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住明月,箫声渐渐淡化在飒飒风中,赵平澜连着吹了半个多月之后,等候的人终于现身了。
“主子,我们终于找到你了!”李炎赫咚一声跪了下去,刚硬如岩石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激动,在成国公府上下百口的尸首中找不到主子,接着透过宫中的眼线查到主子被皇上藏在刑事房,便开始悄悄动员宫中的势力营救。
可是,想将人从宫中的刑事房弄出来何其艰难,一个不小心,很可能毁了国公爷和主子多年在宫中布下的势力,他与郞先生步步为营,没想到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才让人将主子从宫中弄出来。
这还只是第一步,偷渡主子出宫的公公只能护到城外,主子得凭自个儿的本事南逃,一路上,主子留给他的暗号相当紊乱,不难猜到主子几次在生死之间徘徊,若不是抱着活着见人,死了见尸的信念,他很难坚持到现在。
赵平澜上前扶起李炎赫,关心的问:“有多少人活下来?”李炎赫和郞先生一武一文,负责他的暗卫队还有他私下的产业,这也是他手下最有可能活下来的一群人,不过,难保他们不在营救他的过程中因为暴露身分折损。
“暗卫队的人都活下来了,可是其他人……”李炎赫摇了摇头。
“暗卫队能够活下来,已经不容易了。”皇上直接派近卫军围困成国公府,说是接到密告,成国公府勾结北边的鞑子,接着便从外书房搜到他通敌的书信……成国公府莫名其妙被栽赃陷害,事前宫里一点消息也没有透出来,父亲与他根本不可能及时对身边的人做好安排,而暗卫的存在原本是为了帮他打探消息,或是他奉旨出任务时躲在暗处护卫,也因此他们才能逃过一劫。
“这一次我们在宫中的势力大部分都被铲除了。”
这回为了救他,势必牺牲了不少人。“我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郞先生请主子给他一年时间,宫里的势力就能重新建立。”
“叫郞先生别急,安稳至上。”
“是。”
“暗卫队的人都在一处吗?”
“除了几位管事,其他人都分散在先前安排的地方。郞先生为了安全起见,认为找到主子之前,大伙儿还是分开行动比较稳妥。”
赵平澜同意的点点头。“郞先生行事一向谨慎,你与他们保持连系,教他们暂时按兵不动,一如往常,各司其职。”
“是,主子何时要见他们?”
“暂时不要,在确定皇上派来追杀我的人已回京赴命之前,我留在这儿。”
李炎赫微皱着眉,不太放心。“主子待在这儿,我们无法随侍身边保护。”
“你来见我之前想必在这附近打探过了,觉得这儿如何?”
略微一顿,李炎赫不能不坦白承认这是个好地方。“这个村子的人都姓张,外人一靠近这儿就会引起注意,想从这儿打探消息并非易事。”
这儿果然如张姑娘所言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此地隐密,又住了一个大夫,我还能找到比这儿更适合养伤的地方吗?”
“可是,主子待在这儿总是不便。”李炎赫仍不死心。
赵平澜摆摆手,虽然他恨不得立刻动员手上的资源筹谋划策,为成国公府上百条人命讨回公道,可是他更清楚要对付的人是当今皇上,即使皇上在他看来蠢笨无能,也绝对不是他可以轻易撼动的……他的复仇之路只怕是漫漫长路,可是,再艰难也不能教他退缩,曾祖父随着太祖皇帝一路打下大梁江山,赵家的家训始终是“忠君爱国”,怎能死得不明不白?
“不急,往后就辛苦你常跑这儿。”
“这儿藏了许多高手,我不便经常出入这儿。”
“初一、十五各来一回,若是遇有紧急,我会留暗号给你,还有,郞先生是否查出皇上为何要栽赃陷害成国公府?”当今皇上早在太子之时就与他不对盘,满朝文武只怕无人不知,有一回他随工部侍郎去江南巡视堤防,半路遇到暗杀,父亲便怀疑是太子派的杀手,因此给他弄了一队暗卫,不过在这之后,他也不曾再遇到暗杀,暗卫便以在各处为他布下眼线打探消息为主。
“郞先生一直打探不到此事,不过郞先生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此事之后,皇上不但没有牵连世子夫人的娘家,还让齐家送了一个姑娘进宫。”
目光一沉,赵平澜若有所思的挑起眉。“齐家送了一个姑娘进宫?”
“是,是齐家四房的姑娘。郞先生亲自去齐家老家一趟,听说这位齐姑娘自幼体弱多病,一直未订亲。”
他感觉得出来此事透着诡异。“成国公府遭罪,祸不及齐家尚能理解,但齐家从先帝时期就未见出色子弟,齐家何必急于送姑娘进宫?”
“郞先生对此也相当不解,更教人想不明白的是,齐家姑娘荣宠后宫,可是不见齐家受到皇上重用,而齐家四房也继续待在老家,并未进京。”
“齐家四房一直待在老家?!”
赵平澜的眼神更锐利了,后宫往往牵连前朝势力的消长,受到皇上宠爱的妃子惠及父亲兄弟,这有皇上的私心,更是帝王之术,藉由后宫平衡前朝。可当今皇上任性无能,不会懂得用帝王之术,宠爱一个女人很可能就是单单喜欢她,不过,因为喜欢更会不知轻重的抬举她的父亲兄弟,不是吗?
“请郞先生派人留意齐家四房,女儿被送进后宫,还荣宠后宫,岂愿安安分分待在乡下过日子?”
“是,不知皇上派谁追杀主子?”
“你知道皇上还是太子时的几个心月复侍卫吗?”
“知道,我会解决他们。”
赵平澜摇了摇头。“不可以轻易动他们,一旦惊动京里那一位,反而将危险引上门,你只要确定他们已经放弃追杀回京赴命即可。”
“我明白了。”
“炎赫,代我向郞先生他们致谢。”赵平澜恭敬的对李炎赫弯身行礼。
“主子!”李炎赫惊叫道。
“理当如此,这三年来为了营救我,你们冒着危险四处奔波。若没有你们,成国公府上百条人命永远死得不明不白。”
“我们会做好准备,随时听候主子差遣。”
赵平澜拍了拍李炎赫的肩膀,挥手示意他该离开了,半晌,他缓缓绕着竹林走了几圈,漫步返回小屋。
自从与赵平澜成了对手,偶尔过上几招,张柏斌就不再要求张水薇来竹林必须带上自己,且赵平澜以鸿叔远房外甥的身分在众人面前亮相,宣称来此习医,也不再成日困在竹林,渐渐融入这儿的生活,张柏斌对他的防备当然淡了几分。
再说了,赵平澜宣称来此习医,还住在种满草药的竹林小屋,跟在张水薇身边也是理所当然,张柏斌若是再对他充满敌意,反而教人起疑,于是张柏斌开始学着对他展现笑容,不知不觉,他的存在就如同庄子里其他人。
赵平澜为了让自个儿的存在不要过于突兀,平日除了习武、看书练字,他都会走出门,跟庄子里的人打交道,不久之后,就见到他有时候帮忙砍柴,有时候帮忙晒草药,有时候帮忙喂马洗马,有时候帮忙捡鸡蛋,有时候帮忙挤羊女乃……总之,他仿佛生来就是这儿的一分子,即使竖着耳朵偷听人家说话,也不会教人察觉。
“妞妞,我瞧见何县丞从这儿离开,他找你何事?”张柏斌的动静一向很大,一路冲进凉亭已经撞了好几个仆婢,还好众人早就习惯了,总能护住手上的东西。
“他请我验尸。”炎炎夏日,张水薇最喜欢待在竹林的草药园,可是如今有人住在那儿,她也不好频频往那儿跑,只能将消暑的地方改在荷花池边的凉亭,而招待上门的客人也是在此。
轻风吹来,原可散去几分暑气,可是张水薇在凉亭弄了一个红泥小火炉煮茶,不喝茶也觉得热。
“这种事让衙役过来说一声就好了,何必亲自登门?”当官的不是就爱摆架子,跑腿的事从来都是丢给下面的人吗?
张水薇倒了一杯茶,问张柏斌是否要来一杯,张柏斌皱着眉摇摇头,她只好独享,喝了茶,方才不疾不徐的道:“这一次验尸是在应州。”
“什么?”
“这是个大案子,已经死了好几个女子了。”
“应州那么大,几个仵作都是你的前辈,哪用得着你?”
“死者皆为女子,刘刺史便找上了吴知县,想请我出面。”
“你不能去,应州太远了。”张柏斌皱眉。
“我已经答应了,明日就跟何县丞一起前往应州。”
“妞妞,若是为了救人性命,还可以商量,叫你去看死人……难道不能交给其他人?这太可笑了,应州那么大,仵作有三个,为何他们不能验尸,非要你出马?”张柏斌的性子再急,也不敢对张水薇疾言厉色。
可是这会儿完全顾不得了,父亲和两位兄长不在,妹妹就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她少了一根头发,他都会月兑了一层皮,若是她伤了病了,他还要活吗?平日他可以由着她到县衙验尸,一是张家在宜县是大族,又有张家镖局护着,她不小心落单,也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二是来回不过几个时辰,不至于太过折腾。
“我不是说了,死者皆为女子。”
“我怎么记得你说过——死人就是死人,不分男女?”
顿了一下,张水薇只能坚持道:“我已经答应了。”
“我待会儿亲自进城找吴知县,代你回绝他。”
“我们平日受吴知县照顾,今日他找何县丞求到我这儿,我岂能不管?”
“父亲有言,妹妹出远门必须有两人保护,我得看着武馆,两三日就要去一趟镖局,无法跟着鸿叔陪你一起去应州。”三年前妹妹虽然逃过死劫,可是,不但喉咙伤了,身子也伤了……说不定她的身子比起那个捡回来的赵远还糟糕呢!总之,父亲格外保护妹妹,倒不全是担心她遇到危险,更害怕她过度劳累染上风寒……这很可能要了她的命。
“我可以代替三少爷跟着鸿叔陪小姐去应州。”赵平澜跳出来道。
张柏斌一时怔住了。这个家伙从哪儿蹦出来的?
“不行,你的身子不好,不宜出远门。”张水薇反对道。虽然鸿叔再三确认,未见可疑人物在查探他,可是,如今不过是过了一个多月,追杀他的人只怕还没撤退,他还是尽可能不要在外人面前出现。
“他的身子不好?”张柏斌忍不住跳脚。他还不乐意这个家伙陪她去应州呢,她干么当成矜贵的人儿袒护?如今他们已经可以过上百招了,这个家伙哪有病人的样子?
“每日吃你炖的药膳,身子再不好,其他人还要活吗?”
经过她细心调养,再加上赵远本身勤于锻链,身子确实已好转许多,不过,这并非她不让他出远门的原因。“……我比三哥哥清楚他的身子是否禁得起折腾。”
张柏斌恶狠狠的瞪了赵平澜一眼。“我瞧他身子好得很,你何必为他操心?”
“他是我的病人。”
“你这个大夫就喜欢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又如何?难道我应该轻贱生命吗?”
“我……我哪有教你轻贱生命?我只是教你不必对他太好了,好吃好药养着他就够了,用不着当成金丝雀呵护。”张柏斌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不过是一个捡回来的麻烦人物,有必要如此护着吗?
“小姐,我的身子自个儿很清楚,陪小姐去一趟应州不至于过累。”赵平澜赶紧出声缓和他们之间的争执。虽然见到李炎赫了,可是他从不会被动的静待人家递送消息,他要主动掌握京城的局势,因此他不能错过进城的机会,特别是应州城这样的大城,更容易打听到京城的消息,而张姑娘因为验尸与官府多有接触,经由官府可以打听到不少朝廷的事,刺史可以取得邸报。
“听见了吗?人家好得很,哪用得着你当成金丝雀看着?”
“我一直觉得自个儿在这儿白吃白住的,很过意不去,当小姐的护卫,我应该可以胜任。”
张柏斌哼了一声。“还算识相,知道自个儿不应该在这儿白吃白住。”
张水薇懊恼的一瞪,示意张柏斌闭上嘴巴,转而直视赵平澜,暗示道:“每次去应州我总要待上三四日。”
“我早想一游应州城,这是个好机会。”若能在应州待上三四日,他可以打听到的消息一定很多。
见他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只好说得更明白。“你不担心遇到‘熟人’吗?”
赵平澜一顿,反应过来了,伸手模了模脸上的胡子。“我如今这个样子不会遇到熟人。”
虽然她早发现他留起胡子,但没想太多,原来他是有计划的藉此改变面貌……乍看之下,确实月兑去贵公子的俊逸风采,可是他那双眼睛特别深邃明亮,很容易引人注意。
“出门在外,总是多了几分危险。”
“若小姐信得过我,我可以向小姐保证,我的威胁已经解除了。”根据李炎赫送来的消息,那几个追兵已经返回京城了。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们想必不乐意为他远离皇上太久,就怕他们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被其他人抢走了,不过,他们会不会向皇上坦白追丢他,或者索性扯谎骗说他掉落悬崖之类,这就不得而知了……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否则差事没办好不但没了功劳,还落下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张水薇有许多疑问,但是她从不过问。“若是你觉得妥当,你就跟着鸿叔陪我到应州城吧。”
“不知小姐明日何时出发?”
“明早城门一开,我们就上官道与何县丞会合,何县丞会护送我们去应州。”
这个情况好像不太对哦……张柏斌看着他们完全不理会自己的达成协议,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事,他根本不同意赵远陪妹妹去应州,这个家伙在他眼中就只有两个字——危险,可是这会儿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交代她出门在外一定要住最好的客栈,还要有单独的小跨院,别省银子,一切安全至上。
从宜县到应州要半日以上的车程,张水薇他们一进应州城,就先去府衙拜见刘刺史,在府衙稍作休息,便到了建在西郊的停尸馆验尸。
张水薇当仵作一两年来,这是第一次接触女性的尸体,还是青楼女子,死状极惨。其实刘刺史请她验尸之前,已经让应州其他仵作验过尸,皆言遭到鞭打凌虐致死,可是遭到鞭打凌虐,总会挣扎,她们身上并无任何挣扎痕迹,刘刺史才会派人到宜县找吴知县帮忙,请她前来解剖验尸。
按理,仵作不能解剖尸体,可是华神医验尸老爱提出要解剖尸体,有一回吴知县受不了她缠磨,便答应了,不料那一回因此顺利破案,几次之后,吴知县遇到华神医和张水薇提出解剖尸体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其他仵作还是不会要求解剖尸体,这也是无计可施的刘刺史找她的原因。
由于尸体腐败程度太大了,只能根据尸体各个内脏不同程度的出血状况判断是中毒,但具体是哪一种毒物,不能确定。换言之,几位青楼女子皆中毒而死,再遭鞭尸,嫌疑犯从其他仵作原来认定的男性变成男女都有可能。
“若能早几日验尸,就可以更详细的辨别。”虽然知道抱怨没用,张水薇还是忍不住提出看法,套一句师傅的话——不说,就不会有机会变成常理。
应州刑狱判司杨判司无奈苦笑,上头不愿意,他又能如何?
离开停尸馆,住进一进城就请刘刺史安排的客栈,张水薇在伊冬的侍候下洗去一身尘土疲惫,便推说太累了,不想用膳,直接倒在床上,可是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斜倚在床上看医书,直到伊冬的敲门声响起。
“小姐睡了吗?”
张水薇随手将医书搁在床头,下了床,开了房门,就见伊冬笑盈盈的举起手上的食盒,走进房内,将食盒里面的点心摆上桌。
“我想小姐应该没睡,这会儿一定肚子饿了。”伊冬很了解她,知道她验尸之后需要沉思。
张水薇坐下,举箸吃了一块酥饼,便道:“折腾一日,你也累坏了,去睡吧。”
略微一顿,伊冬点了点头。“小姐有事再去敲隔壁的房门。”
“用不着担心我,你好好睡上一觉。”张水薇起身送走伊冬,却没了胃口,便披上外衣出了房间。
今夜月色很美,可是她的心情异常沉重……是因为那几具女子的尸体吗?看着那些尸体,想着她们曾经如何美丽灿烂,想着她们面对死亡那一刻的脆弱无助……一切皆不由己,如同她一样,不过,至少她重得活下来的机会,而她们已经成为腐烂的尸体……师傅总是说,无论生前多么美艳,身材如何完美,死后都只是一副双目怒睁、唇舌外翻、面目狰狞可怕的“大头鬼”,她无须太过感伤。
“小姐还未安置?”赵平澜走到张水薇身边,递了一包东西过去。
张水薇见了一怔,两眼在闻到那扑鼻而来的香气瞬间一亮。“灌糖香!”
“是,灌糖香。”赵平澜取出一颗栗子,两三下就剥开,递给她。
张水薇将栗子放进嘴里咀嚼,栗子的香甜在口中散开来,感觉胸口的沉闷也随之散去。
“你上哪儿买的灌糖香?”
“我请掌柜买的。”住进客栈,首要与掌柜打交道,他先从吃的下手,接下来就可以慢慢打探其他的事。
张水薇拿起一颗栗子,可是指甲戳了又戳,怎么也剥不开,赵平澜伸手拿过来,两三下又剥开了,递给她。
“你为何轻而易举就剥开了?”张水薇稀奇的取过栗子吃下。
“小姐的指甲太短了。”赵平澜看着她的手,细致白皙,指甲并未涂上蔻丹,这与他过去接触的女子截然不同,她们喜欢用各种美丽的色彩为自个儿增艳,可是看着看着,竟成了一种庸俗。
张水薇看了他的手一眼,噗喃一笑。“你的指甲还真长。”
“我不会剪指甲。”从小,他身边的小厮和丫鬟就是最出色的,他们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而他要做的是大事……是啊,也因为如此,竟然连这点小事都不会做。
“我……剪指甲无须技巧,剪短就好了。”她对他是不是太缺乏防备了?她差一点就月兑口说要帮他剪指甲。
闻言一怔,赵平澜笑着摇摇头。“是啊,剪短就好了,我竟不知道这么简单!”
“师傅总是说,世上的道理很简单,只是人的脑子不简单。”
赵平澜细细品味一番,点头道:“华神医所言妙极了!”
“师傅就是这么奇妙的人,记得她第一次带我去验尸,我吓得连吐了好几日,后来我忍不住问师傅,她不怕吗?师傅却说,活人往往比死人更可怕,相较之下,她更怕活人。仔细想想,还真是有道理,活着的人可以为了私欲有无数的算计,而死人不过剩下一副由着仵作各自解读的尸体……对了,我都忘了你,你还好吗?”今日他坚持陪她进去验尸,她不便当着杨判司面前说什么,便由着他,当时她心思全在那几具尸体上面,也没心思留意他有何反应。
“我与华神医想法一致,死人并不可怕,倒是你,应该已经习惯接触尸体了,今日为何如此难过?”
“……何以认为我今日很难过?”她还以为自个儿没有透露出一丝异样,就是伊冬也没发现。
“你看着她们的眼神很哀伤。”
她还以为自个儿面对尸体只有一个想法——找出致命的原因,没有个人的情感,师傅说,这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死者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死得明明白白。
半晌,张水薇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的道来。“她们如此年轻,不过才十八九岁。”
离开勤国公府,她只有十七岁,虽然没有犯了七出之罪,却无法摆月兑被遗弃的事实,面对未来,她不知何去何从,若非父兄和伊冬死死守着她,来到宜县又有师傅开导,说不定她会因为郁郁寡欢而香消玉须。
赵平澜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在他眼中,那些女子不过是卑贱的青楼女子,死了也不足惜,可是在她看来,她们是无比珍贵的生命……是啊,生命何其珍贵,他不也切身经历过吗?
看着她笼罩在一层忧伤的愁绪中,赵平澜想着该如何将她拉出来,念头一转,正好见到她手上那包灌糖香,鬼使神差的伸手拿起一颗栗子,剥开递给她。
“我没事,我已经尽了责任,将她们的死因找出来。”她扬起笑容,欢喜的拿起栗子放进口中。
“你真是了不起。”赵平澜自然而然的继续为她剥栗子。
张水薇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嫣红。“不是我有本事,是我有个好师傅。”
“我就是觉得你了不起。”他不曾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明明生得很娇弱,却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即使死亡近在眼前了,她还是不改变自个儿的脚步,坚定不移,比男子还要刚强……他突然想起死去的夫人齐芸,比玉瓶儿还娇贵,别说是尸体,只怕见了血就晕倒了,以前他不觉得这有何不对,女子不都是如此吗?如今方知,巾帼不让须眉竟是这般耀眼动人。
“因为我救了你吗?”
“都有。”
“……夜深了,明日还要早起,该安置了。”张水薇欠了欠身,将那包灌糖香贴在胸前,匆匆转身回房。
许久,赵平澜只是看着那扇开了又关上的房门,感觉那颗死寂的心再度热起来。
张水薇曾经跟着父亲来过应州城几次,来此一定会走一趟位于应州城北方的大雁岭,大雁岭有许多珍贵药材,不过山路险峻,上大雁岭采药是很危险的事。张水薇经常上山采药,
倒也不怕,可是伊冬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便一如往常留在城里,赵平澜如今身为护卫,当然坚持跟着她,至于鸿叔,还是负责驾马车看守马车。因此隔日一早城门开了,便由鸿叔驾马车送她和赵平澜上山采药。
山路难行,身上还背着药篓,可是张水薇轻巧的穿梭在林木间,赵平澜见了很惊奇,觉得她像只燕子。
“荠苊,又名杏参,可解百药的毒性……地榆,又名玉豉、酸赭,凉血止血,清热解毒……”张水薇一路上细心的为赵平澜解说。
赵平澜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如此动人,其实她的声音沙哑低沉,不像个姑娘,可是她说话方式轻缓,声音带着丝丝的慵懒性感,像只猫儿。
“哇!今日收获还真是丰盛,我瞧瞧有什么?荠苊、玄参、地榆、黄芩、葛谷……紫芝?”前一刻,张水薇还一一细数药蒌里的收获,下一刻,已经被眼角捕获到的紫芝吸引住了。
“紫芝?”他怎么不记得他们有采到紫芝?
“紫芝益精气,坚筋骨,利关节,疗虚劳。”她兴奋的说着,“你知道吗?其实灵芝不分年分,只要长成了都有药用价值,反而一些时间很久的灵芝,因为灵芝孢子早就散落了,不具备繁殖能力,药用价值也低,什么千年灵芝,那是骗人的。”
“是吗?”赵平澜听得糊里糊涂。
“这是师傅说的……这株紫芝很大,应该有五寸……你在这儿等我。”张水薇动作迅速,转眼间已经冲向那株生长在山壁腐树上的紫芝。
赵平澜还在消化她的灵芝论点,根本没留意到她的举动,待她爬上树木,整个人悬在半空中,他才知道她口中的紫芝在何处。
“危险!”赵平澜立刻像箭一样冲出去,可是又不敢爬上去将她拉回来。
“不会有事,一会儿就下去。”张水薇两眼闪闪发亮,用力伸直魔爪……不是,纤纤玉手,无声的喊着:紫芝,我的紫芝……
“小心!”赵平澜不安的在底下左右来回移动,深怕她不小心摔下来。
“不会有事……瞧,我这不是拿到了吗?”
张水薇一采下那株紫芝,笑得眼睛都眯成一直线了,可是乐极往往生悲,得意总是忘了危险,没注意到腐朽的枝干撑不住她的身子,一阵晃动,枝干断裂,她跟着往下坠落,赵平澜向上一跃抱住她,却撞到山壁,随即往下滚落,赵平澜直觉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滚了几圈终于停住了,张水薇的脑子都晕了,直到赵平澜轻声询问她是否安好,她才回过神。
“我没事……你还好吗?”张水薇抬头一看,才意识到他成了她的肉垫,害羞的赶紧起身,见他眉头微皱了一下,她不由得紧张的问:“怎么了?”
“没什么。”赵平澜强忍着右后肩传来的疼痛,先坐起身。
不过,张水薇一眼就发现那道从他右臂透出来的鲜红。“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
张水薇赶紧转到他后方检査伤口,右臂应该是在撞到山壁时被石块割伤了,不过真正教他痛得忍不住皱眉的是扎进身体的尖锐石头,而且不只一块。
“你不要动,我去拿医药箱。”虽然带着医药箱很麻烦,可是师傅坚持医药箱不能离开医者身边,张水薇便将医药箱放在药篓里面背上山。
赵平澜看着她急忙的找药蒌,连不顾危险得到的紫芝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眼神不由得一柔……她就是这样的姑娘,遇到有人需要她救治,其他的都抛到脑后。
张水薇带着医药箱回到赵平澜身边,边帮他清理伤口、敷药,边道:“对不起,是我太莽撞了。”
“没事,一点小伤,不过,以后这种事还是交给我。”
“这样的紫芝不容易寻到,我一时太兴奋了。”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深怕弄疼他,他觉得自个儿正被她的温柔一点一滴包围,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只感受到她充满着药香的气息……赵平澜的心一凛。不可,若是再不稳住自个儿的心,他的脚步很可能就此被拖住。
“你是不是只要认定的事,就会不顾一切勇往直前?”
顿了一下,张水薇看了他一眼。“好像是这样。”
“过去我也是如此,如今不再是了,遇事先衡量轻重,再决定是否走下一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若是以前,他会不管不顾的先潜回京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是吗?可是在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他认清楚自个儿再也没有输的本钱。
“凡事谨慎固然是好,可是想太多了,会不会反而阻碍前进?”她不清楚他的遭遇,无法对他的处境给予评论,只能提出自个儿的想法。
“一个人只要有决心,绝不会因为多加考虑而却步不前。”皇上又如何?坐在那张俯瞰天下苍生的龙椅,想要一个人的命如同捏死蝼犠似的,可是对皇上来说,夫妻不再是夫妻,父子不再是父子,兄弟不再是兄弟……任何人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也是,不过,若因为想太多了,而动摇决心呢?”
“真正有决心的人不会轻易动摇。”
“人心善变,有谁能够保证自个儿的决心绝对不会被动摇?”
“我不会。”
张水薇不再言语,细细回味他的每一句话。他是想告诉她,他留下来是因为此时不适合跟敌人对上吗?还有,他终究会离开,是吗?其实,他不说,她也知道,一看他就知道是一只大鹏鸟,宜县那个小小的地方岂能困住他?
半晌,张水薇包扎好伤口,板着脸正经道:“好了,这几日伤口不要碰到水。”
她明白他想说什么是吗?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心思灵巧通透的姑娘,他真正担心的是自己,深怕自己不知不觉陷在她的温暖柔和、她的一颦一笑。
“是,小姐。”
“我们下山了。”张水薇将医药箱放回药篓,收拾好药材,背起药篓下山。
赵平澜赶紧收拾混乱的思绪,快步跟过去。
虽然赵平澜所受的伤并不会影响他们赶路,张水薇还是坚持在应州城多待上几日再回宜县。原本张水薇准备将采到的药材带回宜县,可是如今要在应州城多待上几日,自然就地将药材卖了,只留下了那株紫芝。
张鸿陪张水薇和伊冬去卖药材,顺道四处走走逛逛,而赵平澜单独留在客栈,说是养伤,还不如说是与掌柜、伙计打交道,同时耳听八方,搜集有用的消息。这家客栈在应州城数一数二,来往的客旅有一半是京城的商贾,无论是消息或见解,皆非市井小民可以相比。
赵平澜挑了一个不起眼,却不会过于角落的位子,桌上一壶茶和一碟花生,再摆上文房四宝,说是见人在街口摆了滩子代写书信,反正他闲着没事,若有人求助,他愿意帮个小忙,没想到客栈还真有伙计来请他帮忙,不过他用左手书写,写得又慢,其他的人见了也就没兴趣凑上来。
“我怎么看这事都古怪,不过是一个妃子生了儿子,皇上有必要大赦天下吗?难道陈皇后不管,由着皇上如此抬举齐妃?”
宫里的事……赵平澜立即竖直耳朵,毕竟对方刻意压低声音,不仔细听不清楚。
“大皇子如今稳坐太子之位,齐妃的儿子还不知道能否健康长大。”宫里的皇子又不是没有不到三岁就死了。
“听说皇上很不满意太子,曾经当着内阁大臣面前月兑口骂太子草包,若非陈皇后,皇上只怕早就废了太子另立储君。”
赵平澜冷冷一笑,当今太子确实是草包,想学皇上尊儒、崇文、拜佛,以为可以讨皇上欢心,可是又有谁喜欢别人跟自个儿一模一样,何况是九五至尊,他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没错,只要陈皇后好好活着,大皇子的太子之位就无人动摇。”
“皇上为何如此畏惧陈皇后?”
“依我之见,皇上肯定有把柄落在陈皇后手上。”
“若是如此,皇上又为何敢宠幸齐妃?”
“这倒是,皇上要宠幸齐妃,也不该如此招摇,难道不怕惹火陈皇后,害他的宝贝妃子丧命吗?听说后宫有不少妃子就死在陈皇后手上。”
赵平澜眼神一沉。他从小就认识皇上,皇上愚蠢无能,但是胆子可大了,在御花园玩弄宫女,却栽赃其他皇子下药陷害他,又岂会怕一个女人?至于陈皇后,看似温和无害,可是早在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就有谣言说她善妒,太子登基前死了不少侍妾通房,这其中不可能没有她的手笔。
“皇上对齐妃的宠爱太过了,陈皇后怎么容得下齐妃?”
静默了半晌,有人忍不住道:“我听到一个很奇怪的传闻,关于齐妃。”
“什么奇怪的传闻?”
“齐妃是前成国公世子夫人。”
“什么?”有人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唯有赵平澜动也不动一下。
“你小声一点。”
“这事可不能乱说,齐妃是齐家四房的姑娘,据说长相与前成国公世子夫人有七八分相似,可是,不能因此就猜测她们是同一人,况且当初从和县送入京城时,和县的县令还亲自率着全镇百姓送她出城。”
“乍听此事,我也不敢相信,可是从和县到京城路途遥远,谁能保证离开和县和进宫的齐家姑娘是同一人?再说了,齐家四房这位姑娘自幼体弱多病,按理连上选秀名册的资格都没有。”
这显然得到诸位人士的认同,顿时又沉默下来。
赵平澜怎么也不敢相信,可是齐妃荣宠后宫,皇上竟然没有重用齐家,而齐家四房不争不抢的待在乡下过日子,似乎都解释得通了。不过,齐妃若是他应该死去的夫人齐芸,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与齐芸当了三年夫妻,感情一直不错,只是他受不了齐芸的娇气,又忙着朝堂上的事,夫妻两人的话渐渐少了,然而便是如此,他不曾冷落齐芸,就怕府里的人不敬着她这个世子夫人,就算齐芸迟迟没有怀上孩子,他也不准侍妾先生下孩子,娘还为此说了他一顿,认为他太宠齐芸了。
“我看这事必定是后宫妃子嫉妒齐妃受宠,刻意传出来的吧。”
“无风不起浪。”
“这倒也是,成国公府遭到灭顶之灾,成国公府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不可能无端扯上成国公世子夫人。”
“嘘!这事切莫再提起了,小心引来杀机。”
“这事有不少人听到传言,并非只有我。”
“无论如何切莫再提了,免得惹祸上身。”
赵平澜同意无风不起浪,也因为他清楚皇上对齐芸的心思。皇上还是太子时就看上齐芸了。
齐芸是京城第一美人,理当配上尊贵的太子,可是先帝不但不同意太子纳齐芸为侧妃,还下旨将齐芸指给他,太子为此再也不隐藏对他的不满,见了他总是咬牙切齿。不过,齐芸若是齐妃,这事绝对瞒不住陈皇后,而陈皇后一直很嫉妒齐芸,怎能容得下齐妃?
万一,齐芸真的是齐妃呢?
他应该愤怒,无论齐芸如何成为皇上的妃子,她都背叛了他,可是,他只有震惊,没有愤怒。不过,这都是次要的,他更在意的是——是谁在暗中操纵此事?
此事已传到江南,京城不可能毫无耳语,要不,就是故意将此事传往江南……不,应该是传到和县附近……对了,齐家在应州好像也有生意,换言之,真正的目的是将此事送到齐家四房耳中,想看看齐家四房有何反应……若是如此,就是暗中操纵此事的人只是猜测,想藉此证实齐妃就是齐芸……一旦证实了,此人有何盘算?
皇上失德,抢夺臣子的妻子,即使毁了成国公府与此无关,也无法取信天下,而此人费心证明此事,图谋的当然是大事,只是多大,大到能坐上那张龙椅吗?
不管是谁,此人不是他的敌人,不过,就不知道能否为他所用,助他拉下皇上。
应州城回来之后,赵平澜很自然就接下护卫张水薇的责任,如同他所言,他不想白吃白住,护卫的差事他自认为可以胜任,不过,虽说是护卫,因为寸步不离开张水薇,自然就充当起助手,跟着验尸,跟着给病人看诊。
每次离开县衙的停尸馆,张水薇习惯一个人随兴在城里四处走走,说是沉思,鸿叔和伊冬也不打扰她,各自忙自个儿的事,鸿叔上镖局,伊冬上绸缎庄和点心铺子之类的地方,约好了时辰在城门口的茶铺子会合。可是赵平澜就不同了,坚持护卫不离左右,张水薇拗不过他,也只能由着他。
从停尸馆漫步来到城门口的路上,张水薇一定会来一串糖葫芦,像个孩子似的边走边舌忝着,赵平澜见了很讶异,可是也不曾出声制止。一开始,他总觉得那串糖葫芦好像拿在自个儿手上,别扭得很,不过几次之后,他的目光不再有他人,只有她——
她欢喜的享受手上的糖葫芦,偶尔会被那股甜进骨子的滋味惊得眯一下眼睛,再抖一体……她,真是令人好奇,无论面对何事,总是一心一意,没有其他想法,然而,若因此说她这个人心思单纯却不然,他至今不曾看透她,她如同一本写得明明白白的书册,只是其中透着令人深思的含意。
“吃吧。”张水薇硬塞了一串糖葫芦给他。
赵平澜愣怔地看着手上的糖葫芦,显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张水薇知道要他边走边舌忝糖葫芦确实为难,索性指着路边的茶棚道:“我们坐下来歇会儿。”
两人在茶棚角落的位子坐下,要了一壶茶。
赵平澜看着手上的糖葫芦一会儿,终于吃了。
张水薇开心的笑了。“觉得如何?”
“很甜。”
她闻言噗哧一笑。这还用得着问吗?糖葫芦不甜,难道是苦的吗?
赵平澜显然不知道哪儿说错了,不知所措的看着她,竟显得有些傻气。
张水薇也不纠正他,很认真的点头道:“糖葫芦确实很甜。”
“为何喜欢吃糖葫芦?”他真的很好奇。
“吃甜的会让心情变好。”
“验尸会让你心情不佳,为何还要验尸?”
“我不是心情不佳,而是为了让心情更好,验尸之后,这种感觉特别强烈。”
“不是心情不佳,而是为了让心情更好……”赵平澜仔细推敲其中的含意。
“难道你没有过这种感觉吗?有些事,说不上难受,但是好像在你的心上放了个疙瘩,让你的心不舒坦。”
他有,得知齐芸有可能是齐妃后,他说不上难受,毕竟尝过家破人亡的滋味,还有什么事看不开?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似的,他恨不得让李炎赫立刻回京城査明真相……
赵平澜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难道她察觉到什么,今日才会特地塞了一串糖葫芦给他?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老惦记着不如意的事,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吃了糖葫芦,就能够不惦记吗?”
“这倒未必,可是心情舒坦多了,心境就不同,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略微一顿,赵平澜忍不住问:“若是亲近的人背叛你,你也能如此吗?”
“是啊,我不能原谅,但不表示我必须记恨。”她无法原谅元韦洲,但也不会憎恨他,这不过是给自己去记住他的理由,师傅说,憎恨是需要投注情感,而她再也不愿意在他身上投注任何情感。
“不能原谅,如何不记恨?”赵平澜问道。
“原谅需要宽阔的胸襟,而憎恨需要的是情感。”
这对他来说是很新鲜的论点,可是仔细琢磨,难道不是如此?无论齐芸因何背叛,都是皇上害他家破人亡,因此他无法原谅成了皇上妃子的齐芸,不过,他也不愿意投注情感憎恨她——一个舍弃羞耻的女人。
“糖葫芦真甜!”赵平澜再次拿起手上的糖葫芦品尝。
张水薇闻言一怔,笑了。“难道你以前不知道糖葫芦是甜的吗?”
“我知道,只是从来不知道糖葫芦可以甜入心扉。”因为是她给的……明明告诫自己,不可以再受她影响,可是不知不觉当中,她就左右了他。
心境不同,相同的东西会有不同的味道。张水薇为他的豁然开朗感到欢喜。“你只是从来没用心品尝,因此不知道它真实的味道。”
仔细想想过去山珍海味的日子,成国公府的厨子经常变换花样讨他欢心,他也不曾对那些味道有何感觉,这不正是不曾用心品尝吗?
“师傅总是说,一道佳肴再美味,若没有遇到懂得品尝它的饕客,这道佳肴就现不出它真正的价值。人的一生就如同一道佳肴,若是你不能用心品味生命中的每一道关卡,就好比一个不懂得品尝佳肴的饕客,你的人生就得不到应有的价值。”
从一道佳肴说到人的一生……这位华神医真是个奇人!赵平澜心一顿,诚挚的道了一句,“谢谢你。”
“嗄?”她不解的看着他。
“你如何看出我需要糖葫芦?”
张水薇没想到他如此坦白,他的防备心很强,应该不愿意暴露一丝一毫的自己。
略微一顿,她淡淡的道:“从应州城回来,你总是闷不吭声。”一开始,还以为他有意与她保持距离,虽然她不懂他何必如此,可是随后想想,他真要与她保持距离,就不应该坚持当她的护卫。再说了,他不与她说话就罢了,为何也对其他人闭上嘴巴?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提起能否拿到邸报,似乎很关心朝廷的消息,于是她猜想,他会不会在应州城听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赵平澜显然很意外。“我在这儿一直很多话吗?!”
“这倒不是,但至少不会一直闷不坑声。”
赵平澜回想他住在这儿的这段时日,好像又回到以前……不,应该是比他身为成国公世子的时候更喜欢与人互动。他在不见天日的刑事房待了近三年,最常做的是“听”,最少做的是“说”,一路逃亡,他更是养成多听少说的习惯,这也是一种自保方式,若是不小心暴露自己,前面等候他的很可能就是死路,没想到在这儿不过两个多月,他已经将这几年养成的习惯抛到脑后了……他好像不知不觉当中真当自个儿是这儿的一分子。
虽然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是感觉得出来他不喜欢自己话太多。她可以理解,话越多,暴露出来的就越多,这对极需隐藏自己的人是禁忌。
“时候不早了,鸿叔和伊冬可能到城门口了,我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张水薇在桌上放下茶水钱,便起身朝着城门口而去,赵平澜也只能暂时搁下纷乱的心情,起身紧跟上去。
郞先生用眼神示意李炎赫少说多听,再次导回正事。“主子让我派人留意齐家四房,至今还未发现齐家四房有任何异样。”
“齐家四房听到这个传闻了吗?”
“听到了。”
“齐家四房倒是很沉得住气。”
郞先生倒是一点也不意外。“齐家四房若是聪明,最好别轻举妄动,以免被京里的那些人拿来当枪使,卷入朝堂上的斗争。其实,即使证实齐妃真的是齐芸,这也是齐家长房的事,与齐家四房无关。”
没错,齐家四房给了一个姑娘,如何知道负责此事的齐家长房会在中途掉包?站在齐家四房立场,没有从此事得到好处,说不定还牺牲一个女儿,即使这个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只能养在家里,但总是自家的骨血,齐家四房何必就此将自个儿绑在齐家长房这条船上?还不如置身事外,免得被绕进去。
“郞先生认为谁在暗中操纵此事?”
“不是后宫的妃子,就是皇子。”
赵平澜略一思忖,道:“齐妃的荣宠并未让齐家受到重用,齐家不会影响朝堂上的局势,后宫没必要跟齐妃过不去,况且若教皇上知道了,皇上岂能容下她?”
“主子可别低估一个女人的嫉妒心。”后宫这个战场会影响朝堂的局势没错,但不一定与朝堂有关。
“单凭一个妃子没本事将此事傅到江南。”赵平不置可否。
“若是她与皇子合作,这就有可能。”郞先生又说道。
赵平澜微微挑起眉。“若是如此,必定有一位皇子与此事有关。”
“是,可是如今封王立府的几位皇子母家势力薄弱,难有本事在其中搅局。”
“母家势力薄弱不代表他没本事。”
李炎赫这时没好气的撇了撇嘴。“除了四皇子,皇上那几个儿子都不怎么样。”
郞先生也忍不住嘲讽。“当今皇后最擅长在后院铲除异己,如何养得出好儿子?”当今皇上还是太子时,儿子一出生都是送到太子妃那儿,唯有当今的四皇子例外。
四皇子出生时生母因难产而死,当时先皇后生下的唯一的公主病逝了,终日郁郁寡欢,先帝便将四皇子送到先皇后身边,也因此四皇子是由先皇后教养长大。
“部先生认为是四皇子所为?”
“我一直觉得四皇子不简单,看似无为,可是无论是各地的大商贾,或是江南的士子,一提起他,赞许之声有之,攻讦之言不见,我看他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说他会做出如此莽撞之事,我总有疑虑。”
赵平澜对四皇子的看法也是如此,唯一得到先帝认可的孩子,岂会是简单人物?
“聪明人不会如此冒险,只要不小心露出一条尾巴,他想坐上那张龙椅的野心就藏不住了。”
“正是如此,此事在我看来,太子的可能性更大。”郞先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