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千里,陈国和亲进贡车队终于到了大燕皇城。
可这支车队并非直直驶入皇宫内,而是被命令在宫门外停下马车,无论是谁,都得自个儿走进去。
“请列位贵人下车。”煞气腾腾的皇城龙禁军冷冷喝道。
“诺,诺。”陈国送亲使一反在路途上的威风,战战兢兢地下了马,殷勤陪笑,不忘指挥着身后随护军士和宫嬷侍女,“没听见将军的话吗?快请秀女们下马车,磨磨蹭蹭的,想作死啊你们!”
龙禁军们个个身姿笔直如银枪,眼里却闪过了讽笑轻蔑之色。
早听说北人是狼,南人是羊的老话,这些南朝小小陈国的男人涂脂抹粉、高冠博带,一个比一个还没骨头,简直比娘儿们还不如。
片刻后,从其中五辆马车款款下来了五位玉人儿。
大燕身处北地,地域辽阔,气候酷寒干冷,就连盛夏亦有三分凉爽,男子身形高大,女子多为浓眉大眼,精神奕奕,又几时见过这些看起来风吹会倒的陈国娇小美人?
尤其是其中花为魂魄、雪做肌肤的孟弱,一下马车,尽避面上蒙了轻纱,那弱不胜衣、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身段更是瞬间吸引了众人惊艳的目光。
好似怕稍稍喘了大点儿气,就会把这楚楚可怜的病美人给呵化、吹坏了。
“咳咳咳咳……”虽然已经拢紧了厚厚裘衣,甫自暖和车厢下来的孟弱仍然喘咳了起来,雪白的小脸涌现了一抹病态的晕红。
“小泵子,您要不要紧?”阿代心惊胆战地忙问,语气不禁有些埋怨,“按奴奴说,您今早就该多服一帖药的,现下这般病恹恹的模样,不是成心让人见了心堵吗?”
“多服一帖固然能抑止些喘嗽之症,可过后心口会极疼极疼的。”孟弱眸中厉色一闪而逝,黛眉似颦若蹙,一双剔透晶莹若小鹿的眼儿雾气盈盈,怯怯然地嗫嚅道。
看得周遭无论是陈国或大燕男人们个个抽了口气,霎时心都似绞成了一团,忍不住纷纷怒视阿代。
这才知道失言的阿代吓得一颤,连忙敛眉垂首,乖乖好生搀扶自家小泵子,再不敢多吭半声了。
孟弱暗自冷笑──昔日,她总害怕众姝口口声声痛批她仗恃着病弱身娇,矫揉造作、故意扮可怜,博宠献媚于男人,是那手段低贱的勾人妖精……所以就算病得再重,心里再苦,还是死命咬牙撑住,努力做出温婉大方、幽娴贞静的贤良妇人姿态。
时时谨记德言容功,分毫半点不敢忘,可最后她都换来了些什么?
她心口一阵泣血般的疼痛猛烈袭来,小手攥得死紧,指尖陷入苍白掌心里,痛苦的悲嚎几欲冲喉而出。
“她”说:本宫生平最瞧不起妳这样的女人,人前大度,背后垂泪,阴沉得厉害,人前人后两个样儿,妳把我们女人的脸都丢尽了!妳知不知道,妳一副明明想哭还装笑的样子,虚假得令人生厌?
他说:孤从来未曾心悦过妳,若非为了护她周全,妳以为妳有资格做这个靶子吗?
她至死都会记得,那一刻的哀恸绝望……是天崩地裂,也彻底吞噬了她最后一丝生的念头。
是一场恶梦吧?
她宁愿相信是恶梦,也不愿相信那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前世……那个凄惨悲哀可笑的前世,抑或是轮回重蹈的今生?
她只知道,在她当时断气的剎那,整个天地黑暗了下来,飘飘渺渺恍恍惚惚,似过了无穷无尽的千万年后,当她再睁开眼时,居然又回到了当初前往大燕和亲的路上。
点点滴滴的轨迹都一样,只不过这次,她再不愿做人人口中的好女人了。
“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用尽全身力气吞咽下喉间那口咸腥苦涩的心头血,那宛若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唇瓣浅浅往上扬,更显寒意凛然透骨。“博陵崔氏丽华……不再端庄娴雅的我,遇上明艳爽朗的妳,这一回,妳猜谁会赢?”
还有……慕容犷,你用虚情假爱将我画地为牢,把我推出去做你心爱女人的挡箭牌,让我历经中毒、落水、失子种种椎心刺骨之痛……你为了你的毕生至爱,铸就了我的毕生至恸,这一世,我会倾尽一切博得你的爱,而后,狠狠将之掷地粉碎!
而且这一次,我的命只会终结在我自己手里,谁也拿不去!
“喂!”
一个熟悉得早已刻入她骨髓里的清朗女声有些不悦地响起,将孟弱自汹涌如翻江倒海的爱恨苦痛中拉回了现实──
依然是一身耀眼夺目的大红箭袖利落胡服,足蹬小巧鹿皮靴,乌黑青丝高高梳束于脑后,如瀑奔落,精致中带三分英气的小巧脸庞既有南朝女子的明媚,却也有一丝北国女儿的飒爽……面前之人,便是千年大族博陵崔氏精心娇养而出的嫡系长女,崔丽华。
孟弱眸底沉沉恨色在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怯怜怜的温柔之色,小小声回道:“是。”
“妳生病了?”崔丽华眉头微皱,明快而直接地问。
“……只是天生体弱。”她娇弱地笑了笑,略带几分不知所措地怯怯问:“这位姊姊,阿弱可是做错事了吗?”
崔丽华漂亮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正欲开口,然而皇宫大门已开,送亲使忙催促着众人鱼贯而入,加上两旁又有虎视眈眈的大燕龙禁军“护送”,最后崔丽华只得忿忿地一跺鹿皮小靴,在自己侍女的随侍下,昂然尊贵地率先而行。
“小泵子。”阿代迟疑地蹭了过来,扶着她的手有些发颤。“糟了,您莫不是得罪崔贵女了吧?听说博陵崔氏有无数子弟都在南朝诸国当官,向来有『崔半朝』之称,要是崔贵女真的记恨上了咱们──”
“我、我不知道……”孟弱睁大眼儿,眼眶红了起来,“阿代,要是我真的不小心惹得崔贵女生气了,她要找我的麻烦,妳,妳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阿代大惊失色,脸都吓白了,一时没忍住地啐道:“小泵子,您说的是什么话?奴奴只是个人贱言轻的小小奴儿,哪、哪里担得……承受得了崔贵女的怒火?咳,奴奴是说,奴奴当然会拼死护您周全了。”
“好阿代,我就知道妳是我孟家最最忠心贴心的好人儿了。”她破涕为笑,好不欣慰地道。
阿代莫名有些心虚。
人有四海,十二经水者皆注于海。有髓海,有血海,有气海,有水谷之海……黄帝曰:四海之逆顺奈何?岐伯曰:气海有余者,则气满胸中,急息面赤;不足则气少不足以言。
晋.皇甫谧《针灸甲乙经.四海第八》
陈国送亲进贡队伍自铜铸的“无极门”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进了前朝主殿“太玄殿”,众人立时被巍峨恢弘大器的大燕大殿镇吓住了,尤其是让高大挺拔的大燕人如狼似虎地盯着,更令胆小些的小泵子险些腿软啼哭了。
而在高高的金台之上,那个颀长健硕,俊美阴柔中带着三分煞气的年轻大燕大君,一手持着酒樽轻晃着,斜斜靠在龙座上,脸上那抹无懈可击的迷人笑容,霎时间让原本惴惴难安的陈国秀女们一扫惊恐,个个脸红心跳,芳心大乱。
五名秀女中,唯二没有春心荡漾满脸娇羞的,就是崔丽华和孟弱了。
崔丽华心脏有一瞬的慌乱悸动,可身为教养完美的博陵崔氏贵女,自是不会轻易失了分寸,况且家族中也不乏谪仙般的如玉郎君,她的胞兄崔然便是其中佼佼者,虽说,他们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及得上眼前这年轻大君的无双风华。
孟弱娇柔难禁地偎靠在阿代的臂膀边,如水眸光沉沉地落在地面的青砖上,死命告诉自己,不断瑟瑟颤抖发软的身子和双膝,是因为已过了喝药的时辰,而绝非是为了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