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游入,喜房内,逐地暗下,房门紧闭,没有该出现的喧扰热闹,只有一室孤寂。
床铺上,铺着一袭象征喜事的红色新被,桌上燃的不是龙凤喜烛,而是盏再平常不过的灯火。
这是间宽大的屋子,紫檀木立的高梁,青石铺就的地板,门扇窗框处处雕纹。
屋里家具应有尽有,楠木床摆在最里面,床的另一边有扇门,门后面是间净房,柜子、妆台靠墙而立,屋子中间摆着一组酸木枝桌椅,靠窗处还有一整排五斗柜。
许多细节处隐约可看出,当初盖这屋子的时候,主人花下大把心思,只不过时间久远,无人维护,屋子里透出一股陈旧气息,墙上的画已经褪去颜色,窗纱也未曾更新。
成亲是喜事,却不见半分喜意。
周郁泱挺直背脊端坐,感觉凤冠异常沉重,嫁衣一层层密密裹着,她额间渗出薄薄的细汗。
没有闹新房的亲戚,没有喜娘的笑语,她已经单独坐在这里将近三个时辰,维持着端庄坐姿不曾移动分毫,不是为了同谁较劲,她只是在沉思。
郁泱把这桩婚事、把母亲的立意、把顾家的态度,从头到尾反复地琢磨着。
只是时间经过越久,即便不特意分析,任谁也都能够明白,顾家对这门婚事有多么愤怒。
他们是否觉得皇上用这门婚事,狠狠搧他们一巴掌?她不是顾家人,但立场对调,她会这样想。
深吸一口气,郁泱犹豫着该不该掀开盖头歇下,然恰巧地,门在此刻打开。
顾誉丰身上还穿着迎亲喜袍,头上的高帽已经取下,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但他没喝多少酒,神智依然清明。
“把喜帕掀开,我有话对妳说。”他的口气带着冷漠,令人不由得心生寒颤,但郁泱并不害怕,因为她已经将最坏的状况都设想过。
一方喜帕下头……心微涩,是有些哀怨的,为什么她不能像其他的新嫁娘那样,在新婚夜里期待未来?不过她没让失意展现,深吸气,把委屈憋回肚子里,抬手将喜帕掀开,当她抬眉时,已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沉静脸庞。
四目相望,顾誉丰诧异,他没想到周郁泱是这样的女子,她不算美丽,但雪白清秀的瓜子脸上,长睫弯弯、五官明媚,气质不同一般女子,她飘逸出尘,像蟾宫出来的仙子似的,让人见到她那刻,会突然觉得天清地明、心灵澄净。
美好,是他给她的评语。
同时,她也在打量他,顾誉丰如传言中所言,是个极其好看的男子,他剑眉斜飞,丰神俊朗,身形挺拔修长,但眉间有两分孤傲不驯、眼角还有些许稚气,而俊俏的脸庞上则带着鄙夷、嘲讽、怨恨……
她可以理解怨恨,却厘不清楚其他,不过她同意顾誉丰对自己不喜是理所当然的。
这场婚礼本该属于他与心爱女子,却不料自己横插一脚,原本的嫡妻变成贵妾,大红吉服换为粉色喜裳,他有道理讨厌自己。
誉丰开口,低醇嗓音是所有女子的幻想,但她清楚自己幻想不起。
“我想,妳比我更清楚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那口气除了嘲弄,更多的是自鄙。
可他能怎么样,这是顾家最擅长的事啊——出卖婚姻换取利益。一次再一次,别人会拒绝的事,父亲总是欣然接受。
郁泱不懂他的嘲讽,但他的目光令人不喜,她有自己的骄傲,于是她抬起下巴迎视他的目光,不带情绪地淡淡回话。“我明白。”
“我无意和诚亲王府联姻。”
“我理解。”这桩婚姻来自交换,是母亲和皇帝密议后的结果。
“但无论如何妳已入顾家大门,再无法改变妳是顾家媳妇的事实。”
“所以?”
这女人平静的反应让誉丰惊讶,他有些反骨,她越是这样,他越想激起她的反应。
“即便如此,我亦不愿将就,妳就在这个院子住下,妳安分守己,两年后我会找到理由与妳和离。”听到和离两字,她会承受不住了吧,没有女人在新婚夜听到这个还能按捺得住。
誉丰在等待,等她脸色惨白,失控哭泣,等她狂怒吼叫,像个疯婆娘那样……但他失望了,她没有哭闹大叫,甚至连多一点点的表情都没有。
她只是维持同样的冷静,垂了垂眉回答,“我明白,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她说他是个好人他要与她和离,她却说自己是好人?
举目与她对望,誉丰企图在她脸上找到讥讽。
但又没有,她望向他的目光干净澄澈,并没有多余的心机考虑。因为郁泱说的不是反话,更非虚伪作假,而是诚心实意。
在赐婚圣旨下来的时候,她已设想过无数状况。
她想,即使顾家不喜欢这门亲事,洞房花烛夜里顾誉丰还是可以顺水推舟与她成为真正的夫妻,待日后情势有变时,为了向皇帝表达忠诚,便以一杯鸩酒送她上路。
当然,若要为了向心爱女子表达专情,顾誉丰也可以钝刀割肉,一点一点将她折磨至死。
不管是哪种状况,身为顾家媳妇,承受,是她唯一的路。
可没想到,不满意这桩婚事的他,竟选择开门见山实话实说,他愿意保她两年留她一命,并且令她全须全尾平安月兑身。
这样的顾誉丰当然是好人,一个有义心肠的好男人。
然誉丰的思路跟不上她的,他只觉得郁泱的回答匪夷所思,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怎么能不害怕、不心惊、不哀伤、不悲愤?她怎能平静接受他的安排?她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吗?不知道经过一个没有新郎的洞房花烛夜后,她在这个家将无法立足?不知道北疆若真的起事,她将被推出去受死?
她绝绝对对是个傻子,否则怎能无波无漪地对他说“你是个好人”?
不、不对,女人没有那么简单,她这是欲擒故纵,是想出奇致胜!她打算勾得他的注意力引出他的好奇,她想自己今晚留下,好在表妹面前显摆嫡妻的地位。没错,一定是这样!
别开视线,他归正心神,双眸再度凝上寒霜,他告诉自己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样,他在母亲身上看到、学到的已经够多,他早该明白女人的心机半点不输男人。
板起脸孔、神情冷肃,他道:“妳最好别使龌龊手段,安安静静待着,两年后还有机会平安出府,否则我敢保证妳无法全身而退。”
郁泱微扯嘴角,瞄一眼空荡荡的屋子,顾家把她陪嫁的人全收了,没有左右臂膀,插翅难飞,孤立无援的她还能使手段?他会不会太高估她?
直到门砰的一声,郁泱回神才发现他已转身离开。
喜房再度安静下来,没有贴身婢女,她只能依靠自己,除去凤冠、将吉服月兑下,怀里的纸袋跃入眼帘,郁泱取出把它放在喜床上。
找到换洗衣物后走入净房,里头备下的是冷水,在秋凉的季节,水泼在身上,她兴起一阵寒栗。
飞快净脸、洗身,飞快换上干净衣服,躲进被窝,却在看见月兑下来的红色嫁裳时,笑了。
这是个活生生的笑话啊,但她不羞愧、不自惭,因为她是周郁泱,是诚亲王府的宝月郡主!
对,她是郡主,她的父亲诚亲王和当今皇帝同是皇太后所出的亲兄弟,本该是情感深厚的手足,却因为身在帝王家从小对立、竞争,只为赢得父皇的重视。
若是一强一弱便罢,偏偏两个实力相当的兄弟同样胸怀天下,于是在绝对的权力竞争下,兄弟情谊成为空话。
当年选秀,皇太后见到郁泱的母亲狄氏,曾道:“此女聪明颖慧,气度沉稳,胸襟宽阔,有谋有略,堪为国后。”
这样一个堪为国后的女子,先皇和皇太后将她许给弟弟诚王,这代表了什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更别说诚王自己。
诚王带着这分自信与认定,从小到大。
谁知一场急病,先皇等不及带军远征的诚王回京,遗诏一下封大皇子平王继位,待诚王平定蛮夷接到消息返京,大事已定。
皇帝深知弟弟禀性更是多方打压,他将弟弟封为亲王后赶回封地,却将他的妻女、儿子留京为质。
这一手,做差了。
倘若当年皇帝让狄氏跟在诚亲王身边,狄氏是个宽怀颖慧的聪明女子,有她在旁多方慰解,也许诚亲王不至于生出反心,但皇帝却害怕把这样一个谋略不输男子的女人留在诚亲王身边,担忧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一个念头、一道圣旨。
当不成皇帝已让诚亲王愤恨难平,如今又逼得他妻离子散、骨肉分隔两地,离开京城那日,诚亲王回首遥望高耸的城门,他暗暗对自己发誓,终有一日铁蹄横扫,他要坐上那张人人仰视的龙椅,要夺回自己的爱妻、子女。
父亲离开那年,郁泱只有一岁,她对父亲没有印象,但她知道母亲与父亲曾经深深相爱。
她用的是“曾经”,曾经夫妻举眉、恩爱非凡,曾经鹣鲽情深、不离不弃,曾经……
母亲说:妳爹合该是个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的男人,却被局限在方寸之地,怎能心甘情愿?何况山河多娇,权势动心,他气恨难平哪。
为着一口气,十几年来他招兵训兵、储粮蓄马,在大周朝东北建立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刀墙,只是那堵墙的武器可以对内,也可以向外。
多少年来夫妻离散、骨肉分离,母亲的劝慰在父亲耳里从宽解变成唠叨琐碎,一年一年,春夏交替、秋冬更迭,再浓厚的感情也会被岁月风干,被时光磨碎,慢慢化作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五岁那年北疆传来消息,父亲迎娶新妇,那女子姓梅,其父是北疆一霸,家财万贯、权势涛天,梅姨娘美貌青春、号称北疆第一美女,并且……她已为父亲生下儿子。
初初得知这个消息,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数日过去,再出门时已看不见悲伤痕迹,只是细心敏感的郁泱明白,母亲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从那天起,母亲对他们兄妹的教育有了重大改变。
从小便过目不忘的哥哥习文习武习商,功课从早做到晚,无一刻松懈,而郁泱抛了琴艺书画,专心学农事、医事,他们努力学习哪日身分不再是郡王、郡主,仍然可以生存的所有技能。
说实话,这对郁泱而言有点困难,她是个性格疏懒、得过且过、喜欢广结善缘的老好人,积极进取从来不是她的强项,但为了母亲,那些年她比谁都努力,为了亲人,她向来不吝惜付出。
师傅是外祖父找来的,外祖父还将狄清、狄风、狄明、狄月送给娘,他们武功高强、有谋有略,已经跟着外祖很多年了。这是外祖父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从那之后便对外表明态度与诚亲王府对立,再不登门探视女儿和外孙。
母亲没有为此埋怨,她很清楚不能因为自私而连累亲人。
从此诚亲王府大门深锁,母亲再不带他们兄妹周旋于各家各府之间,她将王府里的奴婢、下人一批批遣走,只留下孙叔一家和无父无母的阿良。
当时哥哥不解地问母亲为何要这么做,对那幕,郁泱印象深刻,母亲没有哭,只是背脊挺得异常笔直。
她口气凝重地对他们说:“你们的父亲下定决心要造反了。”
当时她还太小不懂,后来年纪渐长,她慢慢明白,倘若父亲选在皇帝登基那年发难,或许有机会取而代之,但几年治理,新帝励精图治,全国上下一番新景象,民生乐利、百姓安康,在这种情况下谁愿意造反?谁肯为别人想当皇帝的野心枉送性命?
母亲说:“你们父亲不会成功的。只是他一旦造反,我们将会被推出去祭旗,周楀康有权利为自己的梦想付出性命,但他没有权利把我的孩子送上祭台。”
就在那天,郁泱和哥哥深刻感觉他们不是什么郡王、郡主,他们只是茍且偷生的人质。
为了活着,他们必须比任何人更认真。幸好请来的师傅们都是最优秀的,是外祖透过种种关系求聘而来,她和哥哥经常向母亲保证他们会好好活着,并且活得比任何人更好!
两年前,哥哥诈死,父亲收到信,得了皇帝的应允却不肯返京参加儿子的丧礼,这让母亲与皇帝更清楚,父亲叛变的心有多坚定。
丧事结束,哥哥和狄明、狄月两位叔叔易容改姓离开京城,并承诺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回来接母亲和妹妹。
郁泱目送哥哥在夜色中离去,当晚,是母亲第一次在她面前发病。
清叔告诉她,母亲的病体沉痾,恐怕熬不了太久。
母亲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念经拜佛的,郁泱亲耳听见她向佛祖求“时间”,她需要时间等女儿长大,需要时间筹划,她求上苍让丈夫的造反再缓一缓、缓一缓……
一个多月前消息传来,诚亲王正在整兵准备起事,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害怕这场战事真会打进京城。
那天清晨,狄氏抚着郁泱的头说:“娘舍不得妳才十四岁就出嫁,但娘等不及了。”
郁泱想象所有的小女儿向母亲撒娇那样,在母亲身上钻来钻去,闹着说:我不嫁,我想一辈子陪在母亲身边。
但郁泱无法说出口,即使那是她的真心话。
因为狄氏已经开始用虎狼之药,因为她撑不了几个月,也因为她忧心忡忡地望住自己,所以她笑着回答,“娘不相信郁泱吗?我会长命百岁、会活得精彩盎然,如果这点本事都没有,我便枉为母亲的女儿了。”
狄氏闻言也跟着笑了,脸上有着放心的松活。
然后郁泱帮母亲穿戴起一品诰命服,宽宽松松的衣服套在娘亲身上,看得郁泱眼角发酸,但她没有哭,却是对着镜子里的母亲说:“娘真美丽,难怪爹爹会爱上娘,死心塌地。”曾经,死心塌地!
狄氏握紧她的手,说道:“再浓的感情也敌不过环境变迁、岁月摧残,郁儿,如果顾誉丰非良人,有机会妳便另外找个爱妳的男人成亲,倘若没机会就想尽办法让自己过得顺利。”
郁泱郑重应下,她十四岁,却必须刚强得像四十岁妇人。
之后狄氏进宫与皇帝做了交易,回府后两天,圣旨下来,将她赐婚与顺王世子顾誉丰。
顾誉丰,关于他的传言很多,有人说他丰神俊朗、有付好模样,却无心仕途、不求上进,有人说他心性良善、济弱扶倾,有着侠义心肠,见过他殴打恶徒者说他武功高强、出神入化,像仙人一样。
整体听起来,郁泱自我安慰这个男人还不算太差,可以试着相处看看。
出嫁前夕,母亲对她说:“出嫁从夫,妳不再是诚亲王的女儿而是顺王的媳妇,日后妳父亲起事再与妳无关,这是娘唯一能想到保妳性命的法子,之后该怎么做,能不能得世子之心,从此举案齐眉,或者有没有办法从顺王府全身而退,全要靠妳自己。”
郁泱回答,“娘不必担心,您常夸郁儿青出于蓝,聪慧不下于您,旁的不敢说,这般的聪明才智或许无法称霸天下,但要让自己活得精彩非凡,不至于办不到。”
狄氏笑了,搂住她说:“谢谢郁儿,愿意让娘安心。”
短短一个月,郁泱从诚亲王府出嫁,嫁妆是皇帝给的,狄氏只在上花轿前塞给她一个纸袋。
郁泱拭干长发,打开纸袋抽出里面的东西,里头有一张地契,那是个小庄子,外公给的、是娘的嫁妆,庄子四周有山围绕,听说风光秀丽处处美景,要不是被皇帝禁锢在城里,他们很想搬过去。
纸袋里还有几张银票,加一加有将近千两。
够了,这些足够让她在顺王府不愁吃穿、丰丰富富过上两年,只要没发生烧钱的意外事件。
最后是一本青皮小册子,小册子上面写着两行字——“若顾誉丰是个能托付终身之人便将此册焚去,反之,展册读阅,必要时以此为筹码,谋得出府之约。”
顾誉丰可以托付终身吗?郁泱微微摇头,她打开册子就着昏黄的灯光展阅,越读……越教人惊心动魄……
郁泱起了个大早,问过几名仆妇才问清楚大厅在哪个方向。
她并不想要闹场,她也清楚顾家没当自己是媳妇,在新妇奉茶的清晨里出现,这是在给自己也给那位“邹表妹”找尴尬,只不过她必须到场,必须趁着顾家所有长辈在的时候为自己想做的事见证。
只是她找不到方向,连个丫头也不愿意为她领路,因此多花了点时间。
但即便满府乱绕,前前后后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到大厅,她的头发、衣服依旧整齐,姿态是一贯的高雅,就像个名符其实的郡主。
郁泱是个很懂得换角度看事情的,因此再辛苦的状况总能找到一个观点让自己不难受。就像眼前,顾家上下都在为难她,刻意给出错误讯息,让她走不到想去的地方,但她对自己说:任何事只要做过,就不会是白费功夫。
没错,她虽被不少跟红顶白的下人捉弄,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飞乱绕,但来来回回几趟后,她确知各个院子的方位,再与青皮小册上的数据对上,便清楚了谁住在什么地方。
不管怎样,郁泱还是迟到了,但令人尴尬的并非因为她的迟到,而是因为大厅里,新婚的“儿子、媳妇”已经在向双亲奉茶,有趣的是,站在顾誉丰身边的不是皇帝赐婚的正妻周郁泱,而是昨天一起进门,身分却从嫡妻降为贵妾的小表妹邹涴茹。
让儿子与贵妾向长辈奉茶?顾家人是没脑子还是心机浅,怎么能够集体蠢成这样?
他们当真以为皇帝与诚亲王心有嫌隙,便会任由他们欺凌她而不顾?
傻瓜,打断骨头还连着皮,怎么说诚亲王都是皇帝的同胞弟弟,就算天家无情,童年记忆尚在,若不是被逼到底,皇帝怎愿意兄弟阋墙?再说了,宫里还有个皇太后,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郁泱再不济,还是皇太后的亲孙女。
亲孙女和路人甲,请问皇太后会偏向谁?如果她把此事往宫里嚷嚷几声,皇帝容得下一个外姓人扫天家颜面?
可郁泱并不恼火,只觉得顾家人可笑,因为顾誉丰的态度再明白不过,此男非己良人。只是她必须拿出态度,让顾家不能小觑自己!
郁泱走进厅里,满屋子人目光齐刷刷地钉在她身上,她不惊不惧,当着众人的迎视,慢慢走到正在向父母敬茶的誉丰身边,没有垫子,她依然姿态优雅的双膝跪地。
誉丰是大房长子,祖父母早已不在,他的父母面对门口坐着,二房、三房的叔叔、婶婶分坐在厅的两侧,他们身后站着几个二、三房的姑娘少爷和少女乃女乃们。看见郁泱进门,大伙儿脸上是掩也掩不住的惊诧。
郁泱悄悄觑一眼邹涴茹,她与誉丰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这对表兄妹早在七、八岁时就订下女圭女圭亲,连迎亲喜日都订下,所有长辈们都看好这桩婚事,谁料想得到一个多月前,皇上会将顺王召进宫里,待他一回府,长房便多了一门亲事。
诚亲王府?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婚事居然落在誉丰头上!
诚亲王就要反了,娶他的女儿等同和叛党联亲,虽然赐婚旨意是皇帝亲下的,真有事也怪不到顾家头上。只是……顾府上下心里都打着鼓,皇帝出这一手是在盘算什么?
最后顾伯庭决定静观其变,先将郁泱晾着,等诚亲王起兵,皇帝的态度明朗,再决定如何对她做出处置。
郁泱的出现令满屋子人脸色皆变,尤以誉丰表现得最明显。
他怒火中烧,眼珠子狠狠瞪在她身上,他说得不够清楚吗?为什么她还出现?果然,她昨天的表现是以退为进,果然,她是个有手段的女子,是啊,诚亲王的女儿,还能弱了?
相较于誉丰的愤怒,邹涴茹的表现截然不同,她在最短的时间内红了眼眶,垂下头,一串泪珠子坠在地上,委屈尽情展现。
很聪明的作法,半句话不必说,就让所有人把郁泱当成坏心肠恶魔。
“公公、婆婆,媳妇来晚了,还请公公婆婆见谅。”
顾伯庭闻言不做任何反应,在皇帝的态度尚未明朗之前,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
但王妃邹氏可没那么容易放过郁泱。自家侄女进门,这件婚事两家已经筹办将近两年,好好的一桩喜事突然被周郁泱横插一脚,心里已经够恨,儿子昨晚进她房里早把话给挑明,没想到她这个没脸没皮的竟还敢到大厅里来捣乱,乱臣贼子的女儿果然不同一般。
“谁允许妳进来的?”王妃邹氏上下打量郁泱,眼底净是不屑。
难不成她以为自己颇有两分姿色就可以迷惑儿子的心眼?甭想!誉丰可不是二房顾敬丰那种急色鬼,瞧见勉强看得上眼的女人就急着上。
想到顾敬丰,邹氏下意识瞄向站在二房老爷身后的长子,果然,他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允许?王妃说话真有意思,哪家新妇成亲后不奉茶认亲?不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媳妇不过是照着规矩走,不明白哪里做错了。”她轻轻淡淡地说着,口气里听不出喜怒哀乐,便是表情也看不出半点心思。
“妳自认是顾家的媳妇,也得看顾家认不认妳。”邹氏怒指郁泱。
顾伯庭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审视郁泱,心底暗自忖度,皇上为什么要把她放在顾家后院?
是不愿让皇太后伤心,想替诚亲王留下一株根苗?还是想藉顾家之手杀了她?又或者是要她成为诚亲王的顾忌……不可能,诚亲王如果还顾忌妻儿就不会连儿子丧礼都不出现。
郁泱半点不让步,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微哂道:“王妃此话可是在质疑皇上的旨意?媳妇明白了,明日归宁进宫,媳妇会向皇女乃女乃转达王妃的意思。”
向皇太后转达顾家不认她的孙女?她这是想闹得顾家鸡犬不宁
“妳在威胁我?”邹氏眼中戾气大盛,心底含恨,暗道:待诚亲王起事,必亲手送她上路。
郁泱看出邹氏的恨意,但她无所谓,低眉道:“王妃言重,媳妇只是不明白顾家家规,怕行差踏错,万一日后有恶名声传出去……”
“够了!”誉丰开口,怒指郁泱问道:“妳到底要什么?”
郁泱并未被他激怒,缓缓起身与他对视,柔声道:“世子爷别急,今日妾身不过是来讨个话,说清楚了自然会离开。”她转身向顾伯庭屈膝为礼,道:“王爷,您可知当日皇帝为何要赐婚顾府?”
“妳知道?”顾伯庭疑问,他不信皇帝会让她商讨朝廷大事。
“妾身自然明白,此事是皇女乃女乃与皇伯父亲自对妾身提及的,连顾府也是妾身亲自指定……”她在说谎,但态度笃定、表情坚毅,让人无法对她所言存疑。
邹氏把话截走。“顺王府做过什么对不起妳的事,值得妳费心对付?”
郁泱微微一哂,不回答这种意气言语。
顾伯庭等不及,瞪妻子一眼,不许她插嘴。“妳说!”
邹氏满肚子火气却不敢再插话,转头与侄女涴茹互视一眼,她们同时望向誉丰,却没想到他盯着郁泱,目不转睛。
郁泱缓缓道来,“人人都说父王要反,可自皇伯伯登基以来已经十几年过去,此话传得沸沸扬扬,却总是闻楼梯声不见人下楼,父王始终没有起兵叛乱是不?”
“只是『尚未』,而非『始终没有』。朝廷派出的探子传回消息,诚亲王厉兵秣马,战事将起。”顾伯庭拉起嗓子,指正她的话。
虽然顾伯庭于朝政碌碌无为,但做人圆滑、交际甚广,且有贤名在外,朋友传讯与他,确定最迟三个月,诚亲王必反。
“消息是真是假,总得等父王起事才能确定,对不?何况皇伯伯压根儿不相信手足情谊如此薄弱,不信我父王会这样对待兄长、对待天下百姓。只不过三人成虎、众口烁金,皇伯伯为了大周不能不做足准备,于是招兵练兵、行军布阵,该做的事一一进行。
“即便如此,皇伯伯依然记挂郁泱,倘若父王起事,皇伯伯绝对不会放过梅姨娘所出的弟弟妹妹,可即使父王做错,他终究是皇女乃女乃的儿子,是皇伯伯的亲兄弟,皇伯伯当然想为父亲留下一条血脉,因此为郁泱赐婚,女儿出嫁与娘家再无关系,父王的所行所为与出嫁女儿便无牵连。
“皇伯伯的苦心,郁泱明白,于是作主选择顾家,至于王妃不解郁泱的选择……很简单,或许世子爷不记得,但去年郁泱曾见过世子爷一面。少女芳心多少带点冲动,倘若这个抉择造成世子爷和顺王府的困扰,郁泱在此致歉。”
这番话想传达的重点是:诚亲王是否造反仍是未知数,顺王别急着站队,万一站错,难堪。而且不管诚亲王是否造反,皇上和皇太后仍旧重视自己,自己背后的大柱子是不会倒台的。
话当然是假的,她不过想替自己造势,让顾家上下不敢动自己分毫,当然她有足够自信,相信顾伯庭没那个胆敢去向皇上确认自己所言是真是假。
顾伯庭反复琢磨郁泱的话,难道是自己想太多?皇上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为诚亲王保下女儿一命?
有可能吗?是有。皇帝纯孝,对皇太后百依百顺,而周郁泱不过是个女子,翻不出什么浪花,留下侄女的性命以成全母子之情,何乐而不为?至于京城少年有几个像儿子这样相貌堂堂,丰神俊朗的,周郁泱会看上誉儿,半点都不离谱。
顾伯庭松口气,既然上头没有别样心思,他当然乐意替皇上好好照顾这个侄女。
同样的结论,王妃邹氏也想到了,可如果周郁泱杀不得,难不成要涴茹当一辈子妾室?不行,她同大哥拍胸脯保证过,无论如何都会让涴茹当上世子妃的。
发现顾伯庭和邹氏表情转变,郁泱确定自己赌对了,笑眉微敛,她续道:“郁泱感激皇伯伯的疼爱,却也心知此番安排委屈了世子爷与邹姨娘。”
“皇上旨意,为臣的哪有委屈之说。”
顾伯庭正眼看她,口气愉快几分,心里开始算计,如果周郁泱还能在皇帝跟前说上几句话,是不是要叮嘱儿子对她好些。
郁泱环顾周遭,众人看待她的眼光已然不同,她猜想,在自己说出这番话之前,他们多少认定为保住顺王府,父亲起事日必是她魂断时,而下手之人……她目光逐一扫过,最后定在邹氏身上。
不管怎样,如今目的达到,她闹这一场,不是为着开诚布公,求的是自保。
“世子爷与邹姨娘两小无猜、情定一生,我本不该横插进来,只不过事态紧急,考虑不了太多,昨夜世子爷与郁泱谈过,令我明白自己差点儿毁去一门好亲,这本非吾意。
“所以世子爷提到两年之约,郁泱深感同意,只是口说无凭,我已经将口头之约写成和离书,日期押在两年后的今日,白纸黑字日后必不反悔,这一趟过来只为求世子爷签字。
“两年后,郁泱离府、世子妃之位还予邹姨娘,这当中郁泱不涉足前院一步,吃穿用度皆自理,不劳烦顺王府,依王爷看这样可好?”
这话竟是峰回路转,邹氏与邹涴茹喜出望外,她们以为有皇帝罩着,不能轻易动她,没想到郁泱自愿离府,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邹氏二话不说,吩咐下人,“备笔砚!”
誉丰闻言,却觉得奇耻大辱,他向来说一是一,何曾当过毁约小人,一把抢过郁泱手中的和离书,咬破食指急急落款,像在证明什么似的。
同一时间,顾伯庭回神,心想不妥,这周郁泱还有可用之处,本想出声阻止妻儿,却没料到两人动作飞快,开口时已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