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
御花园中,葫芦架子上已经结了一个一个绿色小葫芦,香气清甜,是皇上最喜欢散步的地方之一,此刻,皇上正与安平公主在葫芦棚架下饮茶。
也许是梅雨过后的难得好天气,安平公主气色显得不错,茶能饮,果子能吃,皇上看了女儿几眼,问道:“你最近看来倒是还行,不如让国师进宫算算日子吧,都这岁数了,总不好一直在宫里。”
安平公主怔了怔,笑说:“不用了,这几年老是这样,算好日子身体就不好,定疆侯府这都整修几次了,我看都觉得累,父皇,女儿不想嫁了,想一直留在宫里。”
皇帝莞尔,一直留在宫里啊——
这丫头还真以为他这当爹的只懂天下大事,却不懂自己的孩子吗?
原以为她不过是年纪小,一时倔强,但倔着倔着,这都二十四岁了,实在也不能说她是“一时”的倔强。
这丫头若是早点来跟他说,自己未必会不准——他跟李贵妃青梅竹马,互有情意,可惜身分差太多,绕了一大圈,才终于把这喜欢的女子纳入府中。
大婚时,与庄世华拜天地,当时心中多么痛恨所谓的身分,身分算什么,他喜欢润儿这样还不行吗?当然不行,从九品的女儿当不了太子妃,父皇不同意,母后也不会点头,所以他娶了个门当户对,配得起自己,却是一点都不喜欢的女人。
他了解想跟一个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可惜这女儿瞒得太紧,等自己知道她不是生病,而是装病时,已经是十八岁的年纪了。
亲已经定了,定疆侯世子直到二十岁都还没娶妻妾,总不能在这时候说取消婚约,这不只会让定疆侯府成为笑柄,还会让皇室颜面无存。
所以他选择装作不知道,觉得再过些日子就会好,可没想到……
“夏东雷其实是个不错的人选,既有世袭爵位,又跟太子走得近,这几年办事也都很利落,前程不可限量,这是你自己当年选的好亲事。”
“女儿当然知道他人好,但女儿身体不争气,这也没办法。”
皇帝闻言苦笑,“定疆侯府富贵延世,若是出嫁,你母妃给你准备的嫁妆只会多,不会少,日子是世代荣华,别人羡慕你都还来不及。”
“比起世代荣华,女儿更想留在宫中。”安平公主嘻嘻一笑,“女儿一顿又没吃多少,父皇却一心要我出宫,也太小气。”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他这几年断断续续在考虑,刚开始只是偶尔想想,可这一两年却是时常拿出来衡量了。
女儿不放在心上,家世再好也没用。
只是有一点为难,这么多年过去,要再取消婚约已经不可能,没人丢得起这个脸,只能让女儿装死,给个身分,重新生活。
皇帝想想便道:“下个月太子要去避暑山庄,你跟着去住一阵子。”
“太远了,女儿身体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去吧。”皇帝模模安平公主的头,笑了笑,“灵山寺的神佛听说灵验,你去那里拜上一拜,也许有好事也未可知。”
安平公主其实对灵山寺没多大兴趣,但见父皇坚持,倒也顺从的点了头。
灵山寺知道贵客要来,今日自然不接待其它香客,安平公主由太子妃庄氏陪同上香,丫头嬷嬷则落后几步跟着。
老寺果然是老寺,屋顶的横梁被香火熏得发亮。
庄氏笑问:“公主是第一次来灵山寺吧?”
“是。”
“我带公主四处走走,山后的竹林风景极美,我们姑嫂可在那里听琴烹茶。”
安平公主笑着点头,她跟庄氏既是姑嫂,也是表姊妹,感情向来不错,太子哥哥大概也因为这样,这才带这个不太受宠的正妃过来。
庄氏自然是知道这点,但对于一个生不出儿子的正妃来说,太子基于什么理由带她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机会表现,只要能哄得公主舒心,她就是立了功,太子就会对她好一点。
在走往竹林的繁花小径上,安平公主问道:“嫂嫂以前常来吗?”
“来过一两次,不过是跟着皇后姑姑来的。”
跟着自己的母后来的——安平公主看了看这表姊,其实挺美,只能说没哥哥的眼缘,就像夏东雷没她的眼缘一样,夏东雷没什么不好,就是她不喜欢而已。
“我听——”
那个“说”字还没出口,花丛后突然跳出几个黑衣人,刀子亮晃晃的,一下就砍死两人,在刀子斩往公主时,庄氏被击晕了过去。
安平公主见她晕了,正想也装晕时,冷不防一个袋子套下来,过一会她才意识到:自己被扛着跑了?
是南关外那群才刚刚被扫平的异族吗?还是北虞因为货运之事始终谈不拢,想抓了自己逼父皇让步?西瑶?不会,西瑶的公主才刚刚嫁给二哥当续妃,两国正当交好,没道理这时候找人掳她。
所以还是南关那群吧,因为被灭了,所以残兵心有不甘……
安平公主只觉得跑了一阵子,被丢到有点粗糙的东西上面,滚了几圈,黑布袋被拿起来。
是间柴房,柴房有窗,大门也还开着,因此她很清楚看到四周,蒙面的黑衣人两个,外头还有十几个,别想了,绝对逃不掉……
“公,公主?”
这声音……潘林?他怎会在这?
他看起来好惨,被揍过一顿的样子,安平公主连忙爬过去给他解了绳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应该在太医院,自己这次出来,带的是黄太医啊。
潘林却是没回答她,手脚一获得自由,第一件事情是把她护在身后,对那些黑衣人怒道:“你们可别乱来,这位是当今公主,尊贵非常,若是有什么好歹,圣上肯定掘地三尺,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黑衣人哼了哼,“我们国都没了,还怕你掘地二尺?”
安平公主只觉得,唉,这次肯定完了。
若是能谈判还好,南关那群什么都没了,抓她大概只为了出气,出气的过程绝对很羞辱,很恐怖……
潘林大抵也是想到同一件事情,也不管黑衣人了,转身把她一路拉到墙角,低声道:“公主放心,他们没收走我的药箱,若真的动手,我定有办法立刻让公主气绝身亡。”
安平公主其实很恐惧,但听到又觉得心暖,“傻子。”
死在他手上,不用受辱,也不会害怕,只是这群亡命之徒肯定要把气全出在他身上。
到时候,她就等他一等,有生之年从没能并肩而行,黄泉路上总可以。
想到这里,竟也不再那样害怕。
只见潘林把药箱拿过来,接着就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安平公主看了他一眼,微黑的脸上透出些微红,她有点想笑,命都快没了,还脸红呢……可是,以礼相待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
很怕,但是,比起害怕,更多的是遗憾……
柴房外一阵轻咳,守着他们的黑衣人一听声音,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安平公主与潘林互看一眼,长年在宫中生活,他们很懂这种退下的方式跟阵式,不是异族……
两人异口同声喊出,“侍卫?”
“终于看出来啦。”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形颀长,容貌与皇帝有七分相像。
安平公主一下站了起来,“太子哥哥,你做什么呢,还把他打成这样?”虽然都是皮肉伤,但脸上青青紫紫的,看了就挺疼的。
“你可冤枉我了,潘林是父皇交代要打的。”太子眼见潘林要行礼,连忙伸手免了,又仔细的打量了他一下,容貌一般般,但刚刚那情况却事事护着安平,有情有义,倒也配得上他的妹妹。
人这辈子,很难找到愿意替自己这么做的人,想想也就不再挑剔他的长相,“我不能在这太久,这便简单说,你们的事情父皇已经知道了,身分不配,更别说力儿已经与定疆侯定亲,无论生死都必须是夏家的人。”力儿是安平公主的小名。
说到这,手往潘林的药箱一指,“那里面有五十万两的银票,还有一张新的户籍纸,力儿,从此以后,你便是黄太医的养女,改名黄鹳,从这柴房出去就是后门,黄太医与西贞一家在车上等你们,找个好地方落脚,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
安平公主与潘林互相看了看,都不太敢相信有这样好的事情,他不用死?自己不用备嫁?
“那,那母后呢?”
太子无奈,“皇后的性子,你比谁都知道,她自会心疼,可若问她愿不愿跟你一同离京,她是不会愿意的。”
安平公主默然,是啊,如果母后对她多用点心,就不会直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直在生病……
太子模模她的头,“别犹豫了,去吧。”
原本还想恐吓一下潘林,突然想起刚刚,又觉得不用了,一个愿意在危及之时还护着妹妹的人,哪还需要交代什么呢。
“好好照顾自己,别白费父皇一片苦心。”
安平公主点点头,突然拉着潘林跪下,对着门外磕了三个头,这才拿起药箱往外走,出门前她忍不住冋头看了一下,见皇兄又对她点点头,这才终于走了。
听到哨声,知道马车已经离开,太子转身吩咐,“灵山寺那边怎么样了?”
“替身已经安排妥当,算算时间,应该要被发现了。”
陪伴的人是庄氏,此事更万无一失,皇后或许会怀疑他,但绝对不可能怀疑这个自家侄女,侄女说她见到公主被砍,那就是被砍了。
此后世上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黄鹦,再无安平公主。
那年初夏,太子的队伍出城浩浩荡荡,百姓敬则敬矣,但却是没什么人在讨论,皇室避暑,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有啥好说呢。
但很快的,这次皇室避暑成了京城不能讨论的八卦。
安平公主在灵山寺遇到南疆逆贼,遇剌而亡,太子亲自带着妹妹回京。
皇帝再度发兵,剿平南方异族。
不忍女儿孤墓,皇帝下旨,命定疆侯迎公主灵位入夏家祠堂,是为定疆侯夫人,年二十四。
岁月悠悠,年复一年,再大的话题也禁不起时光的磨练,安平公主渐渐从京城茶余饭后的话题中消失。
宫里,宫外,都是如此。
已经很少人提起这位唯一的嫡公主。
在位三十五年的皇帝宣布退位,携同后妃前往避暑山庄长住,新皇登基,册封太子,庄皇后,陆贵妃,京城里大肆热闹了一番。
又过数十年,众人只知道定疆侯未娶填房,而是空着正妻之位,至于正妻是谁,却是再也无人知晓。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