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牢的大门被推开,不只一人的脚步声自走道响起,微弱的火光随着几人的前进而将阴寒的黑暗驱赶开来。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牢门前。
整座监狱里,唯有这间牢房里有人。
“大姑娘,就在这里头。”声音低微而敬重,彷佛怕一不小心亵渎了谁。
“嗯,打开吧。”那个被叫大姑娘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坐在牢房阴暗处的男子眉头狠狠颤动了下。
拉开牢门铁链的声响在安静到近乎庄严的监牢里格外刮人耳膜,没一会儿,荧光蜂拥至男人的面前,将窄小的牢房照得微亮起来。
一双精细华贵的镶玉墨履在西玄衣襬下若隐若现,直接落入男人半垂的眼里。只要他不肯闭上眼睛,就得眼睁睁地看着。
“……周文武,你也有今天啊。”
女人的嗓音轻脆而没有丝毫情绪,但,他就是知道眼下她必定喜悦得无以复加。拔除了一个碍眼的肉中刺,她怎能不喜?
“连头也不敢抬,你是没脸见我吗?”
闻言,他猛地抬起无比狰狞的脸,疯狂地瞪着这个被叫做大姑娘的女子。
“徐直,妳大胆!”
来这牢里的,不只她一人,她的身边人也来了两个,皆是面无表情地静立在她身后,他连施舍他们一眼都没有,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牢里的光虽不足,却仍可看出她容有艳光,细长上挑的眉眼略显英气,正合时下西玄人所偏爱的西玄美貌;可惜她的肤色比那南临女还要莹白细致三分,失了几分西玄的味道,若不是她行止大方,气质尊贵,只怕真要有人误以为她是哪家豢养的南临伶人。
就在年前,还有人笑称太子妃,喔,不,如今已是皇后了,皇后与徐直在同一宴里,明明就是差不多的年纪,徐直的貌龄却硬生生小了一轮以上,都不知该要说与新皇共患难相扶持的皇后太过操劳,还是徐直藏有回春秘方了。
女人爱美是天性,西玄人皆知徐直爱美过了头,方能在活过西玄年命的一半时,还能拥有如此年轻的面貌。
孤傲、精明,学识丰富,从不低声下气讨人欢心,还有那么点不如他的阴狠手段,或许再加上她一直未曾变过的面貌……这就是至今西玄人眼里,永远不变的西玄徐直。
……未来,恐怕她也不会遽变,就是这样一直嚣张地走下去吧……
他眼底翻滚着难辨的情绪,最终沉寂在眼底深处。他道:“大姑娘特地来送我最后一程,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徐直墨眸半敛,火光在她面上飘忽不定,令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二殿下,徐直从不送人最后一程,我也不会为你开先例。”
他呵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成王败寇这道理我还略懂,我那个好皇兄看似仁君,但心里……呵,他一日不见我首级落地他一日就不安枕,他到今日才派人送来鸩酒已出乎我意料。鸩酒在哪?送上来吧。”既成阶下囚,他就已经在等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他最后见到的会是……徐直。
他目光随意一扫,落在她的西玄深衣上。今日她穿的是常服,那就是私下来见他……真不是来送鸩酒?
突然间,徐直撩过衣袍蹲在他的面前,两人距离近到他几乎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她一双犹如上好琉璃的眼瞳冰凉而没有任何情感。
“大姑娘,”一名西玄男子自牢门暗处现身,腰间配着刀,低声道:“陛下吩咐过,大姑娘的安全最是重要,要是太接近……”
周文武一眼就认出这男人是京师执金吾,也是常服,也是……私下?他那个好皇兄又在谋算什么?
徐直头也不回道:
“陛下太多虑了。如今的二殿下还能做什么?他要再闹下去就真是跳梁小丑了。”她的手指滑到周文武的衣领,当着他微愕的面容,轻松一翻,露出他精瘦完好的胸膛。
“妳做什么妳!”周文武浑身乏力,连挥开也是娇滴滴地没有任何力道。
“看到了吗?现在就算把他丢到小倌馆里,他也无力抵抗,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呢。”她语带怜悯。
“徐直妳敢!”
她细细看着他luo露的胸膛,周文武没感到丝毫热度,反而她目光所至阵阵寒凉,令他恼羞成怒。
徐直叹了口气,道:
“真是令我吃了一惊,你竟连点伤痕都没有。这种谋逆夺位的大罪,连我这个不是专司刑责的人都知道其罪该诛,诛前千刀万剐,以儆效尤,但如今你却不过是服了些软筋的药物不易行动。陛下他……果真是好仁德。”说到最后,她语气微柔。
周文武脸色阴沉,呼息微重,死死地瞪着她。
她彷若未觉,再凑近他一些,近到他都闻到她衣上熏香了。她和和气气地替他撩过垂肩的散乱黑发。“传闻二殿下肖母,生得一副好美貌,可惜相由心生,浑身暴虐之气破坏了这副好皮囊。如今你手无缚鸡之力,任谁也能欺负你,是吧?傻瓜,这都是你自找的。先皇遗诏你也敢反,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嗯?都是从大魏李容治那里学来的吧?他也不过是在西玄当了几年的质子,你便学全了他那套手足相残一步登天的阴毒手段,你也不想想你周文武有没有人家的好本事。”
十多年前大魏的九重宫门之变,虽然层层封锁起来不让消息传出去,但又怎么挡得了各国密探?
他寒声道:“我是没李容治那好运道,那又如何?不过一死而已。徐直,我在妳心里就是个傻瓜,周文晟呢?他就什么都比我好?”
“当然。陛下好过你千百倍,只要他一日为帝,便会好过你一日。你们兄弟之争,万幸是陛下登基,否则我必终生遗憾。”
这话正正当当,毫无遐想之处;但这话由徐直说来,语气似乎有缠绵?执金吾下意识往她看去,只能看见她的窈窕背影。
周文武却是近距离面对她,直击了她此刻的表情。
怒火瞬间扭曲他阴柔的五官,他咬牙切齿道:
“西玄谁人不知妳心里倾慕他?自然为他好话说尽。就他那个伪君子,仁君?哈,妳且等着看,不出十年,他必原形毕露,到那时妳就知道妳所倾慕之人也不过是跟我一般让妳瞧不起!”他犹不解恨,双目赤红地瞪着她,像要将她生吞入月复。“妳果然是来棒打落水狗!妳便如此恨我?恨到连这最后一面都忍不住羞辱我?”
徐直听见“落水狗”时,露出轻微的嫌恶之情,令周文武更为恼恨。如今他就是落水狗,她不是嫌恶他,还会嫌恶谁?
他嘶哑道:“我周文武自认待妳一向敬重三分,甚至曾有心追求妳,意图夺大位时也没有将妳拉下水,妳究竟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由得妳这般践踏我!”
“正是如此。”她同感道。
“那妳……”
徐直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曾有心追求我,却对徐达动了念,是不?她随李容治回大魏时,在中途遭伏,是谁派去的?”
周文武顿时僵住。
“你处心积虑想得到她,还派南军远去大魏,企图抢人,简直到了疯魔的地步。可惜,你用尽心思也得不到她,这到底是你太蠢还是徐达真真好命?”
“妳……”
“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徐达。二殿下,你心里动了什么念,想要对她做什么呢?还逼得她不得不离了家乡故土。说啊。”徐直的声音平静,衣襬下的墨履却毫不留情地朝他肩上踢了过去。
她力气本就不大,踢人不过就是羞辱,但周文武如今卸去了全部力道,硬生生地被她踢到背心撞上牢墙。
执金吾的手瞬间抚上腰间长刀,全神贯注在这个二皇子将可能的任何反扑。
周文武一动也不动的,彷佛撞上石墙的背部一点疼痛也没有,他的目光依旧胶在徐直面上。良久,他才呵一声,不怒反笑。
“我道徐家姊妹无情,当年妳没替妳妹妹出气,原来这笔帐是等到现在了。妳这仇还记得真深沉,谁也看不出来啊。怎么?还有没有?我倒想看看,徐直,妳心里对我还有什么仇?在我死前,一次结算了吧。”
“嗯?周文武,你忘了那一晚么?”
周文武的神色陡地一变,显然徐直嘴里的那一晚在他记忆里印象深刻。
一旁的执金吾看不真切他细微的表情,上前一步正待看清时,周文武已将脸撇了开,寒鸦色的长发滑落,半遮住他的脸色,他捂着嘴。“原来……我还道……”一阵闷笑声断断续续自牢里响起,随即他放声大笑,笑不可抑。
徐直也不恼羞,就这么看着他。
“徐直……哈哈,”他斜眼睨她,眼底翻腾着暴戾。“妳也有搁在心上的事啊……那一夜……妳投怀送抱我怎会拒绝呢……只是事后我深感遗憾,若是一世求不得,好歹也是个想念,可惜正因碰过了,才幻想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