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卧底任务很不一样。
过去的几年来,他总是想尽办法混进黑帮的中心巢穴,然后使出浑身解数尽情地扮坏、耍狠,就为了博得黑帮高层的信赖。
但这次的任务真的让他有些……嗯,无所适从。
“你说你叫……什么胜?”
坐在对面的老头子——也就是老板,因老花眼而不得不拧眉、吃力地盯着手上的履历表。
“常森。”涂松平面无表情地道出自己的假名,“姓常,名森。”
“哦,常胜啊?哎呀,抱歉抱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眼睛也不好了,啊炳哈哈!”老伯爽朗地大笑出声,“常胜军吗?好名字呀!爸爸取的?还是爷爷取的?”
“……是常森。”不是常胜。
不过,显然“常森”与“常胜”之间的差异,对老板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对方完全无视他的纠正。
事实上,十天前他特地从洛杉矶飞回来面试,就为了挣得这个料理店的职缺;当时,刑事局调阅了所有的人事数据,仅有三名警察曾经学过日本料理这门技艺,他便是其中一人。
于是高层同时寄出了这三人的假履历、安排了三人各别前往面试,最后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总之,他被这个叫作宋金国的男人给相中、莫名其妙地录取了。
论技艺,他甚至远远不及另外两名警察,据说那两位同仁的家里是开日本料理餐厅,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曾经被父亲视为接班人来训练,料理的技巧自然不在话下。
可这老头偏偏选了他。
为什么?他很好奇,却无法提问。做这行的问题不能太多、话也不能太多,多问了,容易遭人起疑;话多了,便容易说溜嘴。
宋金国仍是低着头、瞇着眼,努力地读着他的履历,彷佛要将这几天来所遗忘的记忆给找回来。
而涂松平则是悄悄打量着对方。
眼前的老伯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留着一头灰花白的小平头。
虽然当年在道上闯荡的煞气已经减少了许多,却仍然可以从对方的举手投足之间嗅出那么一丁点儿的江湖味。
这家店的熟客肯定很难相信,这个老是笑得傻乎乎的老板,几年前还是个叱咤风云的黑道老大。如今,他退隐江湖,在学区地段开了这间叫作“伊势屋”的日本料理店,从此过着脚踏实地的生活……
见鬼了,怎么可能?
这男人在黑帮待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说不干就不干?没有人相信。于是,这几年来,不论是刑事局还是调查局,在他身边布下了不少眼线,就为了搞清楚这家伙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一个多月前,他们从网民那儿得到了一个很可疑的情报。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结束洛杉矶那边的任务,匆匆赶回来的原因。
“你说你这身功夫是哪学来的?”
突地,宋金国抛来一个问题,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跟家父学的。”他不慌不忙地说出早就已经熟背的虚构人生。
“哦……”老板抚着下巴,“你爸爸也是做这行的?”
“小时候家里开了一间普普通通的居酒屋,后来经营状况不太好,家人就决定把它收起来了。”
“收了啊?”宋金国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叹道:“唉,也是啦,做这行的说难不难,说简单其实也不简单。”
涂松平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露出一抹浅浅的苦笑。
其实哪是什么跟父亲学?实情是,小时候他的父母忙于工作,他从小学开始就经常过着回家没有晚饭吃的生活。正巧,公寓楼下开了一间日本料理店,当时的老师傅差不多就是宋金国现在这个年纪。
那师傅对他很好,总是笑着对他说:“家里没人的话,就过来我这儿,伯伯弄点好吃的给你。”
就这样,直到他十六岁的这段期间里,老师傅不仅给了他饭吃、教了他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也教了他一些真功夫。后来,父母调职,匆忙之中他不得不跟着一起搬离,他甚至没什么机会好好向那老师傅说声谢谢……咳、扯远了。
他抹去自己的思绪,回过神来,问道:“那么,请问一下,我一开始要做哪些工作?”
“做哪些工作啊?”话题切入了重点,宋金国这才把那张皱巴巴的履历表搁下。他思忖了一会儿,道:“我们这儿十一点才开始做生意,现在嘛……我看你也没什么事做,就先把地拖一拖好了。”
涂松平愣住了,皱起眉,“……拖地?”
“嘿啦,这间店的生意其实也不太好,没那个闲钱可以请外场。”老板模了模后颈,显得有些尴尬。
简单来说,因为没有外场人员、没有打扫的阿姨,所以店内不论大大小小的杂务事,一律都是老板员工三个人包下。
“以前拖地扫地、洗碗什么的,一直都是小朱在做,”宋金国解释,小朱正是另一名员工,“不过他说,既然你是新来的,就要让你做些粗活。”
……原来男人之间也有这种媳妇熬成婆的情结啊?
不过无所谓,他反而觉得有些庆幸。比起过去的任务,老是叫他去贩毒、去斗殴、把活人塞进后车厢里……拖地算什么粗活?根本是休闲活动。
“还有呢?”他又问。
“还有,每天早上六、七点的时候,你和小朱两个人自己去协调,看谁要去市场买些生鲜回来;九点开始备料,十一点开门做生意,下午两点到五点是休息时间,你们可以在楼上睡个午餐、看看电视,五点半再继续开门做生意,最后,十一点关门打烊。”
看来似乎是个从日出忙到日落的工作。“好,我知道了。”
不啰唆,他问了仓库的位置,拎了水桶、拿了拖把,开始把店内的每一块地板都拖过。
瞧那水桶里脏污的程度,他暗想,那位叫小朱的家伙肯定每天都在混水模鱼吧?不然这地板怎能像是半个月没拖过似的?
才刚这么想着而已,正在备料的老板就低啐了几句。“都快十点了,那臭小子还不来。他马的,一定又是玩什么在线游戏玩到早上四、五点不睡觉!”
闻言,涂松平不由得微扬了唇角,他摇摇头,没说什么,拎起盛满污水的桶子,正想走回浴室里,却突然遭到制止。
“等等,拖地的水要提到外面去倒水沟。”是宋金国的指示。
“啊?”
“房子又老又旧,拖地的泥沙会把水管塞住。”
“啊、好,我知道了。”涂松平点点头,没有多想,将拖把摆着,拎着同一桶水就往门外走。
岂料才伸手拨开那片印有“伊”字的门帘时,一抹娇小的人影撞了上来——
一桶污水就这么悲剧性地倒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呜啊啊!”女孩子尖叫,“我的裙子!”
“Shit!”近乎本能,涂松平也咒骂出声。他自己的牛仔裤也被这污水给毁了。
该死的,哪个人走路这么不长眼?他恶狠狠地抬头定神一看。“是妳”那位住棒壁的邻居。
听见了他的声音,朱槿动作一顿,也跟着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先是呆愣了几秒,随后又露出了那抹傻憨、无害的笑容。
“哎呀,你果然在这里!”
果然在这里?
这话让涂松平起了点戒心。“什么意思?”
岂料还没问出个答案,宋金国听闻声响,也拨开门帘走了出来,“吵吵闹闹的,在搞什么?”
然后,他看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穿着白色过膝袜、粉橘色短裙……当然,全都被那桶拖地水给毁了。
“臭小子,你搞什么!”宋金国不假思索,伸手就往自家员工的后脑呼了一巴掌。
“唉唷!”冷不防被呼了一掌,涂松平叫了声,“干么突然打——”
“快跟人家小姐道歉!”老板斥喝了声,“人家穿得漂漂亮亮的,搞不好要去约会,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闭嘴!大男人机机歪歪的像什么样”宋金国没等他解释,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揉得稀巴烂的千元钞,塞到他手里,“你去前面那几间卖衣服的店,帮小姐买几件漂亮的衣服回来,听到没有?”
“啊?”为什么他要干这种事?
“去就对了,还啰唆?再啰唆你明天不用来干了你!”
该死的臭老头,竟然用这招来威胁他。“……是,我现在就去。”
就这样,他狼狈地穿着一条湿漉漉的牛仔裤,步行了五、六分钟,去替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