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糖的小胖脸拚命猛摇,摇得肉一颤一颤的。“你见过狮子吗,那种很有力气、很厉害的动物,它喜欢吃肉肉,专门猎捕其它动物。”
“我见过。”那年他国朝圣送来的礼物。
“爷爷说狮子是万兽之王,但它想捕捉猎物时,就会纡尊降贵,屈子、弯下头,先在草丛间蛰伏,然后一点一点慢慢接近,等到适当的时机,一个扑身就把猎物给咬住。
“爷爷说弯腰是为着跳更高,屈膝是为了跑更快,一时的委屈,受下便是,没那么严重的,咱们求的是长远的利益,而不是眼前出一口恶气。
“爷爷说人千万不能与人斗气,一气就输了,最好是让对方的气无处可出,最好是先保住自己,慢慢蓄存实力,待哪天成长茁壮了,对方看到咱们,自会懂得生出敬畏之心。”
小女孩的话让他恍然大悟。可不是吗?万兽之王都能在猎捕时对百兽低头,直到时机成熟才反噬对手,他为什么不行?他为什么要做亲者恸、仇者快的事?
念头转开,脸上的恨意按捺下来,他一双美目渐渐透出智慧聪敏。
见他表情放松、情绪缓和,糖糖猜想,自己劝对方向了。
很好,至少不必担心他又跑去跳湖,她笑开圆圆的小脸,从怀里掏出糖果,把整包糖全塞进他手里,慷慨的呢。
她对他说:“我每次挨骂,心里头发苦,吃一块糖就不苦了,大哥哥试试。”
她张大眼睛望着他,眼神里带着鼓舞。
熙风接过糖,挑出一块放进嘴里,她没骗人,糖块遇上口水化了,甜滋滋的感觉渗入知觉间,抿紧的嘴角微微松开,露出笑意。
糖糖状似无意的对他说:“大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如果你使坏,肯定没有人会相信是你。”
是吗?他笑,别人便会失去防备?这样子很好……
“你叫什么名字?”熙风转开话题。
“我叫糖糖,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笑而不答,却又问起别的事儿。“你经常跑来这里吗?家里人不管?”
糖糖才要开口,跑得满头大汗的果果已经冲上来,她飞快在脸上、衣服上抹几把泥,对糖糖扬声大喊:“小姐,咱们回去了吧。”
“嗯,回去了。”糖糖起身,拍拍自己的**,把泥给抖掉。
“小姐英明!”果果大喊一声,勾着小姐的手往回走。
这是熙风和糖糖第一次见面。
这天回宫,熙风把自己泡在冷水里,他并不知道太监余安就在屋外静静地看着他。
隔天,熙风发高烧,皇上请太医诊治,五天后烧退。
复原后,被师傅誉为英才的齐熙风变傻了,念书再不像过去那般能耐,过目不忘的能力消失,各方表现均不出众,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成天乐呵呵地傻笑着。
别人拿徐常在的事嘲笑他、讽刺他,他也不甚在意,只会咧着嘴傻笑。
点点滴滴,玥贵妃全看在眼底,她命人试探,却探不出个所以然,她让太医给熙风把脉,太医说也许是那场斑烧把脑子给烧傻了。
这令玥贵妃松口气,若不是情非得已,她也不想赶尽杀绝,只是过去齐熙风太优秀杰出、太聪明也太得帝心,直接威胁到皇儿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冒点险,她也要想尽办法将齐熙风摘掉。
对皇上而言,只是牺牲一个讨好自己的女人,便能铲除一个威胁龙椅的大将军,多划算,后宫女子多的是,每隔几年就会有更新鲜、更年轻的往宫里送。
但此计出自她的手,皇上心里不免会认为自己手段阴#毋,倘若齐熙风在此时有个三长两短……
皇子与嫔妃不同,那是皇上的血脉,何况齐熙风曾经得到皇上的看重,再加上徐苹的牺牲让皇上对熙风有几分亏欠,如今他就养在自己院子里,倘若出事,她能不担上关系?
所以先缓缓吧,等风头过去,等齐熙风对皇儿造成威胁,到时再动手不迟。
夜黑人静,余安掠过无数个屋顶,他必须尽快回到宫里,但是流不止的鲜血迟钝了他的动作。
今夜,他去斩杀害死安将军的褚敬山,将他的项上人头挂在城门上。
他知道这么做并不聪明,这会让皇帝疑心,疑心安将军党羽众多,将危害他的龙椅,但他不管,他就是必须这么做。
反正安将军的亲人早没了,皇帝若真要对安将军的手下大将动手,到最后会令军心动荡不安,还是会让手握兵权的大将群起造反,导致君臣离心?
无所谓,损失的是大齐江山,与他无关,这是他能为安将军做的最后一件事,除此之外,今生他再无法还报安将军的恩情。
那天,是褚家设下的计谋,褚玥通的门路,加上皇帝与皇后的默许以及暗地相助,造成安将军一命。
一代英雄,死后竟要背上失德的恶名?!
是可忍、孰不可忍!徐常在说的对,安将军为国尽忠,仁爱万民,没有他,蛮族夷民将要残害我朝多少百姓,他冤枉啊!
余安不懂朝堂斗争,也不想懂,他只是愤然不已,好人理应得到好下场,恶人理应得到恶报,这才符合天道,既然天道不彰,就由他来执行正义,所以他杀死褚敬山。褚敬山是褚家最有前途的长子、是玥贵妃的亲哥哥,也是那日把安将军送到徐常在床上的幕后恶徒,他死得理所当然。
只是余安没想到褚府守卫森严,自己一身高强武艺却差点儿栽在那里。
背后那刀自肩膀往下划,直没入他的腰际,他不怕痛,只是血流如注,带走他周身力气,最后一口气提不上,从未失手的余安,掉进了曾府后院。
坠落地面时,他用尽力气使出巧劲,不让自己发出太大声响。
他以为夜已深,没有人会发现这个意外,却没想到还是惊醒了屋里的小丫头。
糖糖是被恶梦惊醒的,她梦见前几日遇见的那个大哥哥还是死了。
他全身鲜血淋淋,向她走近,浓浓的眉毛皱成一道粗线条,幽幽地告诉她——我愿意蛰伏,但他们不给我机会。
谁是“他们”?糖糖想问,可是一开口脚底下就裂出一道大缝,她没站稳掉进去,失重的垂坠感让她猛地惊醒。
接着,她听见院子里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
她下床穿上绣花鞋,拿起桌上的烛火走出屋门,一通巡视,她在花盆底下找到虚弱的余安。
他脸上有一道丑陋伤疤,因为过度疼痛,他眼底露出恐吓狰狞。
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他会跃上前扭断这女孩的脖子,不让她的尖叫声泄露自己的行踪,可惜失血过多,让他失去所有力气。
算了,天要亡他便亡吧,他不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倘若死后真有另一个世界,那么他愿意跟随安将军鞍前马后。
这样想着的同时,他慢慢闭上眼,身上的杀气顿时消失。
糖糖并没有发出尖叫声,反而小心翼翼地走向他,弯子低声问:“大叔,你病了吗?还是伤了?”
微微的诧异,他睁开双眼望向对方,烛火映出她圆圆的小脸蛋,她的天庭饱满、双颊丰润,狭长的凤眼里带着一股正气,干净的目光中透出淡淡悲怜,才多大的孩子,竟有这样一张大贵面相?
这孩子,未来贵不可言……
他朝她伸出手,糖糖闻到一股血腥之气,他受伤了?“大叔,我去找爹爹帮忙,行不?”她尽量放低声音,怕惊了对方。
余安摇头。
“要不,我屋里有伤药,我给大叔清洗伤口、上点药,行吗?”
余安望着糖糖,莫名地心安,才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竟能有此胆识?他点点头。
“大叔,您先等等,我扶不动您,我去找果果来。”
说完话,她转身跑进屋里,余安趁机挪动身子,如果有一点点可能,他想回宫里。
他是个哑巴,在自己的屋子里病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来挑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褚家再能耐,也不敢到皇宫里搜查凶手,只是……气息短促、冷汗随着血水不断往外窜,他再也榨不出半点力气。
不多久,糖糖拉着果果过来,一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丫头,看着两个小娃儿用尽吃女乃的力气把他扛进屋里,余安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无论如何,这个晚上他得救了,吃下一肚子的糖和茶水,背上的伤口敷着厚厚一层药,吞下随身带的还命丹,他闭目休息两个时辰,天未亮,他离开小丫头的床。
风吹叶落,熙风在冷宫里对着一棵老树练拳头。
呼呼哈哈,他卯足十分力气,汗水早已湿透他的背脊,他不肯停下来,一次一次、不断反复练习。
余安坐在台阶上,静静看着熙风,直到现在,他还不确定这么做是对是错。
齐熙风是当今皇帝的亲生儿子,而气量狭窄的皇帝害死安将军,他应该恨他怨他的,但……他也是徐常在的儿子,徐苹是那个事件中的受害者,她曾经为安将军喊冤,曾经声嘶力竭地拍着那扇门,想透露事实真相。
回宫后,他几次计划着一旦伤养好便远离后宫,躲在暗处,能杀几个褚家、齐家、李家人,便杀几个。
然而临行,他挂心那个躲在床底下听见所有秘密,那个泡冷水企图让自己生病的齐熙风,心念起,他夜探栖凤宫,却发现夜深人静的子夜时分,齐熙风悄悄溜出寝宫。
余安尾随他的脚步,进入空无一人的冷宫,看他对着徐苹被赐死的屋子,低声道:“娘,风儿会为你报仇,把那些害你的人一个个送进地狱,风儿在此立誓,定为您和安将军平反冤屈!”
他的话像是一把火,燃起余安胸中的枯柴,顿时,他看见光亮。
所有人都说四皇子脑袋已经烧坏,读书不再像过去那样能耐,成天只会呵呵傻乐着,不管是手足嫔妃怎样奚落徐常在,也不见他生气。
余安万万没想到会窥见真实的齐熙风,这孩子的傻,是在自保啊!
多聪明的孩子,才几岁就懂得内敛隐忍,委曲求全,比起自己……他是万万不及了。他只会杀人发泄怒气,压根没想过安将军那样伟大的男人应该名垂青史、不应背负恶名,比起这个十岁小儿,自己远远不如。
月光下,他看着熙风清澈灵秀的眉目,闪耀着睿智光芒,他决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