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不该是范君易预期中的好友小聚场面。
从六点钟第一位登门的张立行开始,他的门铃就没歇过,大约每隔十分钟就有人造访,用川流不息来形容也不为过。原本宽敞宁静的客厅在一个小时内变得热闹非凡,拥挤不堪。
来客多半是公司员工或业界的旧识。他们不仅自行前来,还呼朋引伴,以致能站立的空间延伸到阳台、书房、甚至客房,谈笑声盖过了轻音乐,规模像是个庆祝酒会,而这不过是私人新居乔迁,为何会有此始料未及的场面?
“不是说好只有五、六个人?怎么人多到这样?”范君易把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张立行拉到角落询问。“是你替我宣传的?”
“别紧张,前阵子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可以轻松一下,大家听说你搬了新家,都想来凑热闹一下,聊一聊,开心开心嘛!”张立行拍拍他的肩,一面仰头畅饮香槟。
“不是开心的问题,是食物的问题,哪来得及供应?我就只订了一点外烩。”他不悦地责备。
“都说了别紧张,我一早就叫他们自备水酒,他们有酒助兴就开心了,吃不吃得饱不重要啦。”
张立行说的确是事实,那些来客人手一杯佳酿,到处寻话题聊天,听取行业秘辛,打探股票内线消息,笑扯名人八卦,餐桌上一字排开的几盘外烩点心早已消耗完毕,但没有人主动向他索取食物,只是不停开新酒,显然大家乐在聚首。
“再说我们还有一个雁西,一定没问题的。”
“雁西?她在这里了?”范君易万分惊讶,他一直忙着在场中应付新加入的宾客,加上动线纷乱,站在玄关的人自动替到访的人开门,很难注意到有谁现身。
“一小时前就到了吧,人就在厨房里。”张立行得意洋洋挑眉,“我昨天特地邀请她今晚担任主厨,趁机考验她的功力,要是宾主尽欢,我就重金挖角她到我家掌厨,一举两得不是吗?”
“你想得美!”范君易瞪了他一眼,转身投进人群,一路左闪右避,才得以接近厨房门口。
滑开隔间拉门,范君易往里探头,偌大的厨房没看到人,却是香气扑鼻而来;再看到中岛料理台上满布了各色完工的餐点,中西式皆倶,每一样均属必需费时加工的精致料理。
他目瞪口呆,关上门,走近料理台,伸手捻了一颗金黄色的炸肉丸放进嘴里,酥脆外皮裹着多汁的芋泥与肉泥的混合馅料,立时勾动了他沉睡的口月复之欲。往左扫视,流理台上放着一缸调好的绛红色鸡尾酒,但人呢?
靠近炉台,下方陡然冒出一副身影,身影背对着他,手上捧着一堆杯盘,分明是从橱柜里捜罗出来的备用餐具,准备让外头不断增多的宾客使用。
范君易疑惑不已,这背影无庸置疑是雁西,但这发型——短得跟个男孩差不多。
听到动静,背影一回头,“啊”了一声,正是雁西,她眨眼看着范君易,原本光洁的前额被蓬松俏丽的浏海遮盖住了,脸蛋显得更小,年纪显得更轻,几乎是另一个雁西。
“饿了吗?差不多都好了,可是盘子好像不够——”雁西苦恼地模着额
头。
“你剪头发了?”他倾着头打量她,大为新奇。
“咦!你注意到了?”她做个顽皮的鬼脸。
“能不注意到吗?”他拍拍她的头顶。
“……”她笑而不言。
“不是说好今天别下厨的吗?”
“今天刚好不忙。”她端起鸡尾酒,交到他手上。“大部分菜的前置作业都在我家做好了。放心,我做得来,以前我跟着我妈做了不少次的宴客菜。”
“只是因为不忙?”他笑。
“……不,因为你。”她大方地说。
他深深注视她好一会,俯下脸吻了她。“忙完到外头来吧,介绍朋友让你认识。”
“好。”她爽快地答应。
菜色全都在客厅布上后,分散各个角落的人群忽然感受到胃的空虚,逐渐往香味来源处靠拢,拿到餐具的急着往盘子上堆放相中的食物,空手的毫不客气地抓起食物放进嘴里,大家吃成一团,没有人发现到第二波餐点全来自私人厨房。
送餐完毕,雁西退到外围一角,开怀地看着大快朵颐到来不及说话的陌生宾客,她呵了口气,决定拣这空档,到处走走看看。
范君易装置新居后,她是第二次上门,上一次来时搬家的纸箱大部分未拆,堆置了一屋子,看不出整体新貌。
书房是最接近客厅的空间,她晃了进去,和两名闻香而出的宾客擦身而过。
书房宽阔,有两面墙特别订制了原木书柜,拆箱后的书全都分类摆上架了。
隔着玻璃,雁西一层层浏览那些书目,留意到有半数是在山上时她为范君易订购的,他当时专注地沉浸在这些书海里,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现在的他话仍然不算多,但整个人明朗多了。
回头望向书桌,桌面干净,上头只散置了两本书,雁西拿起封面有了明显折纹的一本,那是范君易反复翻阅多次的一本精神科学书籍,描述关于大脑的记忆机制。她抚模封面,随意翻动内页,有张夹页纸从中飘落,栖止在脚边。
她弯腰捡拾,触及纸质才发现是张照片,翻面一瞧,一张盈盈笑脸正对着她;她一眼认出是方佳年,长发披肩,戴了顶可爱的草帽,穿了件白色雅致的小洋装,露出一双纤美的小腿,倚站在花丛间,气质出众,让人移不开目光,照片隐约也有了皱褶,想来是多次被取出观看的结果。
雁西愣了不知多久,回神后,她赶紧夹回照片,阖上书页,烫手般放回书桌上,一颗心跳得骤快。转移视线,书柜玻璃门上反射出她的映像,她禁不住哀触自己的短发、面颊,再次明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无关乎相貌、神韵,无论她如何致力于突显与方佳年的差异,在范君易心里,方佳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没有人能取而代之,至少到现在这一刻,雁西也不能。
她相信范君易也很努力,努力地淡化记忆、重新开始;也努力接纳她,喜欢她,见面时他从不忌讳在人前拥抱她、亲吻她;每天总要通上电话,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努力让原本退却不前的她不可自拔地爱上他,即使知道长期以来,睡梦中,他呓语的是方佳年的名字,就连那一次在她的单人床上热烈欢爱,清晨先行苏醒的她,耳边模糊听到的仍不是自己的名。但她很有耐心,又擅长往正面开解自己——深情的人泰半难以忘情,她可以接受。
但这一次,这一次她的脑袋忽然辞穷了。如果静夜无人时,清醒的他仍然忍不住要看上几眼方佳年的旧照,那么雁西到底算是什么呢?
“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一双手臂从后环抱住她,“出去吧,大家闹着想看看厨师是谁。”
雁西回过头,仔细看着范君易,他日渐焕采的面庞,再无忧悒,这不是她一心希望看到的吗?最初踏进那道门时,她的愿望不就是如此单纯么?
“你真喜欢我?”她忍不住问。
“这还用问?喜欢得不得了。”他拉起她的手,促狭地眨眨右眼,“你喜欢听,晚点人都走了再讲给你听,先出去吧。”
“好。”她握紧他的手。
雁西想,她的野心一向很小,不过是祈求在爱里的一点真心,她相信他的真心,这就足以让她爱下去。
她跟随他走出书房,迎向陌生的人群。
天气逐渐转凉了,雁西心里的凉意变成实质上的感觉,她换上了秋装,找到了一个顾问公司行政助理的临时工作,偶而得请假到法院出庭,或是到赡养院探视母亲。她忙碌得很规律,但这种规律三不五时就遭范君易打破。
他想见雁西时,雁西一点都不能耽搁,路过公司楼下,她也得抽空溜出来五分钟让他看个高兴;约好晚上碰面,临时有重要饭局,他绝不因此取消约会,雁西必须在他的住处等待,直到他夜归,她被坚持留下过夜。
过夜不是太为难,他们的亲密关系是事实,只是有两次让心血来潮上门拜访的张立行撞见,雁西难为情到提前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