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晚上非常闷热,加上赵晴已经怀孕七个月,胸口经常会感到发闷,还会有些呼吸困难。
原本她的睡眠品质就不大好,如今又在半夜被吵醒,她原本不想理会,反正那些阿飘没有受到邀请也进不来,可是一听到饱含乞求的声音,她实在于心不忍,只好又爬起来。
“……人生就是这样,悲多过于喜,也真是难为你了。”她搬来一张绣墩坐在门边,和伏身跪在外头的男飘说话,虽然赵晴有邀请它进来,不过碍于礼教和规矩,对方说什么都不肯,她只好隔着门板听它倾诉。
这个男飘据说是王府里的花匠,年近四十,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加上尚未娶妻,没有一儿半女,几年前在工作时,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头绊倒,撞到树干,就这么死了,因为无人祭拜,身上也没有盘缠,加上衣衫褴褛,连一双鞋子都没有,便这么流连在人世,一直到现在。
“这都是命,奴才没有怨言……”男飘吸了吸气,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只是有件事想请娘娘帮忙。”
赵晴颔了下首。“说吧!只要我帮得上忙。”
“能否……能否请娘娘烧一些纸钱给奴才,让奴才在路上花用。”好不容易有人看得见自己,还听得见自己说话,可偏偏是这般身分尊贵的人,让它实在有些惶恐。
赵晴还以为是要帮多大的忙。“当然可以,明天一早我就请奉祀所准备纸钱,多烧一些给你,希望你下辈子有妻有子,过得幸福美好。”
男飘伏身磕头,没想到王妃娘娘心地如此善良,愿意帮自己这样的人。
“多谢娘娘金口……奴才姓方,贱名大贵,娘娘在烧纸钱时,千万记得要叫奴才来收,否则会被其他『人』给抢走,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奴才又不好意思去跟它们要回来……”
“我记住了。”赵晴心想这个男飘还真老实,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
它感激涕零地说:“奴才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娘娘……”
“我不要你做牛做马,只要做个好人就好了。”只要多一个好人,这个世界就会更加美好,她是这么想的。
“是,娘娘。”男飘郑重地允诺。
虽然大多数只是听它们诉说心中的委屈,陪它们一起落泪,待它们发泄完了就会去报到,并不会太困难,但偶尔也会碰上不幸被肃王所杀的冤魂,又没胆去找凶手报仇,便哭哭啼啼地来求她作主,赵晴好说歹说,最后答应在庙里立个牌位,请来高僧诵经超渡,才勉为其难地离开,当然这些事都是偷偷请奉祀正处理,不敢让肃王知道,免得又生事端,但不管哪一种,都是劳心劳力的苦差事,每天一个已是她的极限了,真的不能再多。
赵晴打了个呵欠,拖着沉重的步伐爬上寝榻,就听到外头传来叫嚣。
“……下官不过是奉命前来宣读圣旨,竟遭肃王斩杀……真是死得好冤……这个仇非报不可……”想他正受皇宠,官运亨通,即将迎娶高官之女,眼看荣华富贵即将到手,却惨死在肃王手中,如何吞得下这口怨气?
她的眼皮好沉,怎么也掀不开,只剩下耳朵还能勉强听得见。
“让我进去!”林姓官员已然化成恶鬼,几次想要突破重围,心想只要附在王妃身上,就可以借她的手杀了肃王,可惜就是进不来。
就在赵晴挣扎着要不要起来,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道女乃声女乃气的男童嗓音,很有气势地回呛——
“不要吵!走开!”
林姓官员表情狰狞地冷笑。“你只是观世音菩萨的坐骑,不过是一头畜牲,别以为我会怕你……”
“滚!”女乃声女乃气的男童嗓音发出魄力十足的朝天吼。
突然,一声凄厉惨叫,恶鬼被打下了十八层地狱。
赵晴有种被人守护的安全感,耳根子也获得清静,便安安稳稳地睡去,不过事后回想起来,还有些分不清那个女乃声女乃气的男童是真有其人还是作梦?就连之前的小正太也不曾再出现,他到底又是谁?
这两件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
接下来几个晚上,还是陆陆续续有阿飘前来陈情,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开口邀请对方进来,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倾听对方诉苦。
一连几天下来,赵晴不只是瘦了,眼下也多了淡淡的黑影。
“娘娘昨晚又没睡好吗?”银屏担忧地问。
赵晴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困到闭着眼皮吃东西。“有一点……”
金香一脸害怕。“昨晚是不是『那个』又来了?”
“嗯。”赵晴嘴里塞满食物。
两个婢女忧心忡忡。“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没关系,早上再补眠就好了。”她已经练到可以边睡边吃了。
这种状况频繁到连元镇都察觉有异。
这天晌午左右,他又来到后寝宫,才踏进屋内,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见王妃睡到小嘴微张,只差没有流口水。
“请千岁恕罪!”银屏和金香代主求饶。
元镇想到良医副说怀孕的妇人嗜睡,但王妃的症状似乎太严重了,而且气色也显得不大好。“王妃夜里睡不好吗?”
“呃……这……”没人敢回答。
他凤目,凛。“快说!”
两个婢女咚地跪下,不敢有半句隐瞒。
“……每天晚上都会来找她?”元镇嗓音低沉清冷,让人有种大难临头的错觉,还以为只有锦姑和春荷,没想到还有其他“人”。
金香一面说一面抖。“娘娘见它们可怜,就听它们说话,能帮就帮……”
“不过这么一来,娘娘就很辛苦,无法好好睡上一觉,白天就直打瞌睡。”银屏硬着头皮说。
元镇压抑怒气。“她大可不必理会。”
“只能怪娘娘心太软,无法袖手旁观。”金香也劝过好几次,不过效果并不大好。
他用力拍了下桌面,把赵晴给惊醒过来。
赵晴用手揉了揉眼皮。“千岁来了!”
“本藩已经坐在这儿很久了。”元镇忿忿地瞪着她,气这个女人多管闲事,为了别人,净是折腾自己。
她小声探询。“谁惹千岁生气了?”
“你!”元镇真不知自己在气些什么。
“我做了什么?”她困惑地问。
元镇低哼。“想睡就去睡,别硬撑着。”
“我不睡了、我不睡了!”赵晴连忙打起精神,不想又惹他发火。“听锦姑说千岁小时候最爱吃凉糕,我特地请典膳所的人做……”
他还是瞪着她。
“请用!”她将装了凉糕的碗摆在肃王面前。
“它倒是跟你说了不少事。”元镇免不了抱怨锦姑话太多了。
赵晴笑吟吟地说:“它开口闭口都是千岁,就好像在夸自家的孩子一样,还说有多舍不得离开,但再不走,也会给别人添麻烦。”
“以后再有这种事,你最好少管!”他警告地喝道。
其实她也想不管,但做起来很难。“是,千岁。”
元镇以为警告过了,她会收敛一点,没想到还是一样,他每次过来,就见王妃不是急着去见周公,就是已经跟周公在喝茶了,把自己晾在一边凉快,心情也就更恶劣。
戌时刚过,来到亥时,赵晴已经撑不住了,决定今晚要早点就寝,不管是谁在外头哭,都不予理会。
“你们也去睡吧。”她坐在寝榻上说。
银屏和金香对看一眼。“咱们就在隔壁,娘娘若真的有事就拉绳子。”
“好。”赵晴还没用上自制的病床呼叫铃,不过能不用最好。
两人才要开门出去,就见肃王突然到访,手上还提着那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的宝剑,不禁都吓坏了。
“王妃睡了?”元镇一面问,一面往屋里走。
两个婢女不禁心情忐忑地跟了进去。
赵晴才刚躺下,听见肃王的声音,于是又坐起身来。“这么晚了,千岁怎么……”
“今晚本藩就守在这儿,看谁敢来吵你!”他威吓地说。
她怔了下,很快就明白过来。“你都知道了?”
“别以为瞒得了本藩!”元镇不悦地斥道。
“我只是觉得它们也很可怜……”
元镇一脸无动于衷。“那又如何?这世上可怜的人多的是,难道你全部都要帮?不要太高估自己了。”
那些人很可怜?那么又有几个人可怜过他?他又为何要去帮别人?就算是他的王妃也不准!
闻言,赵晴顿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说,自己的能力的确有限,不可能帮助所有的人,那么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总之今晚本藩就坐在这儿,看谁胆子够大,敢进来吵你……”元镇在寝榻旁的绣墩上坐下,将宝剑打横搁在膝上,一手握着剑把,一手握着剑鞘。
“来一个,本藩就杀一个!来两个,本藩就杀一双!”
赵晴噗哺一笑。“它们早就死了。”
“无论是人还是鬼,本藩照杀不误!”他从鼻孔发出嗤哼。“你去睡你的,什么都别听别管!”
听他一副见佛杀佛、见鬼杀鬼的冷酷口吻,赵晴应该要觉得害怕才对,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她不禁瞧向肃王那张俊美到有些罪恶的侧脸,这种被人保护、怜惜的滋味,是家人不曾给予过的,既令人欢喜,又有种想哭的冲动。
其实这个男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也有温柔的一面,只是从来没有人愿意去挖掘、引导,这也让赵晴增添了不少信心,只要有心去做,有朝一日一定可以改变他的。
“有千岁在这儿,你们都下去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只觉得眼眶热热的,嘴角却是往上扬。
银屏和金香交换了个眼色,乐见其成。“奴婢告退。”
房门开启,又再度关上。
元镇低喝一声。“看什么?快睡!”
“是。”赵晴侧躺下来,全身放松,睡意很快就袭来了。
见她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元镇情不自禁盯着她猛瞧,以前从来不觉得他的王妃长得顺眼好看,但最近脑海中时常出现她的脸蛋,然后他就不知不觉地走到后寝宫,只为了看她一眼,跟她说说话。
他有过不少女人,唯独只有她令自己在意。
甚至想要紧紧抱住她……
这是,元镇自然清楚,可是又比多了些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