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始终平静无波的眼底起了涟漪,怔怔地看着兰苏容。初见时只觉这女子一身战袍,有着寻常女子难得一见的英气,可也仅止于此,因为她的容貌称不上出色。
如今红叶才惊觉,这女子谈笑间,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大气与文雅。她和所有将士一样风尘仆仆,但她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格外让人觉得舒心。
一旁的女官愣了愣,随即跪了下来,“奴婢谢夫人不杀之恩。”话落,其余宫奴都跪了下来一起磕头。
兰苏容见状,只道:“你们都起来吧。”
红叶想了想,开口道:“朱长义恐吓过所有宫奴,欺骗他们东方家的军队对投降的人杀无赦,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宫奴们信以为真,很多人一时间难以放下恐惧。”
兰苏容虽不意外,但也有些无语,忍不住笑了笑,环视跪了一地的宫奴们,扬声道:“东方家初踏上中原时,兵力只有二十万,如今却有百万雄狮大军,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如果这些士兵的家乡惨遭蹂躏,父母妻子倶死在我们手上,他们会愿意阵前倒戈,宣誓效忠东方家吗?”
宫奴们面面相觑,似乎觉得她的话有理。
“恐惧固然是统治的手段,但朱长义已经证明,那些因为恐惧而效忠他的,没有一个会对他付出绝对的忠诚;朱长义的所作所为,东方家不会轻饶,但是被他威胁的你们就不一样了,朱长义已经不再能压逼你们。至于你们的去留,眼下无极城仍需要人手,把心里的不安和惊惧都抹去了吧,助我安抚无极城,待一切平定后,想回家的,或想留下来的,我会从优发落。”
尚宫局的尚宫率先道:“尚宫局谨遵夫人指示。”其余五宫也很快地接受招抚。
再来就是后宫妃嫔的处置了,这可是让兰苏容眉头都打上好几个死结,就像陈年的污垢如今终于被揭开来,摊在日头下——被朱长义选进宫供他狎玩的假女人还真不少,就算其中真有身不由己者,恐怕也难以一刀断出是非清白,幸而老四东方胧明差人告诉她,后宫里罪责难判的可以先押入大牢,待日后他一并处置。
虽然不愿增加小叔子们的负担,但暂时也只能这么做了。
后宫里,真正的妃嫔只有六名,没有身孕者,暂且先让她回家,至于有孕的……
红叶此刻也心软不了,她告诉兰苏容真相,这些妃嫔肚子里的根本不是小皇帝的子嗣,而是朱长义的,兰苏容便让她们自己选择是否要留下孩子,结果两名妃嫔都选择服下打胎药。
这期间,兰苏容身边的士兵来来去去,除了一位是东方胧明的部下外,其它都是替东方长空与兰苏容传话,红叶这才知道,原来这名女子正是东方家主帅东方长空的妻子。
一开始是兰苏容让士兵去禀报自己的行踪,以免分身乏术的丈夫找不到她。
去传话的士兵却一脸笑意讪讪地回来,将东方长空写的纸条递给她。
红叶无意偷窥,只是不小心瞥了一眼,却见那纸条上只写了几个字:我也需要你安抚。
她脸一红,别过头去,假装没看到。
谁能想象得到,一个能够号令百万雄狮大军平定乱世的豪杰,会写这样近似撒娇的纸条给妻子?
兰苏容却是看得好气又好笑,飞快提笔给丈夫写了纸条让士兵送去。
最后东方长空又送了纸条回复,上头只有三个字:别累着。
看着兰苏容噙着笑意收下纸条,红叶心里对这对夫妇不禁有些好奇与莫名的好感。
她从未见过看似平淡,却真情流露的相处方式,她甚至怀疑在这世上,人和人之间,究竟有没有真心?
第一天的首要任务是让后宫上下不致有流离失所的恐惧,宫人们仍是待在自己的岗位上;至于要放出宫的,待清点好无极城的帐目,看看能给多少安家费给他们,毕竟把人直接赶出宫去,只是为战后的善后工作再增添流民问题。
但光是安置好宫女和太监就已近掌灯时分。
白日才经历过一场血腥杀戳,纵使整座无极城都点上了宫灯,红叶却感觉鼻间仍有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耳边隐隐响起忽远忽近的哭号声。
当她因为那些幻觉而吓得回过神来,却见兰苏容的卫士身姿笔挺地立于阶下和坤仪宫大殿内外,宛如古刹里的罗汉,威仪且庄严地镇守四方,而伏首案上的兰苏容平静的侧脸,在宫灯的照映下,与白日相比更显柔和,垂眼沉思的神情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让红叶不由看得有些呆住了。
她不正是以智慧裁决着这座人间炼狱曾发生的一切?为何在看见那么多的罪恶后,眉眼间仍无丝毫戾气,只有平静与沉凝?红叶曾经痛恨那些高高在上,以“慈悲”为名却冷眼看众生在罪孽中浮沉煎熬的神只,但这一刻,她相信有这么一位神只,或者菩萨,给了她平静的力量。
兰苏容放下手中的笔,轻吁口气后,才想起一直跟着她也没休息的红叶,“哎呀,我都忘了要让你休息了。”
被瞧得如此娇贵,红叶有些不自在。不说当奴才的哪有什么休不休息可言?兰苏容也是和她的卫士一直忙到此刻,见她们一点疲态也无,她又怎敢说累?
“在战时,这些工作对我们来说算轻松的。”兰苏容笑道,“不过我也很久没有操持内务,生疏了不少,多亏了红叶姑娘帮了大忙。”
不知怎的,红叶被夸得脸颊一热,有些飘飘然的。
兰苏容温柔又大气的领袖风范,是她继东方逐风后,第二个崇拜的人。
“不辛苦。夫人有需要奴婢的地方,尽避吩咐。”她两颊泛红地道,“奴婢一点也不累!”
兰苏容有点想笑,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小鸡当成了母鸡时,就感觉到有一股酸气冲着她而来——
“才半天工夫又成为主子跟前的红人,红叶姑姑果然手腕了得。”
皇宫大内谁在酿醋啊?兰苏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这种争风吃醋的口吻从一个性格潇洒、作风豪放不羁的大男人嘴里吐出来,听着怪别扭的。她看向殿门口,只见丈夫和东方逐风正大步入内来。
其余几个小叔子,想必都被分配了任务,尽速恢复京城秩序,各自忙碌去了,但就不知老五的任务是什么?兰苏容一脸兴味地暗忖。
东方长空根本没心思理会弟弟的阴阳怪气,直直走到妻子面前,“你派了人放饭,怎么没来吃饭?”他手臂再自然不过地环住妻子的肩膀,大掌按在她肩上,那举动像是主帅友爱地安抚手下将士那般,不刻意扮亲密,也不显肉麻。
但他走向妻子时,可是迫不及待的,他虽没有表现出来,但事实是他此刻心里只装得下一件事——他媳妇不见了半天,他不亲自看她一眼不安心哪!
红叶这才想起,兰苏容在安抚完六局后,第一件工作就是分配尚食局和司膳司的工作,让他们听从军队伙夫的调度,想法子把士兵们喂饱。
“要让思乡心切的士兵们不闹事的方法之一,就是先喂饱他们的肚子。”兰苏容打趣道。
何况军队的伙夫知道士兵众多,食材却不够时,该怎么烹煮出足够的食物。至于用餐的地方,当然就直接让将士们席地而坐,这对打了三年仗的士兵们来说可不是问题。
“正要吃。你不在前头跟将士们一块儿吃吗?”兰苏容顺手拨了拨丈夫额前滑落的发丝,又拉平了他肩上的披风。
“我不知道你吃了没。”东方长空看了一眼桌上的名册和帐簿,“余下的明日再忙吧。”他捞住妻子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好。”兰苏容总算想起她身旁还有一只痴痴地望着她的小雏鸟,和打一进殿就恶狠狠地瞪着她的小叔子——他看起来是瞪着红叶,可她却怎么觉得那股酸气是冲着她来呢?
兰苏容忍住笑。“红叶也忙了一天,你待会儿就坐我旁边吧。”她怕士兵们打胜仗后喝酒助兴的疯狂行径会吓坏小泵娘。
“好。”红叶忙不迭点头,眼里压根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东方逐风就这样恶狠狠地瞪着这两个女人。
彷佛所有人都没听见他在走进大殿时酸溜溜的奚落。
嗳,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兰苏容似笑非笑地抿着唇,习惯性地和丈夫走得贴近一些,然后转过头,看见一近一远的,两张截然不同却让她失笑的脸——
走在他们夫妻后头,较远的那张脸又黑又臭,眼冒青光,像没人理的野兽,双眼死命瞪着红叶。
走在她身边较近的这张脸,兴奋地双颊红扑扑的,双眼灿亮,像讨拍拍的小雏鸟,想看又不好意思太直接地看着她。
兰苏容努力敛住笑意,勾住红叶的手,“来吧。”
“是!”红叶彷佛受到鼓舞,小碎步跟上。
“……”没人理的野兽,更加目露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