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
夜已深,壶儿镇沉浸在月色之中,偶有猫头鹰的叫声传来,略显阴森。
镇西刘府之内一片漆黑,片刻后拨云见月,清辉落下,才隐约可以看到那匍匐在房檐后的两道身影,墨绿色的衣衫没入黑暗,若是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这时,其中一道黑影微微一动,似乎是正在抬手掩去呵欠。
“你睡吧,我来盯着。”
宁安揉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搔头,“修大哥,你不困啊?”
修弥仍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府中的动静,只摇摇头算作回答。
这次的作案人除了只对奸商下手之外,完全无规律可循,所以他只好撒网捞鱼,拟出了城中富商的花名册,然后派出捕快在各个富商的府中盯梢。他、宁安和另外两名捕快分作一组,专门负责镇西的刘府。
宁安很困,却又不敢睡,于是只好拉着修弥说话。
“壶儿镇是不是总发生这么有意思的案子啊?”
修弥想了想,“偶尔。”
宁安撑着头继续说:“上京可就没这么有趣儿了,毕竟是天子脚下,没那么多大胆的贼人,我遇到过最有意思的犯人,也就是那些妖女们。只可惜她们太厉害,又行踪不定,捉都捉不到。幸亏官府对这种盘根错节的江湖组织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若让我们去抓,还真不知道要抓到什么时候呢……”
修弥神色一动,“妖女?”
“是啊,芙蓉城的妖女以美色为武器,最擅伪装,不仅长得美,功夫还是一等一的。”
芙蓉城隶属于十四宫,当年屡屡骚扰荐福寺的那些妖女们,就是芙蓉城的人。
修弥咬了咬牙,下意识地呢喃道:“十四宫……”
宁安眨眼,“欸,芙蓉城就是隶属于十四宫的。修大哥,你也知道啊?”
修弥的声音瞬间变得冷硬下来,“不,我不知道。”
宁安没察觉他的不对劲,径自咕哝道:“哎,听说但凡遇上过她们的男人,不管是被骗了钱、骗了人还是骗了消息,都还是会对她们念念不忘呢。常言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若是真能让这么漂亮的女人骗一骗,其实也还不错……”
修弥按在瓦片上的手缓缓攥成了拳。
这些年他也听了不少有关芙蓉城的消息,偶尔还会揣测当年的那个女人,如今会不会已经成了那的头目?毕竟一个能拿自己的贞操来整他的女人,还能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恐怕这些年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已经不知道在多少个男人之间流连过了吧。
还记得那夜过后不久,他忽然发现自己鬓间的发短了一大截,肯定是被那个妖女拿走了。她会不会有收集男人头发的癖好,睡一个就剪一缕?
修弥忽然觉得有些气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纠缠在心口。
看来他也是自作多情了,人家想必早已忘记了他是哪号人物,偏他自己还小题大作地躲到了壶儿镇来。想想自己既无财又无权,根本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当年的那一夜,说不定只是因为她想随便找个干净的男人献出初夜,为自己长长经验罢了。
修弥没再搭理宁安,兀自陷入了莫名奇妙的气愤情绪中。
最终还是宁安的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
猛然回神的修弥朝那自院中闪过的黑影望去。他抽出腰际的铁尺,如同离弓之箭般嗖的一下子飞了出去。宁安和其他两名捕快也追上去,不过很快就被修弥给甩到了身后。
那黑衣人的轻功极佳,他追起来都有些费力,勉强跟出去几条街,却见黑影忽然闪进一条巷子里,修弥迅速拐进去,却再找不到黑影的行踪了。
修弥不由得握紧腰间那对上粗下细的八棱铁尺。
巷子幽深狭窄,可见的范围只有身前数十步,再往前瞧便是一片漆黑。
他是逃了,还是藏在巷子中?巷中有不少人家,若是动起手来难免会伤及无辜。若是歹人溜进百姓家挟持了谁作人质,那就更难办了。思绪百转间,他忽然感到身后有气息,修弥反应极快地抄起铁尺向后刺去。
不过在看清来者的瞬间及时收势,手中的钝器在对方鼻尖前一寸处急急停下。
四目相对。
武器近在眼前,兰妙言顺着铁尺朝对方看去,顿时心跳如鼓。
臭和尚,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六年的时光将眼前男人的五官雕琢得更加深刻,他的肤色变深,身形也挺拔高大了许多,原先隐藏在僧衣下的精减肥材如今也壮硕了不少,当年眉清目秀的小僧人,现在已长成了堂堂男子。只不过他的眉色依旧稍浅,就连当年亮眼的红唇也失了颜色,使他的神色更显淡漠,就像覆了层冰雾似的,让人捉模不透。
修弥放下了铁尺,拧眉看着她。
在他的眼底,她没有再看到当年那晚魔障侵入的失控,亦没有看到丝毫的惊讶与恐惧,反而是令人不安的陌生。他的清眸彷若千年古井,无波无澜,甚至连她的身影都倒映不出来。他的反应出乎意料,所以兰妙言想了六年的开场白,如今竟是一句也用不上了。
修弥将铁尺插回腰间,淡淡道:“这里不安全。”
“啊?”
兰妙言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会是她见到修弥后说的第一句话,哦不,是第一个字。
修弥略显不耐,“这里不安全,姑娘请绕路。”
兰妙言并不知道那晚修弥被药力控制得太厉害,以致于除了那枚火焰胎记以外,完全记不得她的长相。所以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火腾地就窜了上来。他居然把她给忘了!怎么,吃干抹净就不认账啊?自己的贞操也没得太冤枉了。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可修弥却在这时转过身去,他压紧了铁尺继续向前。
兰妙言忍不住跺脚尖叫:“喂!”
修弥脚步顿住,片刻后才又转过来,“还有事?”
兰妙言自小在骗子堆里长大,最会分辨谎言,可如今她竟看不出修弥在说谎,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了。愤怒、不甘与失望在胸间交杂着,她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似乎陷入了天人交战,不知是该把他带回去给兰心看,还是现在就把这混蛋给喀嚓了。
“若是无事,请不要妨碍公务。”
见修弥又要走,兰妙言急忙说:“我有事。”
他面无表情地瞧着她,无声地询问。
兰妙言只愣了一瞬,而后反应极快地捂住心口做柔弱状,“我刚刚被一个黑衣人袭击了。”
修弥表情微变,“黑衣人?”
兰妙言堪堪压下火气,开始表现精湛的演技,“嗯,我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平素在市集里卖豆腐。刚刚我才起床准备做豆腐,就见一个黑衣人闯进我的家,然后把我的……我的孩子抢走了。”她顺势扑到修弥的面前,揪住他的衣襟,抬头时已经满脸涕泪,走心的演技简直把她自己都感动了,“捕爷,您救救我的孩子吧,捕爷!”
怀中是梨花带雨的美人,任谁也无法抗拒。饶是把老娘忘了,总归也是个男人吧,是男人就扛不住她。
在兰妙言殷殷切切的目光中,修弥抽出腰间的铁尺,把她给……戳开了。是的,戳开了。
“妳是做臭豆腐的?”这女人身上的臭豆腐味,把他那一见女人就要推开的条件反射都熏麻痹了。
兰妙言一愣,而后立即抬起手臂嗅了嗅,紧接着便红了脸,又气又羞。她下午是吃了点臭豆腐来着,可哪有、哪有那么大的味道,这个臭和尚!
顶在肩头用来保持两人距离的钝器没有弄疼她,却刺伤了她的自尊。兰妙言低下头,掩去满眼的怒意,低声道:“是……”
“带我去妳家看看。”
修弥抽回铁尺转身就走,兰妙言恨恨地瞪了眼他的背影,刚一抬脚就听对方又开了尊口,“请保持十步的距离。”
兰妙言几乎被这死和尚气昏过去,不过还是把火气忍了下去。她轻功虽好,但武功却是三脚猫,就算这已到了自己的地盘,但和硬碰硬相比,兰妙言还是更喜欢走些旁门左道,将自己的伤害降到最小。反正他已经被自己引到了这里来,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她的窝点了。
兰妙言趁修弥不察,悄悄拾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她轻手轻脚地凑到修弥的身后,将手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电光火石之间,对方却倏地转过身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到兰妙言的面前,一手拂开石头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扼住了兰妙言的喉咙。他将俊脸逼近,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狠戾,“如此拙劣的手段,妳以为也可以瞒过我?”
这条巷子里明明没有卖豆腐的,而且他耳力极好,从刚才起就没听到过婴儿的啼哭声,她肯定就是那个黑衣人。
兰妙言瞠圆了杏眼,被他掐得踮起了脚尖。
她的眼在黑暗中显得盈盈发亮,别的女人都是眼波似水,可她偏偏目光如炬,眼底燃烧着的火花之间闪烁着本能的恐惧。这似曾相识的眼睛令修弥大掌一松,瞳间骤然闪过惊愕,“妳……”
失神间,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
修弥瞳仁骤然一缩,继而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修弥的身躯轰然倒地,忽然失去箝制的兰妙言也软倒下来,蹲在地上捂着喉咙不断咳嗽。她惊魂未定地瞧了眼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修弥,抬头时看见秃老三正站在对面,手上的凶器正被他扛在肩上。
兰妙言知道秃老三平素惯用的武器是铁锤,顿时便吓得爬起来扑到修弥的身边,一边抱着他的脑袋查看,一边说:“你不会把他捶死了吧?”
“我有那么蠢吗。”
兰妙言不解地抬起头。秃老三将凶器拿到她眼前晃了晃,“是木棒子。”
呼,吓死她了。兰妙言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回神过来又咳嗽了几声。
秃老三用脚踹了踹修弥,促狭地笑,“小十二,妳还是挺关心这小子的啊。”
兰妙言像是被烧到**般站了起来,“若不是为了兰心,我刚才就把他给喀嚓了。”
秃老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把他捆好带回去。”
兰妙言拍了拍裙襬,强作镇定地从修弥身边走过。
“带回去后妳打算怎么做?”
兰妙言脚步一停,呕气道:“宰了吃肉!”
秃老三哈哈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