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气再奔,眨眼间便拉近距离。
“白凛我咦?”话未及道完,手腕教他握住一拉,仅仅一步之距,她已进入他的结界。
松林没去,取而代之的是起伏如波的青青草地,天际辽阔,白云似糖花,小溪随地形蜿蜒,流音清美悦耳。
她眨巴眸子四下张望,见远处山似佛头青,如一整圈的围屏环住他们所在的山坡,远远云海彷佛能见银泉飞瀑,很有“身处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之感。
“唔,这次有点高山初夏的味儿。”每回被他拉进结界内,景致皆不同,有时像故意整弄她,穿着夏衫前来,他结界内竟是冰天雪地,冻得她唇都紫了。
“我喜欢”喜欢你。她脸红,后头的话只敢在心里说。
俊美无端的冷颜现出淡淡然的软意,薄唇微勾,不带讥讽。
“比起被冻得齿关打颤、鼻涕直流,你当然会喜欢。”
唉,才觉他淡笑模样真好看,一开口就来刺她了。
她皱起巧鼻哼了他一声。“干么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干么不这样?”就爱捉弄她,见她出糗。白凛尽量忍笑,美目仍掩不住亮光。天地间行走千年,相往的就她一个凡人朋友,是她性情太真、太实,才磨得他这冷漠桀骜的性子愿意诚然相待。
不等她再说,他宽袖顺她腕处往底下一溜,截走那些酒食,找到荷叶包裹的豆包米团子,拿着便往嘴里塞。
秋笃静被他贪吃模样弄笑,心情大好,遂扯着他衣袖一块儿席地而坐。
“我买了不少东西呢,有甜有咸,还有你最爱的豆皮包蛋、豆皮米团儿、豆皮豆腐花,还沽了『老棠春』的玉露,也是你喜欢的。”将买来的东西一样样摆出,供奉给“山大王”。
在她纯然的想法里,喜爱一个人,只晓得一直对他好,对他好,就对了。
这些年她也算模熟他的口味。
修仙者不需五谷杂粮维持生命,但她每回“进贡”,他还是吃得挺香,尤其是豆皮和鸡蛋做成的小食,咸的甜的皆行,带来多少吃多少,别想有剩。
他吃得津津有味,绝对优雅,但不忘一口接一口,清漠漠的面容轮廓全被吃相拂软线条,瞧着就觉唉,可爱啊。
“公子,姑娘。”软糯轻甜的嗓音传来。
秋笃静原已取出巾子,欲探手擦拭白凛嘴角的小食碎屑,听得这么一喊,伸出的手登时顿住。
一个模样生得极美、双眸极灵动的红衣少女款款前来,纤手捧着玉盆盛水,水上净巾荡漾,正朝她和白凛屈膝盈盈一福。
少女模样约十五、六岁,名叫红缳,跟在白凛身畔已有六个年头,她听他提过,说是当初扫荡老松林时拾来的一头赤地狐精,她见过赤狐的真身,当真可爱稚幼,而幻化成少女的赤狐则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循着红缳好奇的注视,白凛突然侧首瞥了过来。
当场逮到她举着一臂欲伸不伸的可笑样。
“呃红缳端水来了,你、你用她备来的巾子擦嘴吧。”尴尬地咧咧嘴。
岂知白凛大人坐姿如月下寒梅端然不动,若真动了,也仅微挑秀眉、略扬雪颚,明摆着要她把该做、欲做的活儿干完。
秋笃静飞快瞄向红缳,九成九是因心动了,所以心发虚,平时办案追查多么的火眼金睛,此刻从少女脸上竟瞧不出个所以然。
她收回眸光,还是将巾子贴上白凛的唇畔轻轻擦拭,心里腼眺,却也很甜。
“你脸好红。”净过脸后,他双目轻眯。“为什么?”
“嗄!什么脸红,才没有”再次觑向一边,发现少女已然不见,一头毛色光亮的小赤狐在不远处的坡棱上奔跑,与蝶儿嬉戏。
她再次看向眼前男子,镇静道:“你这儿初夏时节,我穿的是秋装,即便脸红发热,那也也属寻常啊。”
白凛不作声,又端看她好一会儿,看得她一颗心都快跃出喉头,颊如霞烧。
也不知他信不信她胡诌出来的借口,仅听他高傲一哼,狐狸美目移向前方景致,似乎也被活泼跃动的小赤狐吸引了去,看得专注。
秋笃静暗暗吁出一口气,目光随他看去,打破沉默——
“春天时候,我遇上小黧哥哥了,在半山腰一处涧溪,牠来到溪边喝水,我也蹲在溪边掬水要喝,一抬眼就瞧见牠。”
他让重伤且妖化甚深的黧狐沉睡好些年,而后将回归净化的狐野放了。
知她心中挂念幼时小友,即便黧狐已忘却前尘,她的小黧哥哥早就不在,她仍会牵挂。于是他领她进入元神,带她越过虚空,透过他的眼去看那只野放的黧狐,让她见到她的小黧哥哥活得甚好,无比的单纯自在。
“定然是我胡思乱想,真觉牠也识得我,牠眼睛圆碌碌盯着我直看,好生无辜,可爱到不行,白凛,你都不知我忍得多辛苦,千忍万忍的,才忍着没把牠逮回去养。”晃着螓首挠脸叹气,“小教头”该有的凛然风范荡然无存。
她觑着他润玉侧颜,他不给回应,仅是有一口、没一口地飮着玉露酒。
吞咽酒汁时,他微仰的姿态让喉结轻轻滑动,下颚至颈项的弧线优美动人。
只是他怎么了?
彷佛又是心有灵犀,她疑惑甫生,白凛咽下酒汁已淡淡启口——
“我觉得,你应该不是我的『渡劫』。”
秋笃静闻言愣住,实不知话题怎一下子牵扯至此?
修仙者若冲关“渡劫”成功,接着就剩“大乘升天”,他说她不是他的“渡劫”,表示她并非阻他修行的那一个,那算得上好事是吧?
将他手里的酒坛抱了来,灌下一口,抬起手背用力抹嘴。“你何以确定?”
白凛将她抢酒喝、还喝得粗粗鲁鲁之举看在眼里,心里微觉怪异却未深思。
他徐慢答道,“我没想吃你,是当真毫不动念。在各路精怪和修仙成魔者眼中,你依然是块绝顶美味的香饽饽,我知道你香,也嗅到气味,想一口吞掉随时可以,但我不想。”睨着她,神态似笑非笑,最后将目光远放。
静过几个呼息,才听他继而又道——
“我对你这个『天王大补丹』毫无念想,不生,元灵清净,看来该『渡劫』成功,但内心并无冲关得道的至喜至乐,所以才觉你非我修行中必炼之劫。”
初相识时,他曾说,食她不食全在意志和欲念之间。还道她可能就是他等了许久的那个“渡劫”。
十年岁月悠然,拥千年道行的他也许没将短短十载放在眼里,于她则不然。
今日忽而听他说出这样的话。
毫无念想,不生。
尽避明白他指的是“食不食她”这事,可听进耳里偏就不太好受。
莫名生出一股失落劲儿,像牵扯轻了、羁绊淡了,悄悄怅惘。
她依稀记得当时的他漫不经心且高傲道——
我若要吃,定是让你将自个儿打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心甘情愿求我吃你,那才高段。
秋笃静,傻到犯病了吗?还真想求他吃她呢!
自嘲自笑,盼能自解心结,她再飮一口玉露,这会儿喝缓了些。
“白凛,那你的『渡劫』究竟在哪里?”
修行层层冲关,该是这最后一道关口最最浑沌艰难。
各人有各人的法缘,“劫”亦是,各有各的,是何劫?何时来?如何来?皆依天道,根本不能掌握。
她望着天狐大人好看到惨绝人寰的侧颜,他默然无语,她便寂静喜欢着。
好半晌,似沉吟凝思过,他终于开口——
“根据狐族的记典中所载,『渡劫』往往与情相关,亲情、友情、男女之情等等,渡劫不过,常是败在情字上头。你生父虽非狐族,不也闯不过情关?”他笑笑瞥了她一眼。
秋笃静心口微热,低应了声。“所以你回狐族去了,去查狐族记典中关于『渡劫』的事?”略顿。“我甚少听你提起狐族,他们待你不好吗?”
白凛长目忽瞠,瞳仁颤动。
他瞪住她严肃的小脸,瞪着、瞪着突然仰首畅笑,一手还不住拍击大腿。
“他们待我不好吗?哈哈哈,彼此彼此啊,哈哈哈,我可也没令他们好过。”
他突如其来大笑,秋笃静瞧着却有些难受,脑海再度浮现一抹独立松林、目送她离去的孤影许是如此,这些年才会让红缳跟在身边吧?
心头泛酸,想到这一点,便觉一股气闷在胸臆间,挺蠢的,但实在没法儿,就是钦,吃味了。
“那既是查过记典,你待如何?”闷声问。
白凛笑声缓止,彷佛当真好笑,笑得眼中都含泪花了。
他探指揭掉眼角润意时,目光晦暗深沉,笑未染瞳,连嗓音都显幽沉——
“也许就该找个对象谈谈情、说说爱,『渡劫』迟迟未现,我只好来一招『飞蛾扑火』,自个儿往情里跳。”
秋笃静整个傻住!
他说真的。她瞧得出。
此刻的他眉目倶沉,内敛坚定,他是真的想那么蛮干。
他唇一扯,又道:“狐族天性多情敢爱,可惜轮到我头上就成疏淡无感,或者他们看不惯我的正因此点只是『渡劫』这一关非得尝尝情爱滋味不可的话,那就来试,你问我待如何,我也挺好奇将何如。”
心中狂闹,头晕目眩,秋笃静咽了咽唾津,喉头仍堵得难受。
她灌了口酒,勉强挤出声音——
“若要总得我是说总得有个对象,你、你可有属意的人?”
男人那优美透冷的唇瓣轻抿,又兀自沉吟了。
她看他,看他专注看着在绿坡与清溪间跳跃、嬉玩的红狐,一时间胸中如中巨锤,喉里不断发苦。
是红缳。他看上那个少女。
想想也对,红缳来到他身边好长一段时候,日久生情很是自然。
想想,真的很对。若要尝情尝爱,找个同样是狐族的伴儿才正确。而且狐族专出俊男美女,他模样生得那般好,当然要很美、很美的狐姑娘才能般配得上。
可是再想想就是很痛很酸很苦啊,乱七八糟的滋味全搅作一块儿,兜头罩面打上来,是要她怎么样?!
喝酒、喝酒!
今儿个实不该喝淡香玉露,该喝上几坛鬼头烧刀子才是!
捧酒狂饮,囫囵吞枣般猛灌,酒汁都溢将出来,眼泪也跟着溢出。
突然掌中一空,有人夺了她的酒。
“不是沽给我喝的吗?尽被你抢光。”白凛冲她挑眉,忽见她面上异红,眸心异样,不禁怔了怔。
“你脸又红了。”他目光专注,不明白又疑惑,所以深究着。
“呵呵”秋笃静抹抹脸。“我是凡胎俗人,饮酒多了总会脸红。”
白凛神情微凝,直觉她话中的“凡胎俗人”透出点儿古怪意味,无端端发恼了、赌气似,但又不十分确定。
“可我似乎常见你脸红。你来到我面前,总是脸红。为什么?”
她定定望他,眸子眨也未眨,两丸墨瞳如润在清水中的黑玉。
他懂什么?哪里能懂?
而她偏偏跟他生气、跟自个儿闹,有什么用?
忽而她笑了,眉心拧起、瘪着嘴笑,肯定笑得难看,但总不能哭吧。
“你在掉泪,为什么?”他的疑问就这么直勾勾丢来,语气极度困惑,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心绪起伏。
他将她视作朋友,她却早早陷进自个儿的情障,过尽千帆皆不是,不挑个凡夫俗子走在一块儿,傻了似一直仰望他这道明光。
秋笃静,这一仗未打已败,惨啊!
用掌根处揉过眼睛,把含在眸眶、悬在睫上的泪全抹了去。
颊面晕红,鼻头亦红,一双眼仍然红红的,她低低笑,腼眺苦涩——
“白凛,我们女孩子家见着心仪的人儿,是会脸红的,因为心里喜爱啊,觉得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怎样都是好的,光是瞧着他、听着他说话,都要脸红心跳的至于掉泪”深吸口气,再重重呼出,她振作道——
“不会了,不再哭的。你、你带我出结界吧,我没事了。”
像欲证明当真无事似,她一骨碌跃起,拍拍衣衫。
“呵呵,该回去了,竹姨还等着我一块儿晚膳。哎呀呀真糟糕啊,一坛玉露大半以上都进了我肚月复,白凛,下回来寻你,我给你补上两大坛。”
她扬声笑,挥臂又蹬腿的,显得格外活泼,但眸光始终飘忽。
她不敢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