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教杰面子挂不住,拂袖走人。他回到书斋,一颗心莫名的怦怦乱跳,吵闹得很。
他真的是喜欢上秦又冬了吧?尽避她的样子不是他喜欢的,但他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她了,不为别的,只因她有着令他着迷的、惊奇的内在。
突然,他想起跟他做了两年夫妻的方兰儿。方兰儿拥有让人一眼便爱上的外表,她美而灵秀,身形纤细,说话吴侬软语……当时他只十八,好怜惜她。
想着,他自架上将画卷取下,摊开——
这是他当年为她画的画像,他有时会拿出来看看,回忆一下她的模样。因为,他已经快要忘记她的样子,她的声音……
偶尔他会感到不安,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忘了这个曾经陪伴他两年的女子。他不是因为她而八年未再续弦,但因为她,他觉得就算孤独终老也无所谓。因为,她在他生命中曾经是多么美好的一章。
可现在,他慢慢的觉得有人相伴是件幸福的事,他想那是因为有个女子正在为他创造新的生活记忆。
“教杰……”突然,秦又冬走了进来。
他一震,下意识的将画轴卷起。他不想她看见方兰儿的画像,不想她乱想。虽然她是个大剌剌、没心眼的姑娘,但活着的人有时就是莫名会跟死人争。
一进门,秦又冬便看见他急急收起画轴,她知道画上是什么,不由得心一沉,开始后悔自己连敲门都没有就直闯进来。
他有多常在独处时,拿出方兰儿的画像来看呢?一个人的时候,他是不是常不自觉的想起方兰儿?跟她睡在同一张床上时,他是不是也会想起方兰儿?
想起刚才以为他对她终于动了感情,她忍不住为自己感到可悲可笑。她误会了吧?她怎能取代方兰儿在他心里的地位呢?世上最美的便是“遗憾”与“最初”,而方兰儿是他的最初,也是遗憾。
“什么事?”周教杰将画卷往书案的角落搁,装作若无其事。
见他假装若无其事,秦又冬也力持镇定的一笑。“只是想问你铺子的整修进度如何?”
“喔,”他微顿,回答,“明天收尾便竣工了。”
“是吗?”她咧嘴一笑,掩饰着自己的失落,“我明白了,不打扰你。”说罢,她转身而去。
秦又冬的养生小陛“饮食人生”开张了。
她凭借着自己对药草香草的认识以及好手艺,研发了许多养生料理及花草茶饮。它们针对不同年龄及不同性别的需要而调配,她也在点餐单上详细的说明了各种料理及茶饮的特点及好处。
店铺经过她的设计而重新装修后,呈现截然不同的风格,店一开张,便吸引了过路人的目光。
当然,这也要感谢庆记的大力宣传。
庆记是拓城生意最好的草药铺,每天上门的客人可说是络绎不绝,庆老跟萃娘逢人就拚了命的帮她打广告,许多客人都看在庆老的面子上前来捧场。
幸好,她没有让庆老丢脸,而这些客人也在吃过她的料理及喝过她的茶后,都露出满意的表情。
客人回流再加上口耳相传,饮食人生没多久就拥有一批死忠顾客。
因为店铺不大,扣除准备区及厨房的部分,能摆的桌子只有六张,因此秦又冬便采用预约制,不只不必让客人久候,也可以有充裕的时间为客人准备特定的餐点及茶饮。
在饮食人生,厨房的工作几乎是由秦又冬自己包办的,因为这是她的专业,她也没有雇用伙计,送餐服务等事情就由花嬷嬷先顶着。
但随着店里的生意渐上轨道,营收也增加,秦又冬考虑要雇用并训练几个帮手,跟周教杰商量过后,周教杰便为她找来佃农家的三个孩子,他们大约都是十五、六岁,一女两男,来自不同家庭。
他们勤快又机灵,也乐意学习,秦又冬见过他们之后十分喜欢,便将他们留在店里进行训练。
其中一个男孩小安对于料理极有天分,秦又冬不管教给他什么,他都能很快吸收,水云跟小宝则是手脚利落,举凡备料或服务客人的事情都做得很好。
过不久,周教杰给了一个提议,就是将佃农承租的田地收回,改种秦又冬需要的各类可食用的药草、香草及花卉。
秦又冬担心将田地收回,佃农们便无地可耕,但原来周教杰早在跟她提议前就已经跟佃农们沟通过。他的计划是雇用这些佃农为他们耕作,以日计酬,收成多时再给予一些额外的补贴。
佃农们对于他的计划十分赞同,纷纷表示愿意配合。从前租地耕作必须承担各种自然风险,毕竟农人是靠天吃饭,老天不赏饭吃,农人便得亏损挨饿,就算顺利收成,有时扣掉资金及成本,获利仍有限。
但如果他们受雇于周教杰,风险则由周教杰负担,对佃农来说绝对是利多弊少,因此当他一提出这个想法,佃农们非但没有因为他要收回田地而生气,反倒感激他这样的照顾。
秦又冬刚嫁来的第一天,花嬷嬷就跟她说过周教杰是个有才之人,虽然现在失意沮丧,但总有一天会再振作起来,干出一番事业。
如今,她深深的相信着,因为她已经看见了。
将田地收回自耕,不只减低进货成本,还能给那些贫穷的佃农提供一份稳定的收入,若有多余的收成,也能卖给庆记。
这是个一举数得的做法,秦又冬忍不住崇拜起他来。
就这样,周教杰收回田地,雇用佃农为自己耕作,秦又冬则教导他们如何种植药草及香草,农人们务农多年,秦又冬只需简单的提点一下,他们便能种出质量极佳的作物。
一转眼,半年过去,饮食人生已成为拓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馆子,有了这家赚钱的金鸡母,秦又冬开始培训伙计及厨子,并另觅地点开了饮食人生二馆。
二馆位在拓城最热闹的大道上,因地点优势,生意很快便超越了本馆,为了维持餐点的水平,她亲自坐镇二馆,然后将本馆交给爱徒小安。
小安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将本馆打理得极好,并没有失去原有的客源。
因着这两家馆子,秦又冬为周教杰攒下不少财富,他们买了两块地,周教杰也开始投资方世琼买卖马匹的生意。蛰伏消沉两年多的周教杰重新出发,并在很短的时间里风生水起;反观周教丰,因为李氏的放纵宠溺,胡乱投资及挥霍,耗损掉周家不少财产,甚至还卖了几块地。
拓城人都说秦又冬是旺夫的吉星,自从周教杰娶了她之后,黯淡的人生彷佛有了色彩。
当然,秦又冬嫁到拓城不到一年就帮助丈夫开了两家赚钱馆子的事也传回秦家村,秦又冬的继母张氏本就是拓城人,秦又冬那些被当是茶余饭后闲聊的事迹自然早就传到她耳里。
只是别人口中的秦又冬跟她认识的秦又冬简直判若两人,教她无法置信,还亲自走了一趟拓城一探究竟。
见过因为忙碌而瘦了一大圈的秦又冬,也特地走了一趟饮食人生后,她发现秦又冬像是月兑胎换骨般,她从一只肥满的毛虫蜕变成色彩斑斓的蝴蝶。
就这样,她对秦又冬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还要她得空时回娘家走走。其实不必张氏说,她也早就想回秦家村探望秦子怀,只是她要打理全年无休、顾客络绎不绝的馆子,实在是分身乏术。
这天打烊,周教杰来到二馆等她一起回家,两人并肩走着,一路上有聊不完的话,秦又冬说着天二馆里发生的种种趣事,还有几位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人,说着的时候,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闪亮得教他无法直视。
从前他只要有租可收,够能养活自己跟花嬷嬷他们便已足够,可现在因为有了积极的她,让他看见了希望,也教他找回的热情,不再失意绝望。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深埋在旱地里多年的种子,在甘霖滋润后,终于冒出土地,看见了天日。
走着走着,就在周家宅子的巷口,他不自禁的牵住了她的手。她愣了”下,脸颊浮上红晕。
他几乎不碰她的,她印象中他牵她手或碰触她的次数少得可怜,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及相处氛围很融洽、自然且温暖,但直至目前,他们还只是一对同床却关系“清白”的夫妻。
她太忙了,每天回到家、沐浴梳洗后总是倒头就睡,而他也不曾轻率的碰触她。
她有过男人,她知道正常的男人不会跟一个女人同床近一年却毫无反应,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对她没“性趣”。
她想,也许是因为他心里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每每想到这个,她总会感到难过,她永远都取代不了……喔不,她是根本比不上方兰儿吧,在他心里,或许方兰儿才是他的妻。
“想什么?”见她突然神情一黯,也不说话了,周教杰睇着她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故作无事。
“你好像又痩了……”周教杰微微攒起眉心,“我想你也该给自己休息的时间,别累坏了。”
“我不怕累,只怕无聊。”她咧嘴一笑,“我这个人是天生的劳碌命。”
他微怔,疑惑的看着她。天生劳碌命?她出身秦家村富户,从小就被娇宠着,哪来的劳碌?
“总之别累出毛病来,女乃娘最近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说我不该让你这么忙这么累,她说你越来越瘦,肯定是操劳过头了。”
“我还没瘦到给人柔弱纤细的感觉吧?”她说着,捏了捏自己腰际的肉,“再说,瘦一点不是比较好看吗?”
方兰儿是个骨感美人,如果她真能瘦得像根竹竿,也许周教杰会更喜欢她……
唉,她好讨厌自己这种想法。
以前的她是个从来不缺自信的女人,可在他面前,她常有种说不上来的自卑感。
“那个……兰儿是什么样的人?”这是她第一次提及方兰儿,他似乎有点惊讶。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她发现他眼底有一丝愁绪,令她不禁想方兰儿的早逝是他不想碰触的伤口吗?
“如果你不想提她的事,就……”
“这是你第一次问起她的事。”他打断她,“为什么?”
“因为好奇。”她说,“她是个好女人吧?”
“她是。”他坦率的点头。
“她去世,你很伤心吗?”
他定定的看着她,彷佛她问了什么蠢问题。“就算是家里养的狗死了,也是会伤心,更何况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那么,你还想她吗?”一开口,她就后悔了。
她不该问这个的,她想听到什么答案呢?她想听他说“不想,一点都不想”吗?若他这么说,那他该是一个多么冷淡无情的人。
可她想听他说“我很想她”吗?不,如果他这么回答她,她肯定会心情低落。
她根本不该问这个,她简直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想。”周教杰诚实回答。
确实,他还是会想起方兰儿,但那样的思念或许早已经没有爱情,而是升华成亲人般的感情。
秦又冬愣了愣。想?果然他还无法忘怀亡妻,那么,他至今仍没有碰她的想法及,便是因为他心里还想着方兰儿?
忖着,她有种心酸的感觉,她再痩再好,都比不上一个已逝的完美女人。
“她都死了那么多年,还让你如此想念着,她泉下有知应该也感欣慰。”她故作洒月兑的一笑,然后若无其事的挣开他的手,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家门口,发现大门虚掩着,院里传来说话的声音,那是花嬷嬷跟另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