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大家在楼下聊天。
殷书华到二楼找任杰明。
她敲门入内,里头一室黑暗,电音舞曲震耳欲聋,窗户紧闭,空气窒闷,令人感到呼吸不畅。
在这房内,时间仿佛静止,与世隔绝。床铺上,一对殷红双眼在黑暗中望着她。
“杰明……”书华拍亮电灯,看他苍白干瘦的病态模样,身为好友,一阵心痛。“你回来上班吧?”
一场爱恋,教书华这旁观者见识到一个人如何在转瞬间从神采飞扬变得颓败堕落。
“上什么班?!”关掉音响,杰明坐起身。“要不是我这么废着,你会有机会跟我哥共事?怎么,皱什么眉头?心里暗爽驹?”
对啦,可是也不要说成这样嘛。她糗得胀红面孔。“老板是你爸,他决定的事我能说什么?要是舍不得“陶舟”就回来啊,难得你打算一直这样?那伯母怎么办?她会有多伤心?”
“废话真多,给你看个有趣的。”任杰明拿出手机,点开照片。
照片中,江智英搬着一箱重物,走进美术社。
“你跟踪她?”
“什么跟踪……是我朋友看到,拍下来寄给我的。”
“呵,一起吸K烟的那种朋友吗?”
“那是好东西,你要不要试试?”
“快戒了它,你想被抓进牢里吗?”
“看看这照片,不觉得好笑吗?我的女人放着大好生活不过,宁愿在那里赚辛苦钱。”
书华抢下手机,扔在床上。“你不上班就为了这种事?把她逼到搬家,一次次搞砸她的工作,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学聪明了,现在到新公司上班,家里地址都给假的。”
“不然呢?欢迎你去吗?这样做她也不会回来,她已经不是你的女人了,你醒醒吧!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江智英一个女人,你要把她逼到什么程度?要把自己搞到多惨?还弄得跟鬼一样!这不是爱情,她都没有心了,你纠缠她有什么用?你没自尊吗?”
自尊?他笑了。“喂,殷书华,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要自尊就不要谈恋爱,像你这样爱吃又顾面子,结果呢?得到我哥了?”
“我试过你的方法,结果呢?弄得多难堪,你还敢说?”
“所以就放弃了?喂,明明放不下我哥,不然就不会拜托我把你弄进我们公司,还那么努力表现给我爸看。我把刚刚你劝我的话还给你,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我哥一个男人。”
“没错,我是喜欢他,但我不强求。他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只要他过得快乐幸福就好。”
“狗屎。难怪我哥不喜欢你,你讲话真让人倒胃口。”
书华僵住。
任杰明看着她,鄙夷道:“你以为你高高在上地教训我很了不起?你是不是以为像圣女那样等着,为他牺牲奉献,喜欢的男人就会靠过来?出——”他哈哈笑。
“在你眼中,觉得为爱弄得这样狼狈的我很可笑吧?不过我告诉你,殷书华,那种不痛又不痒、只想干干净净全身而退的,不是爱情。你以为我爸的公司是靠正当做生意来的?谈恋爱跟赚钱一样,要不择手段、费尽心计,要让那个人没有你就生不如死、活不下去。那样,才够格叫『爱情』。”
“所以你才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吗?我不像你,我不会折磨我爱的人。”
“你这就像分手时会说『祝你幸福,希望能遇到比我更好的人』的那些人!我呸!真正爱过的人不会那样说,真正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会对提出分手的人说的是『祝你下地狱』。因为从分手的那刻起,被甩的人就一脚踏入地狱里。既然曾经相爱,就要走到底,因为从爱上的那一刻,我们就是命运共同体。”
“我不同意,你的爱情真血腥。”
“所以你才会一直单身,和你交往就像喝白开水似的,有什么乐趣?不要说我哥了,没有一个男人想跟百依百顺的应声虫作伴。要像我这样,要爱就要爱得轰轰烈烈,不顾一切,哪怕浑身沾满血腥味,也比你来得有滋味。呵,你觉得我很惨吗?同情我?我还觉得你更可怜。只会看着等着,你就这样正直干净地老下去吧!最后死前想着我哥,然后再说一次刚刚那句对白,什么『我不强求,只要他过得快乐幸福』。”
“过分!”书华淌泪,羞愤地冲出房间,撞上门外的任凭生。
她僵住,尴尬至极。“你……你在这多久了?”
看她泪流满面,他只淡淡问一句。“我要走了,要不要顺便送你?”
在车上,书华鼓起勇气问他。“我……很让人倒胃口吗?”
“不是你让人倒胃口,是我对女人没胃口。”
“你没喜欢过任何人?”
“唔。”
“你——喜欢男人?”
“奇怪,难道人活着就一定要谈恋爱才叫正常?”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怪的是话一出口,脑子里立刻浮现江智英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弟。”
“也许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可以帮得上忙。”
“爱情是不是真的就像你弟说的那样,要疯到那种程度才算爱情?”
“就我观察,爱情确实是挺能让人发狂的。”妈妈这样,爸爸这样,弟弟也这样,仿佛不疯不算爱,所以他不要爱情。
“你……也会为爱疯狂吗?”
“我吗?”他笑了。“我不会。你别听我弟胡说八道,要是你也给我这样疯疯癫癫,我就不去上班了。”
她愣住,笑了。“我才不会。”
“呼,我松了口气。”
她破涕为笑,方才的尴尬烟消云散。难得他今天特别平易近人,第一次能这样轻松地跟他聊天,她好开心。
她又问:“你为什么忽然愿意来上班?!”
“这个嘛——有件事,让我很好奇。”
“什么事?”
“就是想了解一下我爸的公司,到底有多了不起。”
书华还想继续问,但他突然打开音响。
“听歌吧。”将面纸盒扔给她。“把脸擦一擦,脏死了。”
抱着面纸盒,她笑了。既然他没有喜欢的人,那么她还是有机会的吧?想到这,书华窃喜,憧憬着跟他共事的生活。
送殷书华回家之后,任凭生背着弓箭返家。
他踏入谭仕振的房间,房内凌乱,空气污浊,那像伙瘫在桌前睡着,桌上堆满的是群吃建设的调查资料。
“喂。”他踢了踢椅子,惊醒谭仕振。
“干么?”谭仕振打呵欠,瞥见他背上的弓箭,立刻冲向他,颤抖地抚着弓箭套。“这宝贝——你终于拿回来了?瞧瞧这个,义大利牛皮手工缝制。”闻了闻。“好贵的味道啊。”
“要不要借你发泄一下?”
“好兄弟,你果然是我兄弟。”又来了,又感情泛滥了,谭仕振热泪盈眶。
“知道我沮丧,特地拿这个来安慰我吗?”
一如过去,每逢郁卒时刻,唯射击可解,满月复火大,蓄势待发。“走!我们去射箭!”
拉开跟任凭生借来的顶级弓,放手射出借来的美丽箭,在体育馆的射击场内,长箭啉地伴随着射击促音,正中靶心外两圈。
“太久没射,退步了。”谭仕振气恼。
同时,嘟——一旁的靶心上,某人用廉价的公用弓箭,射中红心。
不要管别人,这次要瞄准,一定要瞄准好。谭仕振看着目标,再拉弓——
疼!
谁知他都还没放箭,隔壁又一支箭射中靶心。
莫管莫理。谭仕振放箭——美丽羽箭,急速驰骋,没入靶心旁边的第六圈位置。
咚!棒壁又一次用廉价弓箭没入靶心。
“欸,你——”
咚!又一支正中红心。
谭仕振放倒长弓,指着他。“你不是要来安慰我的吗?!”
“唔哼。”但见任凭生英姿飒爽地架起弓箭,瞄准。
“一直给我难看,就是安慰我的方式?”
“不是已经借你最好的弓箭了?射成这样,怪谁?”放手,利箭又一次没入靶心。
“可恶,我跟你拼了。”谭仕振积极拉弓射箭。
任凭生静静地拉弓,表情严肃,目光冷冽,尽避支支没入靶心,面上却无喜色。
好烦,一再想到先前跟杰明在仓库的对话。
弟弟知道了江智英工作的地方,他朋友还拍到了他跟江智英在美术社外对话的
照片,他只好敷衍弟弟,说是偶然遇到,怕他心烦才没讲。又想到之前在房间时,他伸手帮智英拨去头发上的蜘蛛丝,她吓到的模样……还想到那些恐怖至极、全被捅烂的画。
弟弟是如何把一个爱笑的女人逼到对人防备、戒慎恐惧?虽然她骂人时还是很大声,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可是,她的内心呢?经历过这些事,改变了什么?
以前心情乱时,只要来场射击,就能恢复冷静,今天却——放箭,又一次命中靶心。
谭仕振炸了。“走了,不要玩这个,都是因为我太久没玩,不像你能花钱买这种东西练习,才会在这边看你嚣张。我现在都是去PUB射飞镖。”
“飞镖是吗?唔,不如现在去,我请客。”
谭仕振咬牙切齿。“你这家伙,真要跟我拼了是不是?好啊,走啊,谁怕谁!”
两人转移阵地到PUB射飞镖。
咻咻啉,有人支支中靶心。
飞镖机震动,放送欢呼声加上灯光闪烁,画面炫目。
本来嘛,刚才的射箭场冷冷清清,就只有谭仕振和任凭生两人。谭仕振射得再烂,顶多丢脸而已,可如今在PUB,却有一群人围观,被任凭生的好技术吸引,几个辣妹故意蹭在他左右。
十支连发,无一不中。
“换你。”任凭生退场,塞一把飞镖在谭仕振手里,还留下一群被他引来的观众。
这些人看着他,谭仕振看向长裤口袋,拿出手机,接电话——
“什么?明天开庭的资料还没弄好?靠,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嗄?一定要我盯才会好好做事吗?”边讲边拉任凭生回座位。
“你跟谁讲电话?”
“助理。”
“喔。”助理个鬼。任凭生笑笑,坐下。
“喂,你实在是——我被你搞得更沮丧了。”
“多沮丧?”
“地狱如果有十八层,被你这么一搞,我已在第十七层。”
“欸,那边有个妹在看你,跟你抛媚眼。”
“哪个?爆乳装的那个吗?”
“嗯哼。”
“你涉世未深吗?还是天真无邪?那女的一看就知道是“那个』,要花钱的。”
任凭生微笑,呷一口威士忌。
谭仕振问:“喂,你今天不是回去了?你弟还好吧?我感觉他怪怪的。”
“唔。”任凭生拍了拍靠在桌旁的弓箭。“这个,给你。”
“嗄?真、真的?”
“现在从十七层爬到第几层了?”
“瞬间我爬了七层,来到第十层,哈哈哈。”早点给不就好了,有需要铺那么多哏吗?马的,害他手臂酸死了。
“后天有空吗?”
谭仕振警戒起来。“不要让我跌回十七层喔,送我一套弓箭就要我做什么回报?”
“不是,是问你有没有空跟我去银行。”
“干么?”
“不是说缺钱吗?我投资你一百万,不过,依你的理财方式,借你再多钱,
很快就会被烧光。所以后天一起去银行开『联名帐户』,以后事务所的财务状况,我要把关。”他又从背包里取出一叠文件,扔在桌上。“没问题就签字,这是合同——咱公事公办,不要公私不分。”
“这意思是……你要当我的金主吗?”烦恼顿时烟消云散,谭仕振抓住他的手。“瞬间,我来到天堂,有你真好。”
可惜,大律师的这份感动不持久。
当看过合同后,即刻跌回地狱十八层,可能还要自己加凿一层。
就知道任凭生绝对无情无义,擅长乘人之危,喜欢趁火打劫。合同里载明谭仕振的律师事务所,必须义务担任任凭生的法律顾问,免费服务一百年。
一百年?一百年?!一百年我谭仕振都作古了灵魂还要留在世间继续服务他?他女乃女乃的狠啊!不只这样,律师事务所延伸的债务与任凭生通通无关,但延伸出的种种利益通通有关,任凭生要分红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出心力劳力的是他谭仕振,爽歪歪躺着收钱的是他任凭生。
干——得好。
“这是卖身契!”谭仕振总结道。“你出个一百万就要我终身为你卖命,帮你赚钱?”
“一次结缘,终身服务——这不是你名片上的口号吗?你要真心实践啊。”
“你实在是——”
任凭生收回合同。“不要签好了。”
倒闭跟卖身只能选一种,谭仕振拿出笔,勾勾指头。“来,我签。”
人在走投无路时,是会和魔鬼打交道的。谭仕振悲哀地想,就算不签这张卖身契,有差吗?我不也一直活在任凭生的荼毒中?我早就不清白了,打从我住进他家起,我谭仕振就是他的人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