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色窗台上,一盆羊齿蕨类在阳光的照耀下,绿幽幽地。
孟思瑜静静凝视着叶片上寸寸走移的阳光,发觉她的心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平静过。
“思瑜,妳还好吗?”白色病床边,叶蓓一脸忡忡地观察着好友。
“癌症末期的病人,能好吗?”苍白的双唇漾起一道虚弱的笑,瘦臞的脸庞上,双眼依然紧盯窗台那一抹蓊绿。
叶蓓忍住差点叹出口的那口气,别开了眼,许久不语。
一时房中氛围沉闷,即使金灿的阳光透窗而入,这个房间依然浸yin在一股浓浓的阴郁中。
“昨晚……我跟黎蔚海通过电话。”叶蓓说道。
靠坐在床头,全身浸沐于阳光中的孟思瑜几不可察的动了动,雪白的脸颊在光晖中,彷佛一碰即碎的陶瓷。
她不知道,到了这种时候,自己对那个男人是爱,还是恨。
“他还是不清楚妳的事,我没告诉他。”生怕好友问起,叶蓓索性先行解释。
孟思瑜牵了牵嘴角,似是放心的笑。
是她不让叶蓓向那个男人透露她的事。亦如“前一世”的她,直到陷入昏迷之前,也不曾让他知道她的病况。
“黎蔚海说诺德很好。”叶蓓顿了下,眼中多了抹谨慎,又说:“听他说,诺德已经开始学着接受简于姗。”
又是一顿,叶蓓迟疑地瞅向无动于衷的好友。诺德是孟思瑜怀胎十月的骨血,听见自己的孩子接受其他女人当母亲,她真的无动于衷吗?
抑或,这疼痛太过,只能选择心死,假装无动于衷?
“思瑜,我不懂,为什么就连到了最后,妳也不愿意告诉他?”
“已经不重要了。”如被雪色覆盖的双唇微微掀动,孟思瑜的目光透过窗台,落在遥远的彼方。
再一次走到生命的尽头,等在她前方的依旧是孑然一身,以及满心的懊悔与接近麻痹的痛苦。
她曾经以为,上天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是为了挽回遭她任性抛弃的爱情。
结果,原来上天并不仁慈,祂所赐予的重生,竟只是为了让她看清楚真相。
一个掩盖在层层包装之下,残酷而丑陋的真相。
重生前,她以为是自己放弃了黎蔚海,甚至任性的扔下自她体内剥离的小生命,于是她试图改变那一世的生命轨迹。
但,终究太迟,太迟。
重生前的黎蔚海最终爱上了简于姗,两人的无名指已圈上象征永恒的承诺。
而她,默默返回台湾,在已知将在哪一日发病的心情下,提前住进医院等待死亡的阴霾笼罩。
死过一次之后,她重生了,一切回到最初的原点。
她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改写结局。
但,她错了。
一切,都错了。
原来她所认为的爱情,不过是一场不甘的算计;而讽刺的是,她并非局中人,单单是一颗廉价的棋……
“思瑜,妳哭了?”
缓缓睁开眼,孟思瑜抬起细瘦的手,抹过脸颊,确认自己脸上的泪水。
呵,原来她还有泪水可流。
“蓓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彷佛对滑过两颊的泪水毫无所觉,孟思瑜面向好友扬起一笑。
那笑,宛若枯萎的玫瑰,已覆上浓浓死亡气息。
叶蓓实在不忍心细瞧,她想哭,却死命忍住那股酸楚,强迫自己同样报以微笑。“好,我明天再过来陪妳。”
目送着叶蓓离去的背影,孟思瑜双唇微动,无声说了一句谢谢与再见。
病房又恢复原来的岑寂。
静。
时间彷佛已被放逐,在这里,除了冰冷的绝望,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种滋味太熟悉了,重生之前的最后时光,她已经尝过太多、太多。
又要再温习一次了吗?
蓦地,就像即将撕裂所有的疼痛,以着熟悉的频率从她体内涌现。
孟思瑜沉沉的闭上眼,咬住下唇,不准自己哭出声。
一样的死法,经历两次,上天究竟是眷顾她,还是折磨?
她认输了,行不行?
她累了,厌倦了,不会再奢望改变什么。
即使是……贪图黎蔚海的爱,她都不想了。
窗外的阳光,一寸一寸,收起金色触角。天,黑了。
黑暗吞噬了病房的一切,死亡悄悄来访……
孟思瑜,死于胃癌末期,得年二十九岁。
北燕王朝静夙三年
金丝楠木雕莲贴金箔的窗台外,鹅毛似细雪,将整座金色皇城铺成一幅洁净的雪画。
窗子底下,一列身披铸刻着北燕国徽铠甲的御林军,正走过坚硬白玉铺就的九十九层阶梯,带起了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那声音由远而近,传进了房里。
一群身形修长的绿衣宫人低下头,执高手中的红木托盘,步伐整齐划一的入内。
寝室外的小花厅,跪着一名绛衣男子。
他长发如墨,肤白似玉,深刻的眼折底下嵌着一双幽邃如夜的瞳眸,彷佛世间最极致的繁华全映收其中,光芒锐亮不可挡。
绿衣宫人自他身旁跫然走过,绕过了枣红内嵌翠玉凿凤莲花座大屏风,进到了内寝,候在乌木鎏金长榻旁的蓝衣女官,伸手撩起了鲛绡帐子。
“君上。”连芝面色恭敬的朝榻里低唤。
绣着艳红色天鹿的丝被里,包裹着一具软玉温香。长发如黑瀑,遮去了那张没带妆的娇颜。
被尊称为君上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眸子是深不见底的黑沉,彷佛世间最阴郁的全沉敛其中,光只是睐上一眼,便教人心慌。
“什么时辰了?”由于初醒,她的嗓子带上几分沙哑。
“禀君上,已是辰时。”连芝将帐子收起,蹲在榻旁等候。
榻上的人儿用着非常缓慢的速度坐起,白色交襟的寝衣没系紧,露出一边圆润光滑的肩头,纤手慢慢拉起。
望着眼前奢靡繁锦的情景,她嘴角微牵,笑得嘲讽,眼中一片荒凉。
当一个人死过两回,而且是在彻底心死的状态下孤苦死去,即便再重活一回,也已经快乐不起。
上天果真是卯足了劲儿,打算狠狠地折磨她。
重生一回还不够,居然让她重生第二回;最耐人寻味的是,这一回竟让她活回了古代。
活回古代也就罢了,她期许有一个全新的人生,不一样的际遇,而不是……
“君上,蔚大人从卯时便跪见,是否要宣召蔚大人?”连芝语带迟疑地请示。
荆安从榻上起身,白色寝衣如同窗外飘飞的鹅毛细雪,在紫红色富贵如意绣长毯上徐徐拖曳。
觑见女皇迎面走来,两列绿衣宫人依序低下了头,全都屏住了呼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这些宫人全是内务监特意挑选的,每一个皆是肤白细女敕,发色似墨,五官雅秀的美男子。
北燕王朝东邻泽兰王朝,西接南杞王朝,三者皆是以女为尊的泱泱大国,三国鼎立天下,互不侵犯。
各朝有各自的国法典范,譬如泽兰王朝,除去王族之后,男子一律不得涉政从商,地位普遍低下。
北燕王朝则是稍微好些,男子得以从仕经商,但是官级必须低于女子,商权也大大有限。男子地位不尽然全属低下,而是高低有别。
好比说此刻跪在外头小厅的那个人,虽然是男子,可他位居高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避官衔不过是云中侯,可他手中握有摄政权,几乎能与她这个一国之君平起平坐。
是的,她,荆安,是北燕王朝的一国之君,世人尊称为东皇。
可在过去,遥远的前一世里,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孟思瑜。
荆安垂下眼,一手拢紧了腰间的系带,一手拨开了白玉珠帘,清脆的声响惊动了房中的沉闷。
外边,单膝跪地的男子闻声抬首,迎上那一张睥睨的娇颜。
四目相触,空气中似也激荡起什么,一时谁也没移开眼,两人都想看清彼此。
荆安想看清的是,为何这个北燕王朝的云中侯,跟她活了两世,爱恨纠缠不清的那个男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日睁开眼看见此人时,心跳剎那静止,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又重生了。
然而,她确实是重生了,可不再是原有的世界,而是来到这个陌生国度,一个不存在于已知历史中的古怪朝代。
于是孟思瑜成了东皇荆安,而那个男人──孟思瑜曾经耗尽了两世生命爱着的黎蔚海,成了云中侯蔚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