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为曾经深深爱过,因为一直认真地努力着,所以当骤然惊觉一切终是徒然,恨意也跟着油然而生,烧毁理智。
当悲伤过度,冲击过大,愤怒与怨恨消磨了人性,兽性便大肆张狂起来。
他遗忘做人的种种好处,情愿四肢触地,张牙唬唬,像兽多过人。他想伸爪,想扑咬,想疯狂消灭一切。
云雾逐渐掩去了月光,在一盏晕黄路灯下,任凭生坐在餐厅对面的花台,独自啜飮烈酒。
几只小蛾绕着暖灯扑飞,偶有汽车驰过面前马路,百分之四十的酒精浓度在血液里窜烧,逐渐焚去理智。
他看见母亲走出来,将写着“本日特餐”的立架搬入店内,接着拉下餐厅铁门,招牌灯熄灭,侧边房间的窗户透出光芒,从映着窗的灯光中,他看到幸福的一家人在里面走动的影子。
最后,连房间的灯都熄灭了。
凌晨一点,整个社区暗下,街上无人,马路空荡。
任凭生站起身,步履因酒精而微晃,他穿越马路,来到餐厅门外,蹲下,拿出塑胶袋里的煤油罐,准备燃一把火,烧毁他们的幸福,因为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他想到那天,爸爸硬是撬开他的嘴,强验DNA。
他想到那晚,妈妈哄他睡,后来却服安眠药自尽。
他想到自己所经历过的种种屈辱和恐惧,想到这一路咬牙苦撑,最后却得到的难堪场面。
“妈妈爱你喔,妈妈最爱你,最爱你。”
不,你骗我。
妈,我恨你,我们一起下地狱吧。凭什么只有我痛苦?而你过得这么好?
他跪在地,远处传来狗吠声,他感觉自己也像头野犬,疯狂嫉妒,泯灭人性。长久以来渴望保护妈妈,竟——他笑起来,眼泪淌下,现在想杀了妈妈。
他感觉心脏剧烈地震着胸口,感觉自己就像发狂的兽,长出尖牙,伸出利爪,预备攻击,他再也不愿牺牲忍耐,反正没人在乎他,活着太无趣,太可笑。
她不在乎你,她不记得你,你活得就像鬼,说不定还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恶鬼。
扭开煤油瓶盖,他将煤油泼向餐厅大门,接着倒在地上,看它们缓慢流淌。呛鼻气味侵入鼻间,他手心里紧握着打火机,脑子发烫,目色疯狂,看着地上渐渐蔓延的油渍。
点火吧,烧光一切该有多过瘾!
喀嚓!他扳动打火机开关,一瞬火光,燃亮眼瞳,紧握打火机的手在颤抖,只要将它掷入油渍里,一切就会结束,连痛苦也会结束。
煤油继续蜿蜒流淌,暗色油渍漫过一支红色粉笔。
他震住了。
那是方才妈妈搬动立架时,掉落在地上的粉笔。
此刻,它躺在油渍里,像个惊叹号,冲击着任凭生。
骤然间,仿佛又目睹地上的留言——
看到请敲门,我要找你一起去画画。
忽然间,仿佛又看到那个女孩,执意追来,拽住他手,不让他走。她记得他,也认出他,明亮眼睛闪烁着泪光,只因他拒绝相认。
“我只是想说谢谢,我很喜欢你……”
喜欢……这样的我吗?
意识到自己有多可怕、多荒谬,任凭生笑出来,手中燃着的打火机渐渐熄灭了,他笑到眼泪直淌。
我在干么?我到底在干么?我疯了?
他骇然站起,跑离餐厅,疯狂地跑,跑到心脏要裂开那样。他在巷弄乱闯,失去方向,迎面撞上两名彪形大汉,他们操着外语,咒骂咆哮,推他骂他,挑衅着他,作势要揍他。
任凭生喘着,阴郁地笑了,忽地扑上去,痛殴他们。
他像发狂的兽,一拳一拳痛击,对方也反击,二对一打成一团。
其中一人见打不过任凭生,抄起酒瓶就朝他后脑击去,酒瓶破碎,发出刺耳碎裂声,任凭生的头部被重击,浓稠血液沿着脸庞淌落,倏地一阵晕眩,他倒下了。他们气愤地踢他,朝他吐口水,发泄够了就把他丢在暗巷,这才离开。
雨密密地落下来了,任凭生躺在湿冷的雨水中,坠入黑暗,全身痛又冷,地面脏又腥。
这令人作呕的世间。
他好累,不想睁眼,不想挣扎。
“是你吧?”
谁?
“是你吗?”
谁呼唤他?
“是你吧?”
他睁开眼,黑暗小巷里只有一盏路灯,黄色光影晕染着周遭景色。
雨继续落着,他眼色混沌,记忆混乱,在模糊光影中,好像看到有人站在面前。
他忽地睁大眼睛,震惊着。
你?为什么?
赤着双足追来的女孩。
没命地追上他,一直喘着的女孩。
她怎么又来了?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一样赤着双足,缓缓踏过湿漉地面走向他,脚底有着血渍。她又流血了吗?
她蹲下来,看着他,小手轻轻握住他的胳臂。
眼神好温暖,好明亮,像星星那样。
“是你吧?”她靠过来,伏在他耳边说:“一起去画画吧?”
任凭生笑了,是幻觉吧?
合上眼,他伸出染满自己鲜血的手,轻轻抚过她柔软的发,抚过她柔滑的脸。他笑了,眼泪也淌落下来,渐渐的,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眼泪掺杂着雨水,汗水与血交融,他疲惫不堪,狼狈至极,却在这么糟糕的处境中,记起今生唯一记住的美丽风景。
是你。
“我认得你。”他叹息,放松下来。“江智英。”
谢谢你,喜欢过我。
这幻觉多甜美,在黑暗里,他仿佛又看见那靠窗位子,有张笑脸在秋光中,明亮闪耀。
在台湾,有一只青蛙就快被沸水煮熟了。
一开始,只是温暖的水,感觉很舒服,但是慢慢的,水持续加温,肌肉逐渐被烫熟,接着是内脏,然后是骨髓。
这只青蛙因为陷入昏迷,还死得很快乐,死得不明不白。
此刻,吴君敏坐在儿子房间里,听儿子提到心爱的女人,听他提出结婚的请求,就是这种感觉。
她的儿子像不知死活的青蛙,就要被那女人烫熟了。
墙上挂钟传来的滴答声,在此刻听来特别刺耳。
她冷眼看着儿子高谈阔论,他脸色绯红,昏头胀脑,太兴奋以至于失去理智,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任杰明提到跟儿时喜欢的女孩重逢的经过,提到江智英目前的状况,他希望得到母亲允许,设计一个富有创意的求婚派对,最好还能得到妈妈支持,请公司公关部支持订婚流程,全程摄影。
他像只没搞清楚状况的青蛙,跳进将沸的水,呱呱呱地讲得她烦死了。
那个女人正在杀死她的宝贝儿子,用可笑的爱情埋葬她的儿子。
尽避吴君敏内心怒火沸腾,面上表情却依旧冷淡平静。
“妈,你会帮我吧?”
“儿子,你的顺序好像颠倒了。”
“嗄?哪里颠倒?”
“要跟喜欢的女孩结婚,应该先请江智英来跟我问好,让我认识妯,获得我的同意后,再由我去帮你跟你爸说,这才是正确的顺序。”
“但是妈已经认识她了,以前你们就见过了啊,她还坐过咱的车呢。”
是啊,她印象深刻,当初刻意斩草除根的那个女生,又厚着脸皮来了。
啜一口蔘茶,吴君敏放下杯子。“但还是搞错了顺序,按理,你哥要比你先结婚,最后才轮到你。”
“这没道理,要等哥结婚,我干脆当和尚算了。妈,哥那个人太难搞了,有哪个女人受得了他?还结婚咧,我不是没给过哥机会,我试过撮合他和书华,结果咧?出,不提也罢。哥不可能结婚,如果这样,难道我也要单身一辈子吗?再说了,哥忽然跑去澳洲游学,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提到这个,他就更气。说好支持他,叫他晚一点再提婚事,结果留封信就溜了,兄弟间都不商量的,没义气。
“好,妈都知道了。不过你跟江智英的婚礼,一定要办得盛大,你爸爱面子,不能让他丢脸。”
“所以妈答应了?”
“嗯。”
“妈我爱你!”杰明欢呼,抱住妈妈。
吴君敏拍拍儿子的背,回拥他,眼色寒如冰。
把球掐紧,就没办法投准方向,就像橡皮筋扯得越紧,反弹就更厉害。
吴君敏不打算反对,她善于算计再算计,就连跟亲儿子相处也要用手段,毕竟儿子是她的浮木,他要是不自爱、沈没了,她也会跟着完蛋。
任吃随时能斩断跟她的缘分,但只要他重视这个儿子,她的地位就会稳稳当当,谁也动不了她。
搂着儿子,吴君敏温柔道:“妈只希望你快乐。不过,你只想着自己快乐,完全不管你哥的心情,这样好吗?会不会有点自私?”
“哥才不会介意。”
“你哥没什么朋友,也没跟女孩子交往过,可是你一恋爱就结婚了,他看着,你说,会有多心酸啊。”
“呃?他会吗?”
“现在妈终于知道你哥为什么忽然游学去了,八成是看着你谈恋爱,羡慕又嫉妒,所以才跑到澳洲去的吧?”为着自己的利益,却拿别人说嘴,这是吴君敏最
擅长的。她把自己的野心包装得很好。“浩瀚新城』的事也还没解决,你爸正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关心你结婚的事?你若冒冒失失地提结婚,你爸看江家背景不好,说不定还会找她麻烦。欲速则不达,还可能搞砸,你有想过吗?”
是有这可能,爸不像妈那么好讲话。任杰明忧虑起来。
吴君敏又说:“妈问你,你们是真心相爱吗?假如都认定彼此,要相守一辈子,妈没理由反对。”
“我们当然都是真心的。”
“那急什么?不然你们先住在一起吧!至于婚礼,不用急着办,闳玺大楼空着的那间房先给你们住,她一定会很高兴,你们先同居两年,如果没分手,那时你哥也差不多念完书回来了,『浩瀚新城』也该完工了,到那时就让你们在国外的古堡举办婚礼,亲友全到那边一起祝福你们,怎么样?”
任杰明听得直点头,妈说的有理。“好,听妈的,就稍微顾虑哥的感受,婚事先缓一缓。那妈明天陪我去逛百货公司,帮我挑家具,我要把房子布置得很棒,再带智英过去看,她一定会非常高兴。太好了,还是妈想得周到。”杰明紧搂住妈妈,开心的咧。
吴君敏捏捏儿子的脸,笑着。“好,明天我们去挑,挑你女朋友喜欢的风格,我让张妈派两个人先过去打扫。”
吴君敏暗暗松了口气。就先这样吧,不急。
对讨厌的事立即反对,效果反而不彰,倒不如让事情搁两年,就赌一赌,反正这两人都还年轻,若感情禁得起时间考验再说,犯不着自乱阵脚,搞到母子反目。
第二天黄昏,江秀娥下班离开面包店后,又跑去黄昏市场买菜,接着满身汗地赶回家帮孩子们准备晚餐。
炉子上的贡丸汤正沸着,她捞起洗好的高丽菜,放上砧板,抽出菜刀瞄准。切高丽菜丝可是秀娥的绝活,秀娥在热炒店当过二蔚,刀功一流,哼哼,看我唰、唰地瞬间将你们切碎,我唰——
“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突兀一呼,吓得秀娥手中菜刀一斜,差点断指。
她深呼吸——稳住、稳住,被蠢丫头吓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况且手上拿着菜刀很危险,于是她放下菜刀,转头看着女儿,竭力压抑怒火。
“阿英啊,你妈以前气质非常好,是空灵美少女,但是——为什么你老是要逼出我的兽性?”
“怎么了?”
“你没看到我在切菜吗?忽然闯进来喊这么大声,会吓到我啊。”很好,这次秀娥没大吼大叫,情绪管理不错。
历经多次挫败,臭丫头骂了也没更好,所以她要改变方式,没错,要循循善诱、循循善诱。
这起因于秀娥最近看了个电视报导,教育不是打骂就行,为人父母就要用爱来包容儿女,要用耐心来引导孩子。
呼——深呼吸,微笑。“说吧,什么事?”
智英晃进来,勾住妈妈的手,顺手拿起一块刚炸好的鸡块。
“你洗手了吗?洗过手才可以拿吧?”循循善诱、循循善诱。“因为我们手上常常布满细菌,不洗手的话,很容易感染肠胃炎。听话哦。”
“唔,这个炸鸡块好好吃喔,妈也吃一口。”智英将鸡块塞进秀娥嘴巴里。
“好吃吧?唉唷,妈的蔚艺越来越好了欸。”说完,她又用那双还没洗的手搓揉秀娥的脸。
“妈的脸好多肉,揉起来好舒服。”
循循善诱、循循善诱。“你要跟我说什么?”
“啊,对啦,我要跟你说客厅和书房那些画都要搬走了,以后空间变大了,你可以不用在客厅蛇行了。”
“真的吗?你终于想通了?是啊,不要再画那些有的没的了,认真找个工作,好好上班。”循循善诱的效果也太快了吧?
“不是啦,我是找到更大的地方放画了,我要去跟男朋友同居。”
“你说什么?!”循循善诱个屁!
不妙。智英后退。“因为杰明他家有空房子,他叫我过去跟他住,这样我可以放画,家里空间又会变大,我还可以尽情画画。”
“你现在是要跟我说你要跟男人同居吗?”秀娥逼近女儿。
“唔,是这个意思。”
“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秀娥卷起袖子,抓来扫把,冲啊。
“妈冷静、冷静。”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