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君易所谓的地方原来是他城里的单身住所。
大楼信箱被管理员清理过多次,但仍呈现塞爆状态。两人费了些功夫才把信件整理好,连同管理员收集保留的一大箱,可见范君易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未涉足此地。
房门推开,踏进屋里,轻微的触碰和移步都扬起一阵阵尘埃,雁西打了两次喷嚏,才习惯了室内的空气。
举目四望,若不是缺乏打理产生的厚灰尘,以及空气不流通造成的霉味,这屋子的一景一物就像主人刚走出大门上班一样,暂时性的放置在各个角落——外套、抱枕、咖啡杯、杂志、口红、电视遥控器、领带……随意地摊放,彷佛随时有人会拿取,没有经过最终的收纳;显然主人走得匆忙,走得很失魂。
室内其实极其宽敞,早期应该彻底装修过,仔细看,走的是极简风;但或许生活在这个空间里的人不擅整顿内务,而且喜爱摆设各种奇异的装饰物品,反而有种逼窄的不适感。那些琳琅满目的物品,一望即知是女性所添购,因为造型细节处处透着拐弯抹角的巧思,雁西和范君易相处日久,清楚他性格里全无这种细腻。
“对不起,乱了点,佳年不擅长打理家务,也不喜欢有人更动她东西的位置。我忙,也管不了,所以习惯了这种情况。”范君易主动提及隐私,似不再避讳。
“没关系,我如果放手不管,我家也差不多这样。”雁西一笑置之。
虽然如此,这屋里还是有股形容不上来的古怪,她侧头细想,“啊”了一声——照片,没有看见任何一张范君易和方佳年的合照,实在不似浓情蜜意的情侣居家。
范君易无意让雁西四处参观,他直接领头带路,示意她跟随他进入卧房,请她先待一下,然后自行走开。
雁西游目四顾。这里占地也不小,除了基本的床组和衣柜,靠窗空地甚至容纳了一张大书桌,房里摆饰对象明显少许多,但环境比客厅更为凌乱,原因是大小杂物布满了一地板,而且净是文具用品,甚至有一台东倒西歪的笔记型计算机和断成两截的台灯,散落幅围很广,根本是有人挥臂一扫后的杰作。这间卧房是在盛怒下被遗弃的,也许是绝望。
回到旧地是为了收拾乱象,重新出发吗?雁西一边想着,屈身捡拾起那些小物,堆放在书桌上。卧房是休憩之地,屋内必然另设有书房,范君易竟在床榻附近摆上临时工作桌,印证了张立行曾说过他不眠不休工作的往事。身为伴侣,方佳年终日看在眼里,不知是何滋味。
“别管那些东西了。”范君易在身后出现,手里提了两个纸箱。
“总要收拾的。”雁西抱起被弃若敝屣的计算机,正放桌面中央。
“不急。”他打开一排衣柜中的两扇门,“先收拾这些吧。”
回头一望,悬挂在吊杆上的衣物。全是女性服饰,想当然耳属于方佳年。
范君易一一检视,手指轻轻拂掠过那些美丽的衣裳,像是做最后一次巡礼。沉吟一会,他抬起头,迅速从衣架上取下衣物,一件件放在床上,连同抽屉里的贴身衣物、其它配件,一并捜罗出,堆列成排。
雁西明白了他的意思,动手折迭起那些衣物,整齐放进箱子内。她动作娴熟,折得又快又好,两箱迅速迭满,不浪费空间;但仔细一想,颇觉纳闷。依照常理,这些衣物数量其实并不多,方佳年在照片中的模样似极着重妆扮,不可能如此简单便打发了日常生活。
“就这样?”她问。
“应该就这样。”他轻颔首,看出她的疑惑,随即解释:“最后那两个月我一直在忙,不是差旅就是夜宿公司,佳年干脆回自己家住。有家人照料,离她的公司也近,所以留在这里的东西少了大半。”
原来如此。难怪从梳妆台上收拾出来的化妆品及护肤品异常稀落,香水甚至只有一瓶,方佳年早已挑选了常用的品项带走。
不,还是有股形容不上来的古怪,她侧头细想,想不出所以然。
“您打算怎么处理?”雁西指着那两箱。
“送回方家。”
“……”雁西一愣,大为不解。
“出事以后,佳年的母亲一直要求我把她的私人物品送回去,她不希望女儿的东西流落在外,说是规矩。提了好几次,我当时无心打理,所以拖延到现在。”
这要求听起来有种不尽人情的古怪,也带有和范君易生分的意味,或许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无形责怪,责怪范君易没有照顾好女儿。
“继续吧。”他转头走出卧房。
客厅中多了两个大型瓦愣纸箱,范君易不知从哪张罗出来的,他开始将散置各处小摆饰聚放在一起,指示雁西谨慎打包,一件也不留。
“这些也送回去?”她问。
“是。”
从进屋以来,范君易的眼神就一直避免和雁西接触;他动作果断,面容却越来越僵凝,最后的胶带封箱时,他略微抖动的手甚至无法以胶台上的锯齿顺利截断胶带,一直黏缠作废。她也不问他,直接过手,利落地拉取胶带,以四十五度角沿着锯齿边缘撕切,很快地封好两大箱。
“好了。”她直视他,两人至此才目光相对。
他潮湿的眼底澄澈,像是彻底和阴影做了切割;雁西却明白,即使将过去密密尘封,并非就能刹那间将遗憾尽释。
“需不需要我替您送去?”她体贴地问。
他想了想,点点头。
“就说——是以前的同事,您说好不好?”
他再点点头,感激的微笑。
她忽然有些踌躇,“我……看起来还像方小姐吗?”让方家人心情受扰总是不安。
他微有迟疑,笃定地摇摇头,“不怎么像了。”
“那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评论,雁西整颗心轻快起来。
“对不起。”他忽然对她说。
“唔?”她不解其意,疑惑地望着他。
“我是指——那件你提起过,冒犯了你,我却记不起来的事。”他顿了顿,眼神复杂,语气真诚:“我想让你知道,我从没有不把它当一回事……”
话题太突然,雁西立刻倾下脸,下意识藏起发热的两腮和耳根。
或许是范君易的坦荡态度,雁西决定不再回避这个存在两人之间,始终无法清楚言说的差错。她认真地思索,良久,微弯起唇角,绽开一个理解的笑容,“我明白。我自始至终都明白您是个怎么样的人,那时候情况太糟,逼不得已才向您提起的,并没有别的目的……我其实也想让您知道,我们只是人,很难完全避免那些阴错阳差造成的遗憾;但有些遗憾,如果只剩下单方面定义它、承担它,就不会有真正的答案;无法再重来的事,有时候,让它过去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关于我们这件事,就忘了它,好吗?”
他静听不言,因为有太多感受纷至,无法三言两语完整地传达;但他不着急,等他有了足够的准备,自然知道怎么回答她。
“谢谢你。”
“我如果说不客气是不是不太妥当?”
范君易扬声笑了,这是雁西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如此明亮的笑容。
当雁西见到方母的那一刻,一颗戒备的心霎时转为松懈;隔不久,再变成强烈的纳闷,不断在心里叩问自己。
没有惊疑,没有激动,也没有困惑。方母在电梯旁恭候雁西,温婉地欠身致意,有礼地延请她进门,还助雁西一臂之力拖拉那几个大小纸箱入内。
期间方母和她正面交谈了几句,向她微笑致谢,言词间充分表现出方家的涵养和节制。
节制是必然的因素,雁西认为,否则如何解释方母目睹雁西的容貌之后,不曾显露出一丝情绪的波动呢?
方家洁净典雅,墙上有不少中国字画,放眼找不到一样有碍美观的琐碎物;雁西再勤快,也收拾不出相同的效果。
“佳年的房间在那边,麻烦您了。”方母指着走道右侧。
两人协力将几个箱子扛进房里,堆栈在门后净空过的角落。雁西起身后,观望一眼这座失去主人的空间,万分惊异,房间的面貌和她想象的大相径庭啊。
像是要颠覆卧房外的整洁有序,房内杂乱无章,各种物品充斥在可以摆放的平面上,但不再是她在范君易家所见的女孩气玩意,反倒是阳光中性的各式物件。
床尾地板上排放着专业的登山背包、手杖,以及不同款式的登山厚底鞋、跑鞋;衣架上挂满遮阳帽、防风头罩、穿洞军用皮带;倚墙而立有大小不一的彩绘异国面具、变形人偶,以及整块黑压压瞧不出名堂但泛着香气的雕刻木件;书桌上除了一台笔记型计算机,数张频繁以色笔涂划的纸质地图,还有三台专业照相机;最吸睛的是在范君易住处不曾发现的,各种尺寸的相框,罗列在墙上的几排置物架上。
雁西不由自主靠近端详,逐一欣赏。内容多半是方佳年旅游时的拍摄作品,背景不是大自然奇景就是未曾见识的人文景观,取镜极富技巧。方佳年不常入镜,但只要入镜,皆是一脸粲然,喜笑颜开,且穿着帅气自然,像在地上打滚都不打紧,那健康俏皮的模样和雁西见过的旧照神采判若两人。
“请问您是她什么时候的同事?她一年前换了工作,我在告别式上好像没见过您。”方母在背后轻声问。
“噢,抱歉,”雁西赶紧编个理由:“我当时出远门,没法来,我们是以前的同事。”
“喔?如果您也认识君易,应该和佳年很谈得来。”
“是啊,”雁西心虚地笑,“以前同事都说我们俩长得像。”
“是么?”方母显得讶异,仔细打量了她几眼,笑道:“某个角度是有那么几分像,不过佳年心眼应该比您多得多,您看起来——是个有福气的人。”
“……”雁西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啊,您等一等,我去弄杯喝的来。”方母为怠慢而致歉,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