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怜是不做则矣,一做则雷厉风行。
她不喜欢宅斗,但不表示她不会,在看了那么多小说和电视后,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小菜一盘。
夺权的第一步是从厨房开始,在这个全府油水最丰的地方已安插了不少人的人手,以方氏最多,其次是金姨娘、周姨娘平分秋色,连最无声的陈姨娘也隐隐有她的影子在。
各有各的主子,各为各自的主子办事,只要不越过线,维持利益均分,这些人大抵能相安无事,暗伸手脚捞银子。
可是有一股不该有的势力介入了,打得她们方寸大乱,个个急着固守地盘,反而越急越乱,原本凝聚的力量被打散了,捉出几个带头闹事的,事情就摆平了。
他们终于见识到苏轻怜出手的快、狠、准,不给别人翻身的机会。
不到半个月,厨房被她清理干净了,里面下人谁的人都不是,只能是二少夫人的人,暂时由夏笙代管。
接下来是针线房,每个月的布料都有定数,主子有主子的,下人归下人的,一季两套衣服,多少人用多少布,堆满整间库房的布匹由管事统一采购,同样也是能从中得利的管道。
但是不能查,也查不得,一查就露馅了。针线房和对外采购的管事是方氏的人,他们是方氏的陪房,由小厮、丫头一路升到如今的管事,其中不乏有方氏的提携。
虽然不能查人,但能查物,开库房一查,明明刚买进的布料却不足半库房,新布旧布掺杂,里头还有四、五年前用剩的花布。
再往下查,供应布料的绸缎商给了采购管事一成的折扣,然后翻开账本一对比,买进的价格居然比定价高一倍,一个月一千五百两的布料费高达三千两,足够齐府上百人吃上一整年。
苏轻怜二话不说的把人换掉,改由擅长女红、针黹的款冬替上,她训练自己人管事,日后配了府内人当管事媳妇。
手上的权力一点一点的被夺走,方氏不可说不急,她急得嘴角生燎泡,肤色黯淡,夜里睡不沉,老是作恶梦,一早起来精神不济、两眼无神,一头黑色的头发居然发现两根银丝。
她很想扳回颓败的局势,但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的老夫人像回光返照似的牵制她,将她手中的权慢慢分出去。
老夫人的用意是趁着她还有一口气在时,将刚进门的嫡孙媳推上位,确定苏轻怜当家主母的地位,让失权的方氏可以少蹦达些,齐府的纷争也消停些。
其实大家都在等。
等老夫人去世,她一不在了,各方蛰伏的势力就会动起来,开始为谋夺日后的利益而大展手段。
董氏可以是某些人的庇护,同时也是别人眼中的阻碍,因为她,谁也不能动,只能暗自隐忍。
“不……不好了,老夫人、老夫人她……她快不行……她要见各位少爷小姐……”
一位脸色苍白的小丫头跑得跌跌撞撞的来报,她喘得快断气似的,额头冒得全是冷汗,手脚因跑得太快而擦撞出不少伤口。
“祖母她……还是撑不住了。”身形一晃,齐正藤眼前出现重影,他打起精神不让悲伤击败。
“快去看看祖母吧,总要见她最后一面。”唯一的屏障倒了,以后的风风雨雨就要她自己扛了。
等齐正藤和苏轻怜到了老夫人的屋子时,已有人先行到达。他们谁也没看的走到床头,眼圈是红的,双膝落地跪在脚踏板,强忍着不让滚动的泪水滑落。
老人家的面容已呈灰白,目光涣散,皮包骨的手背可见浮肿的青紫色血管,呼吸浅得几乎全无。
“你……你们来了……”董氏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发不出来,呼哧呼哧是隐约可猜出字意的气音。
“祖母……”齐正藤哽咽了,苏轻怜目眶也蓄着泪。
“别……别哭,我能撑……撑到现在已经很……很满足了,我的……乖孙……”这天怎么黑得这么快,都快看不清楚了,只剩下一点白光隐隐闪动。
“祖母,藤哥儿在这里,我陪着你,我握着你的手了……”祖母的手几时变得这么瘦小,半点肉也没有。
“好、好,长大了,祖……祖母很欣慰……”她的手抚上他面上淡得快瞧不见的疤痕,微露一丝遗憾。
一直到临了这一刻,董氏还在为没护着嫡孙周全而自责。
“祖母,你累了吧,有什么话慢慢说,我听着。”他为祖母掖了掖被角,讶异她身体的冰凉。
她想笑,却脸色突然胀红,喘不过气来。“怜儿,怜儿,孙媳妇……来……”
“祖母,我在。”苏轻怜轻揉老夫人胸口,她那口梗住的气才顺下来,面容显得平和许多。
“府……府里的大权,你掌控了多……多少……”她忽然大力的捉住柔白小手,彷佛那是最后的气力。
“书房、库房、祠堂、厨房、茶水房、针线房、马房,田庄和铺面我掌握了八处,祖母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她还不致于任人摆布。
董氏吁了口气,笑了,话也说得顺畅了。“不错不错,短……短短的三个月内有这……这样的成就,祖母放心了。”
董氏的眼一点一点的阖上,好像很累了,想休息。
“娘!”
在外头与人谈生意的齐向远赶了回来,他衣衫有点乱,看得出赶得很匆忙,他眼中满是泪的跪在老夫人脚边。
“向远,回来了呀。”听到儿子的哭声,董氏又努力的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是的,娘,我回来了。”他泣不成声。
“很好,很好,我的儿孙都在身边,让我再瞧瞧你们,英哥儿、藤哥儿、蓉姐儿、风哥儿、云哥儿、芙姐儿、小无双,我儿孙满堂呀,老爷,你瞧见了没,我比你……有福……有福……”
一说完“有福”,老夫人的手像棉花一样滑落,她胸口的起伏是平的,唯有嘴角噙着一抹安详笑意。
老夫人过世了。
“娘……娘!”
“祖母……呜……呜……祖母……”
“老夫人……”
董氏死了,一片哀嚎声骤起,孝子孝孙跪满一地。
哭灵的声音传出院子,飘过一道围墙,传到隔壁的苏府,刚用完膳的苏正通喟然的发出轻叹。
“齐府要乱了。”
“咱们小小要辛苦了。”这是为人母亲的心疼。
“她打小就聪明,你不要担心。”齐府那乱子还压不垮她,她该强悍时还是非常强悍的,有超人一等的意志。
“怎么能不担心,她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呀。”那孩子最怕麻烦了,偏偏麻烦事却要找上她!
赵玉娘果然一语成谶,齐府真的出事了。
在老夫人停灵的第七日,周姨娘以身为老夫人娘家人,率先提出要查看老夫人身后的身家。商人之家,对妾的规范没这么严谨,但在苏轻怜看来还是觉得太逾越了。
老夫人积累了一辈子,身家不在少数,别说每年儿孙的孝敬,光是年轻时老太爷给她的,便是一笔可观的财富,更别提这些年田庄、铺面的收益,那不是区区几千两就能交代过去的。
虽然说她也赏给小辈们不少,可是绝非明面上所见的这些,这连他们所知的十分之三还不足。
“我记得老夫人有一副碧玺头面,她戴过两回就收起来了,足足五、六千两买的,这会儿到哪去了?”周姨娘咄咄逼人的说着。
没人回答她,账面上的单子清清楚楚,一笔一笔都做了纪录,混淆不了也搪塞不了人,就是众人所看见的。
“还有一套猫眼石的头面,上面镶了很多宝石,祖母说过要等我出嫁时给我当陪嫁的。”齐晓蓉也来添乱。
还是无人开口,灵堂前一片静默,只有被火烧着的纸钱因燃烧而飞起,焦黑的纸张化成灰。
“夫人,你不要说你不知道这件事,老夫人的私房不是小钱,你不要一时起了贪念给昧下了。”否则那么大一笔钱怎么会不见了,齐府上下还没一个人敢偷主子的东西。
被诬蔑的方氏脸色难看,两手捉着帕子捉得死紧。“谁晓得老夫人给了谁,你不是她的外甥女吗?就算悄悄地给了你,我一点也不意外,当初她为了让你进门还和老太爷闹翻了。”
每每提到这件事,方氏的心里就有恨,对老夫人的作法也有怨,不能谅解,要不是老夫人让老爷先纳了周姨娘进门,她也不会在两人连手胁迫下动了胎气。
九死一生后才生下长子,可是也伤了身子。她吃了两、三年药才养好了身子,隔了四年才又怀上云哥儿。
她知道老夫人一向比较疼周姨娘,要不是藤哥儿小时候和英哥儿玩耍时被弄伤了脸,相信周姨娘很快就会取代她的位置,在老夫人的护持下由妾升为平妻,继而让她这个元配无声无息的死在后院。
“哼,你这是明摆着祸水东引,要是老夫人给了我,我会大声嚷嚷吗?分明是你栽赃到我头上,想引开别人的注意力,让人怀疑不到你身上。”她真是阴险,表里不一。
“谁晓得你是不是做贼的喊捉贼,明明得了便宜还喊冤,老夫人和我向来不和,她手中的私房有可能给我吗?但是你不同,她是亲自带你进府的自家人。”她们可是一家子。
老夫人尸骨未寒,还停灵正厅,在她灵前烧纸钱跪拜的只有一名身着麻衣的女子,苏轻怜一张纸钱一张纸钱的投入铜盆内,两眼盯着盆内火光,两耳不闻身后的争执。
田氏原本也该来祭拜,但她的肚子大了,不方便,便在房里休息安胎,等送葬时再出来答礼。
至于方玉蝉当是与田氏比较,见田氏不来她也跟着佯病的躲懒,一整天没见到她的身影。
“夫人,你不要拿了东西又把污水往我这儿泼,谁不知晓这些年老夫人和我生疏了,别说把她的身家交给我了,她连根簪子也没给过我。”想想也真呕,姨母为了齐正藤那小畜生,居然把她也怪上了,久久不肯见她一面,只让她好生保重。
“我才要说你们是在演戏,演不睦的戏码欺瞒大家,事实上,东西早就给了你,把大家当傻子耍。”老夫人临死了还要使阴招,叫人平白惹一身腥。
“演戏能演一辈子吗?用你的脑子想一想,要是有钱,我会让你安排英哥儿娶田氏吗?!”
苏轻怜皱了皱眉,周姨娘这话说重了,有点伤人。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别吵了,不管你们谁拿了,给我一副头面我就心满意足了,绝对不会跟你们争。”金姨娘把话挑明了,她贪得有分寸,很知本分。
她一不是正妻,二不是老夫人的亲戚,真有那笔银子也分不到她手中,老夫人有众多孙儿孙女,一人分一份也就差不多了,不会有人想到姨娘,为人妾室注定被忽略。
“我没拿。”
“没给我。”
方氏和周姨娘不约而同地朝置身事外的金姨娘一吼,吼完后又互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疑惑。
难道不是她?可……不是她,会是谁?
“哎哟,拜托两位了,吼得我耳朵发疼,与其在这里吵个不停,不如问问伺候老夫人的钱嬷嬷,她一向跟在老夫人身边,形影不离。”谁都不承认就找个知道的人来问吧。
金姨娘这话一说,两人同时明悟地眼睛一亮,方氏让丫头彩绢到老夫人院子,找来正在整理老夫人遗物的钱嬷嬷。
只是钱嬷嬷找是找来了,钱嬷嬷口风却紧得很,怎么逼问也不肯松口,只说那是老夫人的心意,她想给谁就给谁。
于是又是一番争执,正吵得不可开交,几个女人都快要在灵堂打起来时,到墓地看修坟进度的齐府男丁们回来了,一回府就听见争吵声,几张微带风霜的脸沉了下来,神情带着愠色。
等到问明原因后,除了齐正英外,齐老爷和齐正藤怒容满面,瞪视方氏和周姨娘,看戏的金姨娘也受到池鱼之殃。
“是我拿的。”
“你?”
“祖母给我时我不想收,但是祖母说人死了一了百了,她死后也带不走,不给我还能给谁。”她们就为了这点钱在灵堂起争执,实在狼心狗肺。
不给我还能给谁……听到这句话的齐正英眼中闪过一抹阴郁,他忿恨地怨着,难道他不是祖母的孙子?
为了幼时那一件“误伤”,祖母疏远他,她骂他心狠,小小年纪竟有狼的阴狠,连自家兄弟也不放过。
“原来在你手里呀,那就拿出来分一分,英哥儿是长子,理应多分一份,老夫人很多首饰是从娘家带来的,我是她的娘家人就给我吧。”周姨娘说得理直气壮,浑然不觉两父子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谁说一定要分,那是祖母留给夫君的念想,你们想分就去问问祖母,她同意了,我和夫君一文不取,全分给你们。”她们看不出他正为祖母的死悲痛万分吗?竟还忍心凌迟他的心。
披着麻衣的苏轻怜穿着素白,神情肃穆的走上前,毫不犹豫地站在丈夫身侧支持他。
“你不过是个媳妇,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给我滚到一边去。”方氏语气冷凝,少了老夫人的压制,她胆气又足了。
苏轻怜不退不让,两眼没有怯意的直视她。“当我在为祖母上香时,你在做什么?当我在为祖母折莲花时,你在做什么?当我抄写佛经烧给祖母时,你又在做什么?
“……是,我不过是个媳妇,可是我这个媳妇比你这个媳妇有心,祖母的棺木还停在厅堂,她的魂魄还没走远呢,若是她看见你在她死后还不让她安宁,她能死得瞑目吗?”
头七,回魂日,阴间亲人要回来见子孙最后一面,正式辞世,她们若是不怕会有报应,就再继续闹腾吧。
“反了,反了,做媳妇的居然敢指责我的不是,是因为没有立过一天规矩才不知规矩吧,你这般伶牙俐齿,忤逆长辈,就罚你在老夫人灵前跪上一夜,尽尽你的孝道。”
头一回被媳妇明着顶撞,方氏无法咽下这口气,她想起先前老夫人对苏氏的维护,打压得她溃不成军,拔掉她不少心月复,她新仇旧恨一起算,绝对不会再有丝毫包容。
“娘忘了,祖母已让媳妇担了半座齐府吗?祖母临死前的遗愿是让娘早早享享儿孙的福,不要太操劳,你安心地把齐府交给我,我会打理得跟娘一样好。”想罚她?作梦吧!
苏轻怜语轻如絮,却坚韧有力。
“我还没老到不能管事,由不得你自做主张,这府里是我说了算。”她要把被夺走的大权拿回来。
“你说了算,那我算什么?”略带沧桑的声音由齐老爷口中发出,他疲惫地看着结发多年的妻子。
除了不能一心一意地待她,这些年他有亏待她吗?为何她始终放不下纠结的过去,要和孩子过不去?
她漠视长子,他由着她去,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总不会真掐死他吧?妻子偏爱幼子他也由着她,再宠也宠不出一个浪荡子,上了学堂有夫子教,又能坏到哪去呢。
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大儿子当成仇人,想尽办法削弱儿子的实力,以母亲的身分迫使他屈从,把微薄的母子之情消磨殆尽,她真的还记得她是个母亲吗?她不是只有一儿一女而已啊。
“老爷,你……你是什么意思?”为何他看她的眼神让她感到不安,彷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流失。
“你要儿子媳妇尽孝道,我也要做个孝顺儿子孝敬我娘,既然我娘的意思是让老二媳妇管理内宅,那么以后府里的内务你就不用插手,安心的待在佛堂,念你的经文。”
“什么?!”方氏的身体一震。
“爹,容孩儿说句公道话,祖母的私房虽然给了二弟,可是祖母不只他一个孙子,为了公平起见,还是让底下的弟弟妹妹也能分得祖母的一点念想,不致日后手足间因为此事而闹得不愉快……”
几十万两不是小数目,他不可能不要,既然得不到全部,他也不让别人得去,那就见者有份吧。
听到父亲要越过长子长媳,将齐府的内务交给进门不到三个月的老二媳妇,齐正英顿感五内如焚,一股冲天的怒意在眼底烧灼,他不愿也不肯再一次被忽略。
凭什么一句嫡庶有别就决定两个人不同的命运,他才是长子,齐府这一代第一个男孙,就因娘亲的身分是妾,便只能被压在底下,偌大的家业不是他的,连从小住到大的宅子也不是他的,眼睁睁看着别人不花一丝力气的拿走。
他不甘心,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明明晚生一年却拥有叫人眼红的一切。
“我不同意。”齐正藤出声打断兄长的谬论,他眼神冷漠,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话语被打断,齐正英眉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大哥知道你可能不满,不过这也是为了大家好,人和家族才会兴旺,独木不成林,齐府不能只靠你一人,兄弟要齐心。”
他说得合情合理,句句真诚,好像是真心为弟妹们着想,连表情都十分恳切,似是为免兄弟阋墙所隐忍着。
“大哥会将爹给你的东街那三个铺面拿出来和大伙儿分吗?不要铺子,只要每个月营收的一半。”他是不满,但更多的是失望,大哥永远是想要什么,而非付出什么。
脸上的伤他真的可以当做误伤,一笑泯恩仇,打断手骨连着筋,再怎么说还是一家人,总不能自相残杀让人看笑话。
可大哥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在他大一点的时候再回想,便发现其实削尖的树枝是正对他的胸口,只不过他刚巧一个踉跄才刺上他的左脸。
接下来的数年,他不是半夜睡觉时床上多了一条手臂粗的毒蛇,要不便是街上走着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推,一辆戴着重货的板车差点辗过他,或是巡铺子时头顶上方的匾额掉落……
诸如此类的意外不胜枚举,要不是小小事先来信提醒过,以及二条、索子的机伶,他不知死过几回了。
每次一收到手中的调查他就心痛一次,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哥在害他时没想过他们是骨肉至亲吗?
“这……”齐正英语塞,面色难看。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做不到的事,有何颜面要我做到。”他想公平吗?那就将仅有的也拿出来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