愧疚。周凌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殷远,你可知道你屯粮,让百姓断炊挨饿,你藏药材,让百姓无药材治病,你堆着炭石,让百姓在寒冬冻死……你屯着所有货物,让各行各业倒闭歇业,有多少百姓流落街头?!”
“要怪就怪——”
“别跟我说怪徐家,始作俑者是你!”她气得浑身打颤,抿唇好半晌,指着身后的货架。“殷远,你知道这货楼里堆放的是什么?”
殷远冷冷扫过一眼,瞧见数列排列整齐的书籍,更有不少他不知作用为何的器皿工具。
“这货楼里存放的是数百年的光阴,是数十种行业已消逝的代代传承。”她努力维持住嗓音不因愤怒难过而破碎。“我们都是在战火中出生的,我们都痛恨永不消停的战火,百姓因此流离失所,多少行业早已不见踪影,好比以往曾用过的香料皂球,曾经名闻遐迩的羽绣,曾经人人手中一把的八片雕扇……太多太多消失的物品,口耳相传的技法已无从考据,唯有留下文字的尚可细究。”
“你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战火所逝去的咱们无话可说,但要是因为一己之私而强迫逝去的,让人无法接受。”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你有!王朝初定,许多崎岖山道早已变样,得要有引路人引路,王朝内耗严重,等到有余力去顾及地方得要费上多少年?引路人在此时显得珍贵,但你却杀了引路人。”
“不是我!”
“人不是你杀的,却是因你而死!你买通官府栽赃罪名,判了他死罪!而那全都是因为你想对付徐家,要除去徐家底下的马商,让徐家货物无法通行……你甚至还抢了水秀坊,借故除了水秀坊里最年长的玉雕师,往后再没有一位玉雕师能够雕出一座锦绣山河,你让玉雕失了传承,得要从头再模索!”见他张口欲辩驳,她抢白道:“殷远,你不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再模拟再仿照都不是原味,你夺不了徐家底下的织造场,就毁了织造场的花机,但你可知道王朝里不再有花机工匠,流水锦绫、双面织绫注定要失传了”
“那又如何?失传就失传,往后就不会出现能人,再创新的织法?”
“可以!但我问你,如果今日不是有大夫留下养人成药的秘法,今日若不是我爹爱我娘至深,非要我养成药人救我娘,今日要不是我的体质刚好能养成药人,你视作赎罪而照料的念玄,是注定活不到今日的!”
“你!”殷远目訾欲裂地斥道。
“念玄的命何其珍贵,哪怕要你倾尽一切,你不会有怨,他人何尝不是如此,你痛,旁人也痛,痛就是痛,不会因为身分地位不同而痛得不同深,你到底懂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下旁人一线生机,等同给予自己将来一条生路,你为何不懂?”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你懂什么?你以为给了别人生路,别人就会礼遇几分?错了,在这世道之下,斩草得除根才能永绝后患,才能高枕无忧!”他这么做又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保全念玄保全她!
“就为了你想高枕无忧,所以你宁可践踏尸体,毁他人之成好成就自己!”
“我毁他人之成?那只是他们自个儿没本事!”
“真正有本事的人,会更懂得尊重各行各业的珍贵,会对手中所得所用的物品抱持感恩的心。”
“不过就是一些寻常可见的东西,就足以让你这般看低我?”
“我没有看低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低头是为了抬头挺胸,有时妥协反倒可以造成双赢,没有百业争鸣就没有太平盛世,没有太平盛世,就算你坐拥一切,握在你手中的也不过是眨眼消逝也不遗憾的劣物。”
殷远闻言,怒极反笑。“劣物?我才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在这世道想活下去,就得比他人更强悍,凭你妇人之仁,你以为可以改变什么?!”
“……我大哥也是这么说,他总说凭我一己之力想要改变世道是不可能的。”
她顿了顿,深吸口气道:“就算我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但至少我不会被这个世道改变,该当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想怎么做?”他咬牙问道。
“休夫。”她说得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