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回,是他第十次的闭关神炼。
他将肉身围护在凛然峰上的巨大树心之中,无一丝亮光渗进,圈环他的俱是寂静的气,他自在使动。
身外的气于是内化了,行在他的血肉内,遁进他的心与念之中,在根深树大的木心里,无天亦无地,无日也无月,无穷更无极。
之所以醒来,是察觉到气中的一股波动。
那股玩意儿似有若无,无时,彷佛化在无穷当中,有时,竟极其强大……破天荒勾起他的兴味。
他神识出窍,飞离暗黑,追踪那股气的来源。
凛然峰位在中原汉地的西南边陲,峰下有大川流过,两川交会带来无限商机,小小渔村于是聚来更多百姓,不仅汉族人,东南西北的少数部族亦有不少人携家带眷在此落地生根,船运与陆运渐兴,不出百年,当时的小渔村已成这一座生机盎然的峰下城。
然,那波动源头不在喧嚣热闹的城中,却在白雪皑皑的峰顶。
漆黑树心中,双目轻合,宛若雕像的他,嘴角微动——
“香……”
香气并非单纯花味,而像日阳落在树梢、蒸透了无数花露,同时又揉过软泥,层层迭迭过后才有的醇香……
不仅香,还相当、相当温暖。
这隆冬之际的雪峰无端端变得和煦慵懒,竟令他想回归真身模样,在厚厚雪地里打滚、奔跑。
……咦?想滚进厚雪里也就算了,他还突兀地感到……饥渴?!
十层修炼,开始的“筑基”等几个大关,皆是百年修炼,似乎在完成第一个百年修炼后,他就不再依靠食物和饮水活命,偶尔饮食,常是好奇东西的味道,与止饥解渴什么的,半点扯不上边,而现下,他竟有饥肠辘辘之感,喉头还渴得微燥!
莫非进到旁人设下的幻术里?
他内心并无惊怖,倒是冷笑一波波涌上。
第十回的神炼闭关不过数十年,他才稍稍放手,何路不长眼的敢来踩盘?
幻身随风,下一瞬,他找到那股沛然香气的所在——
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女女圭女圭?!
“小黧哥哥,咱们到了吗?我想我爹,你在这儿瞧见我爹了是吗?”
女娃儿说话语调有些软绵绵,但字字清晰,厚实的袄衣、袄裤,再加一顶包耳小袄帽,将小小身子裹得圆滚滚,她卖力地在雪地里行走,尽避踩得一脚高、一脚低,但下盘颇稳不见踉跄,看似打过习武根基。
跟在身后的小少年没答话,她忽然站定回首。
有瞬间,她迸发出来的气是紧绷的,伴随鸦色般的浓重沉默。
但短短一个呼吸吐纳,女娃儿的神态彷佛又云淡风轻。
“小黧哥哥……”她扯唇,梨涡溜现。“你肚饿了是吧?呐,我有豆包米团子,是竹姨一早揉的,给你,全都给你。”说着,从袄衣领口暗袋里掏出一个竹叶包,朝目中精光乱绽的小少年递去。
小少年没领她的情。
“小黧哥哥,我想我爹了……我只是想找到我爹而已,你、你……”
女娃儿话尚未道尽,她的“小黧哥哥”已暴起攻来!
小少年以不可思议的力道弹跃、飞扑,面貌与身形骤变,亮出尖牙锐爪。
面对他猛然异变,小泵娘只是紧闭双眸,十指握拳,两臂交叉挡在面前。
她什么都没看,似什么都看透,最后选择不看。
轰——
“小黧哥哥”非但一扑未中,还被一股无形的气壁倒挡回去!
这一下始料未及,异变的肉躯遭反击弹回,连着撞断两棵老松才止了势子,松枝上的大小雪团啪嗒啪嗒直落,全砸在被震昏的毛茸茸兽身上。
原形毕露。
是一头毛色黑中带黄的黧黑野狐。
巨大树心里的人淡淡哼了声,对这种“误入歧途”而食人、食人后又加深妖化的低等地狐,他是相当看不起的,不仅看不起,还恼恨得很,就是有这样不争气的家伙,搞得狐族尊贵身分一坠再坠。
在上古时候,修炼至九尾的天狐可是能将貔貅或麒麟等辈挤到天边去,哪像如今这世道,跟“狐”扯上边的全是臭名。
再者,人有什么好吃?灵气薄弱不说,多的是糟七污八的心肠血肉,臭不可当,腥臊难闻……当幻身倏地移到女娃儿身畔时,他内心对“人”这种活生生玩意儿排山倒海的月复诽蓦然一顿。
女女圭女圭虽有气壁护守,但使得实在不纯熟,那无形之气将地狐弹飞,产生的后劲也令她吃了点苦头。
她倒卧雪地里,闭眼咻咻喘气,袄帽飞开了,乌亮柔发掩住她半张小脸,看起来幼弱可欺……但,是啊,这只娃儿当真美味,极其美味,美到他都没法继续责怪那只黧黑地狐,若在他极年轻、极浑沌的时候,能否抵住眼前这只较一般地仙或散仙灵味更纯美的娃儿,他竟也没多少把握。
幻身在她身旁挪移,居高临下俯视。
她的手背隐隐有未褪的金光,流金形成某种图纹,是一种古老的护身符,与她自身沛然的灵气相辅相应,可攻亦可守。
他先是好奇符咒的来处,跟着思绪一转——
女娃儿莫非是傻的?
适才她自言自语得不到回答,回首瞧她的“小黧哥哥”时,明明瞥见地狐不及收起的尾巴和头顶突现的狐耳。她没先发制妖,倒傻乎乎想粉饰太平,以为拿豆包米团子便能诱开地狐对她的执念……
怪得如此出奇。
这娃儿……是人吧?若不是,是何物妖化?
想看得再仔细些,幻身于是倾低下来。
千年修为让他幻化的指往虚空轻挥时,即使未真实触及她的身肤,亦能轻易拨开那些覆额、掩颊的发丝,使她露出整张清秀容颜。
摊开五指覆上她的天灵、她的额面和眉间,最后缓缓移向她左胸房。
是人,没错。
魂魄、骨骼和血肉,活生生的,如此真实。
就在他要撤回手掌时,小泵娘颤颤的墨睫掀了开,汪汪的两丸黑瞳竟直勾勾望住他的脸!
……她看到他了?
如何可能?!
他双眉略蹙,幻身未移,盘算着以静制动,岂料她眸光虽放在他脸上、身上,却对不上他的眼。
她并非看到他,而是感觉到了。
“爹……”那声轻唤含在她小嘴里,软软糯糯,充满依恋。
他两眉沈得更低,灵鼻淡哼了声,那声音自然只在巨木树心里回响。
幻身倏地退开,女娃儿一惊,猛然撑坐起来——
“爹别走啊!我会乖,静儿会乖,爹别又走远不回来啊!”
她小脸苍白,身子有些挨不住地晃了晃。
在感觉那股强大的气并未离去,而是环绕于身旁,她似乎心安了些,但手背上的图纹却在此时加倍地灿耀闪动,如活火流金……按理,她召出气壁之后,图纹符咒就该消失,为何仍闪闪发亮?!
莫非——
“不是……不是爹……你是妖。”
在她手背上入符的巫族长老们说过,图纹符咒若现,便是妖物近身。
而且图纹亮到一整个灿烂夺目,这一次绝对是大妖中的大妖!
听到那个刺耳的字——“妖”。树心里的修行者突然睁开双目,黑蓝色眼瞳畏痛般地缩了缩。
是可忍,孰不可忍,行走在这片大地千年,有恩不报不算差,有仇不报是人渣,是非黑白皆能颠倒,但就是有那么一、两件事非护到底不可。
幻身被召回,神魂入窍,第十次的神炼未至功德圆满,他已提前出关。
之前所下的功夫虽非全数付诸流水,多少是要折损一些。
但损了便损了,以他的天资神慧重新闭关精进,再冲关不难,眼下有更紧要的事待办——他必须好好纠正这来路不明的女娃儿。
“谁是妳爹?有妳这样半路认爹的吗?还有,妳才是妖。”
刚刚还在惊疑那股强大的气怎会突然消失不见,下一瞬,小泵娘秀眸圆瞠,怔怔仰望那道突然从虚空中骤现的修长身影。
细长微挑的眼,秀丽细致的眉弧,鼻梁直挺得很有些倨傲神气,底下是一张泛出桃红的薄嘴,肤色较雪更白三分,且白到发透,彷佛吹弹可破……应该嗯……是年纪很轻的男子啊,却有满头雪亮的发,发丝极长极柔软,随风飘扬时,晃出雪霁天晴般温润润的光。
大雪天里,他从头到脚仅套着一件宽松白袍,连腰带也懒得系,于是冷风飕飕地从他的开襟、阔袖、广襬里灌进,他无觉似,动也未动,好像套上衣物只为了不赤身luo体,跟保暖毫无干系。
唔,竟连鞋袜也没穿,赤足大咧咧踩在雪地上,真不怕冻啊……