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芙蓉帐暖,春宵难尽。
桌上的一对龙凤花烛烧得正劲,映着满室的艳红,一切都喜庆得仿佛生了火。
洒满桂圆、花生与红枣的偌大床榻之上,一袭灰蓝僧衣的修弥盘膝而坐,双眸轻阖的他将双手搭于膝上,薄唇翕动,念念有词,似乎在诵读佛经。这件僧衣是他从荐福寺里带出来的,因为觉得没有资格,所以六年来他再也没有穿过。
可此刻,修弥决定最后再穿一次。因为今夜过后,他将彻底落入红尘,再无重回佛门的可能。
房门轻响,却没有脚步声传来。片刻后,修弥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悄无声息走进来的女子已站在床前,一袭大红嫁衣娇艳若霞,绣有诡异花样的月白披
帛与裙摆层层叠叠地漫到地上,锭成一簇花团。她乌发披散、玉足赤luo,身上没有任何缀饰,却仍是美得惊心动魄。
兰妙言未施脂粉,只在眉心绘了嫣红花钿,睫毛纤长,眼尾描着一抹红。这样的素容红衣,竟显得多了几分妖气。
青丝将小脸半遮,令那时而妩媚惑人、时而古灵精怪的玉颜上多了一丝难得的娇婉。不过这也只是错觉而已,因为那双眸子灼人依旧,潋沣的眼波深处,好奇中夹杂着些许恶劣的快意。她凝视着眉目淡淡的修弥,最后一次问:“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修弥看着她,片刻后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兰妙言红唇微弯,表情是熟悉的狡黠。她玉足轻移,靠得更近了些,“臭和尚,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瞧着修弥那“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表情,兰妙言就觉得又生气又爽快。
真是想不到,他竟会选择这样做。
十天前,同样是在这个房间里。
修弥的来访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若他只是个捕头.那为了案件理应上门,可基于上次见面时他的失控表现,兰妙言本认为不管自己再做了什么,他都不会再出现了。说不定还会离开壶儿镇,逃得远远的,可他还是主动上门了。
想到这,兰妙言的唇畔忍不住泛起了冷笑,他可比自己想象的要敬业得多啊。
弓身站在兰妙言面前的圆脸青年觑了眼她的表情,“姑娘,譲他进来吗?”
进来?哼,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走就走、想来就来?这个臭和尚是觉得自己不敢拿他怎么样吗?那天修弥所说的话还梗在兰妙言的心头,余怒未消的她月兑口道:“轰走!”可眼见着随从石头唱喏后领命离去,却又忽然改变了主意,“欸,等等。”
石头停步,转过头来看着她。
兰妙言抿了抿唇,玉指紧枢着桌角,犹豫片刻之后道:“算了,带他进来。”
这几日她更加猖狂地在壶儿镇里捣乱,为的不就是把他引来,可他真的来了,兰妙言却又只想把他赶走,这种摇摆不定的心情令她更为烦躁。
很快,石头就将修弥引了进来,他身着墨绿色捕头服,头戴乌玉冠,冠侧的两条红色丝绦安静地垂在胸前。浅眉冷唇,现在看来可真是一张薄情的脸。
兰妙言整理好表情,轻笑道:“修捕头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与她目光相对的瞬间,修弥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铁尺。竟然觉得很紧张,在此之前作的所有心理建设和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定力又全都见鬼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妖女的面前,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自己也能够方寸大乱。难道她真的会什么妖术不成?不然为什么一见到她,自己就会失去常态?这个想法令修弥脸色渐冷。
“近日发生的那些事,是不是你做的?!”他不是来问这件事的,可话却就这样月兑口而出了。
兰妙言轻咬银牙。果然是为了公事而来。她竭力压制住眼底的愤怒,脸上笑意更浓、更惑人,“是。”
“因为我?”
修弥月兑口而出的疑问换来兰妙言放肆的大笑,那张狂的笑声刺得他想要拂袖而去。片刻后,因为狂笑而微张的红唇才渐渐收拢丄抹浅浅的似笑非笑继而浮现,“修捕头,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是,她会让那些女人长出胡子来确实是因为被修弥激怒了,可她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会因他起伏。
兰妙言的讽刺令修弥忍不住耳根发烫,他腮帮的纹路渐渐凸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离开。
兰妙言被他看得别扭,不由得轻移开目光,唇边的笑容彻底消失,“治不了那几个道貌岸然、惟利是图的老贼,是你们无能。本姑娘闲来无事,便大发善心帮你们清理清理门户,顺带着给自己解解闷。”话说一半,她眼珠儿一转,继而目光挑衅地看向修弥,“说到底,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修捕头也用不着这样三番两次地来登门『致谢』吧?”
登门……致谢,她可真敢说。修弥胸间火气翻涌,“法理昭昭,你以为能在壶儿镇作恶多久?”
兰妙言沉下脸,“作恶?本姑娘明明是在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修弥冷笑着反问:“济贫?”
这段时日来,她净忙着劫富,哪里有空去济贫了?
听出他话中的讽刺,兰妙言忍不住压着桌案腾地站起,瞪圆了杏目刚想发飙,耳畔忽然听到了石头焦急地呼喊声,“小小姐,姑娘正在见客,咱们……”
她心突地一跳,慌忙将目光朝门口投去,片刻后果然看到一抹枫红身影灵巧地飞了进来。
兰心跑得急,可两脚却不在一个频率上。所以当她的左脚迈过门槛时,右脚却被门槛给拦了下,圆圆的小身子瞬间向前扑去。
兰妙言惊道:“心儿!”
但在她有所反应之前,修弥已经眼疾手快地一臂拦过去,接住了撞过来的兰心,然后顺手抱起。不过他抱孩子的姿势却格外诡异,一只手卡在兰心的小肚子上,捞小鸡一样捞着她。兰心倒也难得地乖巧,趴在他的手臂上回头看着他。
兰妙言回神,见状立刻走上前将兰心抢抱过来。她警惕地瞪了眼修弥,而后把怀中女娃抱到榻上坐着。
彼时紧追而来的石头忙道:“姑娘恕罪,我没看住小小姐。”
兰妙言冷着脸,“晴妹呢?”薛宛晴是专门负责看护兰心的女人。
坐在榻上晃荡着小腿的兰心抢在石头前头说:“小嬷嬷去备饭了。”
“晌午才过,你又要吃饭?”
“中午没吃饱嘛。”
她哪里是没吃饱,分明就是听说了生父嫌疑人再次出现,这才赶过来添乱。
兰心瞄了眼站在门边的修弥,满脸的机灵,窃窃一笑之后又转而看向兰妙言,做天真可爱状,“娘,这个叔叔怎么又来了,你们刚刚是在吵架吗?”
兰妙言脸色一僵,下意识地看了修弥。
两人眼神对上,又很快就都撇开了。
“叔叔是衙门里的捕头,来向我打听点事情。”
“打听什么事呀?”
“小小年纪别这么八卦。”兰妙言捏捏她的脸蛋,片刻之后又看向修弥,神色是难得的认真与严肃,“修捕头,回去告诉你们县老爷,不用太感谢我,以后你也不用再来了,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壶儿镇。这地方风水不好,谁住谁倒霉。”
修弥的目光这才从兰心身上转开。她们要离开壶儿镇了?他的心跳猛地一滞。
“石头,送……”
“娘,我想让叔叔陪我吃饭。”
兰妙言断然拒绝,“不行。”
兰心瘪嘴,“我就要!”
兰妙言虎着脸,“我说不行就不行。”
“那我不吃啦!”
“爱吃不吃。”
兰心小脸一垮,默默地把包子脸垫在桌案上,胖乎乎、软绵绵的脸蛋垂了下来。兰心一面在角落种蘑菇一面叨念:“呜呜呜,心儿好可怜,娘亲连饭也不给吃,人家的胃本来就很差,好不容易想吃东西了,结果还没得吃……呜呜呜,好饿、好冷、好寂寞……
平时娘亲也不陪心儿玩,好不容易遇到个有意思的叔叔,还不许人家和他玩……”
兰妙言肩膀一垂,无奈道:“心儿。”
似乎有一团黑色的雾气将兰心给裹了起来,“呜呜呜,胃疼。”
兰妙言翻了个白眼,“小孩子家家的,怎么会胃疼?”
兰心继续在角落种蘑菇,“呜呜呜,做小孩子好难,连胃都不许疼……”
兰妙言无言。
兰心继续没完没了地念叨。
无奈之下,兰妙言只能投降,“好吧、好吧。让他留下来陪你吃饭,行了吧。”
兰心立刻复活,跳下床来蹭蹭蹭地跑过去拉住修弥的大手,“叔叔,你爱吃什么?”
身为当事人的修弥连句话都没说,留下吃饭这件事就被这对母女给敲定了。他这次主动登门,并非是来兴师问罪,但也不是来吃饭的啊。不过感觉到兰心的小肉手紧攥着自己的小指,拒绝的话竟是没办法说出口。他垂首看着念念叨叨的小女孩,表情情不自禁地柔软起来。
“心儿最爱吃肉了,叔叔呢?娘说多吃青菜可以长高高,叔叔你长这么高,是不是特别爱吃菜啊?”
自从兰妙言答应留修弥吃饭之后,兰心的小嘴就没停过。
“嗯,你也要多吃菜。”
兰妙言默默不爽,喂,那副温柔慈祥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这男人怎么一见自己就满脸苦大仇深?
“可心儿不喜欢吃菜菜。”
“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嗯,那好吧。”
喂,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平时若想要这小兔崽子吃个菜简直比登天还难。兰妙言的头顶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似乎马上就有大雨要倾盆而下。这一大一小真是太过分了,大的那只现在怎么不想逃了,小的那只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生的?啊,真是气死她了。可即便是小脸阴得要滴出水,她也没有出声打断他们。
毕竟兰心难得开心,又难得肯多吃饭,而且眼前的情景又是格外的和谐融洽,兰妙言此时的气也消了些,所以暂时不想做那个煞风景的人,于是她决定忍耐,等吃完了饭再和他们俩算帐。
其实感到奇怪的又何尝只有她一人,修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和妖女同坐一席,而他们之间还坐着两个人的孩子。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两个人却连孩子都有了。
修弥始终垂眼瞧着埋头吃饭的兰心,那个被自己暂时搁置的决定又重新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